暗淡的房間,這本是女牢頭當(dāng)值的小廈,此時被用作醫(yī)治之處。從糊窗戶的薄紙透過微薄的光線,穿過飛舞的灰塵投到破舊的炕上,照到寶生灰白的面上,一切都籠罩著奇異的靜謐。寶生安靜的躺著,頭發(fā)有些濡濕,沾了些污穢,黏結(jié)在了一處,額上還有些銀針插著,微微滲出血絲。一只綠頭大蒼蠅嗡嗡的在空中盤旋,最后落在了凝結(jié)的污血上。
身上那條碎花百褶布衫,只是裙角有些骯臟。一只手舒展垂在裙邊,另一只卻緊緊拽著腰間系著的短刀,謝睿目光觸及每處,心間就仿佛被大錘輪匝一次,又無法發(fā)作,不由得捏緊了拳頭,旁人不解,只聽得指節(jié)咯吱咯吱作響。
王相回頭掃了眼跪著門口,嚇得渾身打斗的胖婆子,哼哼了兩聲,向圣公主苓苒稟告道:“已經(jīng)詢問過醫(yī)師和牢頭,昨兒夜班時分病確實是好了些,但一到今早平旦之時,卻突然加重了熱度,醫(yī)師趕著施了針法,也無法阻止惡化,后來又抽搐嘔吐了幾次,人就沒了?!?p> 簡單幾句話,謝睿想象著這幾個時辰寶生所經(jīng)歷的痛楚生死,自己卻只能等待,即使知道這只是藥效所致,也不禁心肝具摧,無法自持。苓苒微微瞟過來,只見謝睿臉上寫滿了悲戚的憤怒,眸中的仿佛是燃燒的冰火,苓苒心痛不止。
苓苒出生帝王之家,作為英宗皇帝最愛的幼女,承歡膝下。其本身天賦極高,更得圣寵。而且平日出入更是孝悌賢良,深得朝野稱頌,也未受過什么挫敗。自從那夜偶遇謝睿,無論自己怎么靠近示好,謝睿只是無視。
想到自己甚至為了他,做出與皇兄意志相違背的舉動,兄妹離心,也不能讓眼前的男子親近半分。此時更親眼目睹謝睿為其他女子的痛心失常,心中突然被激起巨大的恨意和不甘,暗咬銀牙,止不住的冷笑。
各人無話,暗懷心思。謝睿清醒下來,恢復(fù)常態(tài),冷冷道:“既然王相親自察看,那需盡快隔離下葬,還請圣公主明示?!?p> 圣公主心中又偷偷有了計較,思索片刻,冷冷吩咐道:“我著皇兄托付,此事須盡快處理,不可牽涉過多。畢竟是名門女子,后事不可草率,須體現(xiàn)圣上皇恩浩蕩,先著由王相處理,謝少保協(xié)助?!敝x睿還欲辯駁爭取,圣公主疲憊的拂了拂手,不欲多說,更不著一眼,便自帶人回了。
“直接下葬!確是要運棺去哪里?”連曜心中也是驀然一驚,虛著眼睛打量萬胡。萬胡灌了口茶水,道:“今兒天真熱。確實如此,因為是熱病,又是個沒出閣的女子,劉家也沒表態(tài),所以不得入家族墓園,說要運去西崗墳場。”頓了頓,又急急道:“我剛才看到謝家侯勇那個干猴子帶了他家人馬,向西郊趕去,看樣子也是事出緊急,哈哈,可能失了算盤,怕他家公子罵娘?!?p> 連曜點點頭,左手在書案的城圖上憑空一劃,手指落在了城西的方位,對萬胡道:“西崗,離此處有三里,但如果我們?nèi)笋R此時出城,正是風(fēng)頭火勢,很是打眼。依我看,先喬裝出城,由西城上的莊子供應(yīng)馬匹,在這里匯集接應(yīng)?!比f胡順著連曜指示,正是城圖上叫做“泮湖莊”的點位。
