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煙倒是落落大方,自有一種出人的氣勢,一襲火狐毛大氅垂在雪地里,如彤云一片。
后面跟了個丫頭提了食盒:“這是我從金陵帶來些小點吃食,想著你這些天辛勞了,連哥哥囑托我照顧你,你試試?”
寶生冷靜下來,堵著帳門不讓進。
雪煙隨即轉(zhuǎn)了目光,似乎是不經(jīng)意落在寶生的腳上,又是噗嗤一聲哂笑了出來。
寶生隨著她的目光倉惶間低頭瞥了一眼自己,腳上還是套著半濕不干,踏踏歪歪的布靴子,靴子上的雪水點子在這樣的注視下,竟有些落魄的粗目驚心。寶生也說不上自慚形穢,嘆了口氣,松了手,斜了身子勉強讓雪煙兩人進來。
江城子一早出去不知何處,這時候帳篷顯得特別空闊。
雪煙一樣一樣擺出食盒,笑盈盈道:“在這邊久了吃不得這么好的東西。你知道,昨天我和連哥哥兒回來睡下的晚,不能馬上拿給你。”這話將寶生膈應(yīng)的氣憤,但隱隱含著的男女之情又讓人難以啟齒詢問。
寶生悶悶的絞了手坐了半天,卻也不想直視雪煙,雪煙并不在意,托手接了丫頭遞過來的小盅茶盞,慢慢品吃。
那句“回來睡下的晚”在心中發(fā)酵成了脹氣,寶生越來越覺得連曜這樣的人只是逗自己玩樂,只想?yún)s質(zhì)問清楚,鼓了氣道:“不知連將軍是否已經(jīng)康復(fù),我與他有戰(zhàn)地之誼,想與他見一面。”這話說的不卑不亢,又暗藏了小小的心思。
寶生自幼家境簡單和睦,倒是劉家舅舅娉了兩房小妾,有時候聽得丫頭們偷偷說起舅母與妾氏之間嚼舌頭根的事情,還覺得那般爭斗很是不屑。
此時與這程雪煙在這里磨嘴皮,寶生突然覺得興味索然的很。
雪煙放了茶盞,認認真真道:“韓姑娘,連哥哥兒還沒起,我來這里也是想說清楚些話。我和連哥哥兒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這其中的過往,不是韓姑娘和連哥哥兒短短相處的戰(zhàn)地之誼能體會的。本來我們父母有口頭婚約,但人事浮動,有些不能做數(shù),但我和連哥哥兒的牽連是扯不斷的。不論連哥哥兒娶了誰,身邊都會留我的位置?!?p> 說著歪頭附上寶生的耳朵:“我們一早就有兩情相悅的夫妻之實,這些韓姑娘可曾明白。”話語輕輕碎碎,寶生的臉唰的就通紅到底,惡心的躥起來,跳到一邊,憋了口氣:“請姑娘放心,我和連將軍是清清白白的,也請姑娘不要將這些骯臟事拿出來說事兒。”
雪煙也不惱怒:“我說這樣,韓姑娘也不要嫌臟,女人總是要經(jīng)歷這些。我只是和韓姑娘提個醒兒,連哥哥兒是從一品柱國,賜子爵爵位,三妻四妾很是平常,你若是有心進連府,就要有容人的雅量和主持連府的本事,不要以為和連哥哥兒有些經(jīng)歷,就把自己拿捏做大了。”
頓了頓,又道:“從我私心來說,我倒是希望你能做了正房。若是連哥哥兒真的明媒正娶了你,你入主連府,我總是要做小房的,以你孤身一人沒有娘家人,我也不怕,也許連哥哥兒一時半會心思在你身上,但遲早有其他女子會出現(xiàn)。若是連哥哥兒娶了其他家世顯赫的女兒家,只怕我這小房做得也不快活。”
說完盈盈一笑:“話就說到這里了,你自己思量吧,這些話也說連哥哥兒的意思,托我來說些女人的體己話。連哥哥兒那邊還需要服侍,雪煙不打擾了,告辭。”
雪煙甩了帳子出去,寶生呆呆站了一會,抬起腳對著一只只食盒就踹去,踹得各式點心橫飛,白花花的灑滿一地。可是怒火過后,又是深深悲哀,這悲從中來是因為,即使萬般不愿承認,程雪煙說的也是對的。
人這一輩子有多少是由著自己的,謝哥哥有他的籌謀和設(shè)計,父親為自己選擇了平凡的鄉(xiāng)紳之家,若不是這場戰(zhàn)爭,可能自己已經(jīng)回了豫章府,慢慢融入那余家了吧。也對,連曜這樣的人更是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就算不是有程雪煙,也會有別人。
其實更悲哀的是,他有了程雪煙,還來哄的自己傻傻的貼上去。就像謝哥哥和圣公主訂了婚,卻對自己承諾。男人三妻四妾都覺得平常。原來女人之間嚼舌頭根子都是為個男人爭來斗去。
寶生想起劉府舅舅一房那些妻妾相爭的瑣事,吐了口氣,竟也不是那么煩惱了,師父說過,若是要強求,人生何處不煩惱。可是總有那么一絲不甘心,想親耳聽得連曜告訴自己,絕了自己的念也好。
念頭之下,換了一雙素凈的靴子,對著銅盆中的水又好好梳理了頭發(fā),挽了個簡單的發(fā)髻,寶生想起雪煙那邊艷麗,隱隱也想涂些胭脂,可是戰(zhàn)地一切簡陋。寶生又嘆了口氣。
離主帳只有百步的路程,寶生卻碾著薄雪走了小半個時辰,又想轉(zhuǎn)身回去,終是挨到了連曜帳前。
守營的軍士卻都很眼生,左右都看不見舒安等人,寶生眼巴巴的剛想問話,卻被一位呵斥道:“你是哪位,那個營房的洗衣婦,為何在這里偷窺。趕緊的走。”
平日寶生進出連曜的營帳,都是自如,今日被劈頭蓋臉的當(dāng)眾呵斥,很是不受,憋了嘴掉頭就想走,卻聽得營帳里面?zhèn)鱽硪魂嚹信{(diào)笑之聲,白日烈焰只見帳內(nèi)隱隱一對身形修長的男女相擁而立,不時有些讓人面紅耳赤的親昵舉動,女子一聲嬌嘆,隨即貼的更緊。
寶生只覺得頭腦轟然一聲,全無半點思緒。呆然轉(zhuǎn)了身默默踱回自己的營帳。那些男女之聲如同蚊蠅繞耳,揮之不去,又不能杜絕。
江城子溜達完已經(jīng)回去坐下,一手撿了點心嚼了起來,一手取了酒囊倒了口酒水,漬了一聲。見寶生失魂落魄回來,也不動容,正經(jīng)道:“你想的怎么樣了。現(xiàn)在乘早出發(fā)也來的及吧。收拾收拾吧。我剛剛將你父親已經(jīng)包裹好了,念了經(jīng)做了法事,待會牽上兩匹馬馱走。”
寶生說不出個不字,也說不出好字,點了點頭,
馬廄在最下首,因為新破了幾個山寨,多出許多個頭強壯的戰(zhàn)馬,比寶生還有高大,脾氣暴躁,見人來了就拿蹄子踹,寶生試圖靠近半天也不得親近。卻聽得角落里面?zhèn)鱽硪魂嚨偷偷乃圾Q,如泣如訴,寶生轉(zhuǎn)了頭,頓時淚流滿面,只見龍牙被拴在樁子上,被大馬擠兌在角落里,不得落腳。
迷迷糊糊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好像這輩子就這樣睡了過去,旁邊有寶生一直伺候在身邊,連曜萬般舒適,攬過寶生親昵道:“寶生,過來讓我親親。”寶生低眉而笑,說不出的清麗,連曜把持不住,喘息著摸過去,只聽得寶生萬般嬌嗔,斷斷續(xù)續(xù)的哼道:“連,連,哥哥,兒。”
這低喚讓連曜猛然驚醒,一把拽住寶生,定定看起來,卻不是寶生,而是雪煙!
只見雪煙中衣大開,只剩了一截肚兜,媚態(tài)百出,被連曜狠狠拽起,身子驚的一涼。
連曜跳將起來數(shù)丈遠,轉(zhuǎn)了頭甩了衣物過去蓋住雪煙。心驚之下卻想不起雪煙如何在自己身邊。
雪煙冷了眉目,自己披了衣物:“我和陳彤鐸兩人護你回來的。你自閉經(jīng)脈,一人置于荒郊野外,還未肅清戰(zhàn)場,不怕遭人暗算?”