萬胡問道:“要先派人過去,準(zhǔn)備出多少兄弟,馬匹要多少?”連曜瞇著眼睛思索片刻,道:“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確實要有備無患,這樣,就出你手下十八羅漢?!比f胡奇道:“什么人什么重要,要我這些個把子兄弟出馬?”連曜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又研究起城圖,方道:“還要帶上李醫(yī)師,路上著專人保護他。咱們不拘手段,可偷可搶?!?p> 初夏的第一場雨就這么下了,瘋了似的,雨珠子肆無忌憚地打到蓑衣斗笠上,又被彈開。單薄的單衣被汗水貼在身上。馬噠噠踩著泥漿,艱難爬上西崗。李早林騎了匹安南矮馬,馬在雨中煩躁,不停向自己身上掃尾巴,一尾馬鬃拂到李醫(yī)師面上,激得李醫(yī)師打個大噴嚏。萬胡在前面帶路,此時狠狠瞪過來,李醫(yī)師被盯的渾身不自在,想到自己無辜受累,拖至此處,又覺得這個絡(luò)腮胡子實在可惡,嘴上喃喃道:“瞪你奶奶的,有讓你落到爺?shù)氖稚系臅r候?!?p> 連曜心中著急,一路上已將過了半個多時辰,若是傍晚趕不到西郊石場,念及此處,連曜打了個冷戰(zhàn)。連曜為人,遭遇越是緊急的情形,越發(fā)冷清干練,更莫提在戰(zhàn)場之上遇到兇險生殺之事則是不計其數(shù)。只是這次,心里莫名存了一絲溫情,焦灼之情便油然而生。
連曜卻勒住了自己的馬,問萬胡道:“此路是最好的途徑?”萬胡肯定道:“西崗以前是石場,墳場在西崗底部,此處觀察情況確實一目了然?!边B曜問道:“墳場是地勢最低者?”萬胡想了一下,答道:“那倒不是,聽常來的兄弟說,做采石場的時候,設(shè)計了泄洪道,沿著此渠,山中的細(xì)流到了山崗下的匯成一潭積水,那處才是地勢最低者?!?p> 連曜道:“我們空手上來尚且不易,若是救人離開,如何能快速撤開?高處用馬反而也是個拖累。不如我們在水潭附近找埋伏處,將馬系于遠(yuǎn)處。用人力于林木中撤離?!?p> 萬胡摸了摸自己的絡(luò)腮胡子,發(fā)現(xiàn)胡子已被雨水濺濕,又看看上山的小路,點點頭,揮手招來一名弟兄,問道:“亮子,你可探過積水潭處?”
亮子是個結(jié)實的后生,因家中秘傳,入得土夫子卻有些年頭,于附近地勢十分熟悉,此時聽得如此問話,想了想,答道:“胡子哥,不瞞你說,我們這行有些講究,一般不走水路,怕的是不吉利。俗話說,寧欺山,莫欺水。你剛才提到的積水潭,我小時去游戲過,也知道一些涵洞。不過此潭經(jīng)年沖擊而成,潭底藏了好些石場滾落的亂石,水文奇特,而且水總是冰涼冰涼的,怕是藏不住人呢?!?p> 連曜聽了,想了想道:“兄弟,沒有辦法的事情了,此事我們必須萬分小心,不能留給旁人半絲馬腳。而且這次的對手也是謹(jǐn)慎小心至極的人,從西崗上怕是會遭遇他留的人。只能從水路一試?!?p> 亮子低頭想了會兒,眉間閃過一絲奇特的神色,正色答道:“將軍大人,你這話兒好生熟悉,我小時候曾偷聽家族中的老人議事,談及那個積水潭。”連曜奇道:“如何說起?!绷磷影欀碱^道:“有次行事,族中有位老資歷的叔子,仗著藝高膽大,提議從水路行貨,剛起了話頭,就被族中老爺子給打斷了,說道行規(guī)矩不能壞。叔叔不忿,爭辯了兩句,大意是水路快過旱路,又能避得人耳目。老爺子怒道,水路會詐尸的道理如何能違背?我那叔子方罷了?!?p> 頓了頓又道:“但這次搶的若是活人,如何會詐尸。所以水路也確實有些優(yōu)勢?!?p> 連曜又問道:“那可有實際的點子。”亮子道:“挖空墳場的下方土層,偷了棺木,棺木結(jié)實,又是中空,然后就直接從地道靠近涵洞,順?biāo)?,讓水沖棺到下游,我們在下游劫棺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