連曜左額青筋直跳,旁的想不起來,質(zhì)問道:“自閉經(jīng)脈運功而已,為何昏睡這許久?寶生呢。”
雪煙不動神色挑了眉目:“我怎么知道,一直忙著照顧你的事情?!?p> 連曜定了定神,按捺下來,冷冷道:“無論怎么說,今日是我不對,得最莫怪?!眳s不肯再看雪煙一眼,心中仍然狂跳不已,一個想法涌了出來,怎么按都按不下去,卻又不愿按那個方向深思。
甩了簾子就出去,不愿再與雪煙多呆一刻。出了來左右卻不見平日跟進跟出的舒安和徐斯函等人的衛(wèi)隊,換了些不熟的衛(wèi)兵,連曜心里膈應(yīng)得慌,趕緊出得來向下首一處不起眼的帳篷鉆了進去,只見里面收拾的素凈,炭火還熱,卻無一人。
連曜急躁起來,出來就命人牽了馬過來,甩腿上去一直追出五里,卻一點腳印子都看不到。這江城子行事神出鬼沒,無論朝廷還是江湖怎么追查,就是抄不出這個人,寶生若是跟隨她而去,那一時半會還真是難辦。
立在馬上,四處荒野北風(fēng)呼嘯,地上卻隱隱有了春色的影子,柔柔弱弱的草星子鉆出被春雪潤濕的泥土。舉目四望,竟然有些悲涼的情緒。
舒安從后面騎馬趕來:“連大都督,這里有你一封信。”連曜精神不濟,接過看來信封上卻沒有署名:子璋見字好,你營中人員日益繁亂,我不敢多留,今日帶走寶生,一來為了自己私心,想親自將九華劍宗傳授于她,二來她父親新殤,帶她四處游歷一番散散心也好,至于其他,我會與你暗中聯(lián)系,勿念。
頹然的回了營地,遠遠瞅見各營各部的長官都堵在主帥帳門口,急著稟報掃尾的戰(zhàn)況。連曜心中悶悶,實在不想應(yīng)付,便喚了舒安上來,交代了一番,自己躲去一處避人的住所躺了下來。陳彤鐸歪斜著自飲自酌,見連曜進來,也斟滿一杯遞了過來。
連曜接過,卻不飲下:“這酒里也下了迷藥?”陳彤鐸喝多了,紅著眼睛道:“我寧愿她給我下迷藥,可是,你知道,她從來不屑來我這里。”
連曜默默喝下:“她隨你一起過來的?為何之前你不提起。”陳彤鐸又是一杯:“她自己說不要打擾你。”
連曜心里膈應(yīng)的厲害,追問:“昨兒是她使了幻術(shù)。為何你不制止!”陳彤鐸道:“她又有什么不好,一片真心向著你,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何從小她就不拿正眼看我一眼。我有何處不如你?”
連曜大怒,奪了酒壺甩了出去:“一個男人,就這么點志氣,就為了這點意氣之爭撇了我們?nèi)プ鲥\衣衛(wèi)?”陳彤鐸笑了:“錦衣衛(wèi)有什么不好,和你一樣,殺人放火的勾當(dāng)。”
過了一會兒,聽得有人進來:“連哥哥兒,你找我?”聲音中藏不住的驚喜。
雪煙的人美,聲音也好聽,連曜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嘆了口氣:“雪煙,你過來,今日當(dāng)著陳彤鐸,我有話對你們說。”語氣遲緩沉重,雪煙笑容一僵。
“雪煙,我們?nèi)艘黄痖L大,今日難道相聚,這些年你幫著我打理了不少事情,我真心感謝你。但有些事情,你不能勉強我。”連曜覺得這樣和雪煙說話,萬分艱難,到此再也說不下去了。
雪煙撇了臉去,像座木偶般呆坐了半天,緩緩道:“連哥哥兒,我也有些心理話,你想不想聽?!?p> 連曜覺得心頭堵的厲害,說不出話來。
雪煙輕輕笑了一聲:“連哥哥兒,那一年,聽說你和連伯母要回京,我高興的心都快跳出來。但從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覺得你變了,你心里沒有任何人,也進不了任何人。這些年,無論我怎么示好,你都躲的遠遠的,躲到東寧衛(wèi)不肯回金陵見我們。幫你料理事物是我唯一能和你聯(lián)系的機會。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你怕我們,你一看到我們就想起那一年的禍事。你心里內(nèi)疚,我每次親近你,想對你說,那些事情和你無關(guān)。”
連曜和陳彤鐸不敢接話。
雪煙繼續(xù)說:“但是她為什么能走進你。你看著她笑,你帶著她。我不甘心。我可以容忍你娶一個不愛的女人,但我不能看著你當(dāng)著我的面對一個女人好。”
連曜一愣,脫口而出:“我喜歡她。”陳彤鐸也是一愣,嚴肅盯著連曜。
雪煙含著眼淚笑道:“我知道你為什么喜歡她,她家世清白,可以天真無邪,和她一起,你終于可以放下心中的戒備。但是我,我怎么努力也做不出那個樣子。有時候我想,如果,如果,我父親那個時候沒有挺身而出為你父親辯護或是反咬一口明哲保身,我們家沒有被錦衣衛(wèi)抄家下獄,我也能長成那般模樣等著你,讓你喜歡我吧?!?p> “是的,我找她說了些心里話,你看她對你也不過如此,聽了兩句閑言便走了,如果她真的信任你,萬萬句閑話也不會離你而去。”
連曜一陣窩火,但頓時有萬箭攢心,悲涼無比,那一刻心里默認,雪煙說的雖然傷人,但有些也可能,是對的。
車仔紅茶李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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