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女人靜靜的坐在鏡子前，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鏡中人。這一刻她突然感覺鏡子里的自己是如此的陌生，當初那個無憂無慮愛笑愛唱的年輕姑娘的影子竟一點也找不到了。
“二拜高堂！”
窗外遠遠傳來婚禮聲，鏡中的自己微微咧了咧嘴，看著頭上的絲絲白發(fā)與額上的道道皺紋，女人擠出了一絲苦笑，大概她想起了當年自己的婚禮，想起愛自己的父母，還想起了疼她的丈夫，心中卻感到了一點慰藉。
“夫妻對拜！”
身后不時傳來丈夫此起彼伏的鼾聲，女人一時間有點恍惚，她驚異于自己卻已經(jīng)身為人妻，身為人母，甚至或許不久后就會身為外婆。她慢慢望向鏡子，卻發(fā)現(xiàn)鏡中的她是當初年輕時的模樣，正對著自己微笑著，笑的很甜，笑的很美。大概是年紀大了眼花了，她想著，揉了揉眼，站起身走到窗邊漫無目的的望向遠方，一眼百年，仿佛是望向自己無法重來的過去。
女人是個文化人，雖然是個農(nóng)村娃，但學習悟性很強，90年代的時候便考入了某地方重點大學中文系。這在當時的村里可是頭等的喜事，十里八村的相親紛紛來到她家賀喜。“芬兒！真有出息真爭氣！長的還這么漂亮，以后肯定能嫁個好老公！”“你看看人家芬兒！長得漂亮不說，學習還好！不像我們家的那口子，腦子笨，嫁個爺們也是沒出息的……”。芬兒十分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所有人對她的褒獎之詞，她笑的很開心，她覺得自己揚眉吐氣給家里掙足了面子。
但聽著這些夸贊，漸漸的，她發(fā)現(xiàn)大家夸贊她的時候總是會先夸她長相好看，緊接著就開始討論她會嫁給個什么樣的爺們，有的說她能嫁給大官當官太太，有的說她能嫁給一方富甲做個闊太太。芬兒臉上表現(xiàn)得十分開心，但心里卻并不舒服，她沒有鄙視村里人觀念中考上大學就能嫁好老公這種短視的固有想法，只是對于大家頻繁夸贊自己的長相與會嫁個所謂的什么‘爺們’而感到不自在。芬兒的確是個漂亮的姑娘，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雖然家庭條件不好，但總是收拾的清爽利索，縱使不擦脂涂粉卻也是遠近聞名的俊后生。她想，憑她這樣的外貌與學歷，她的郎君就算不能腳踏五色祥云單膝跪地向她求婚，至少也得是個自己愛的深入骨髓愛的撕心裂肺的人，或許他的長相會是……想到這，芬兒的面頰微微泛起了紅暈，這就是獨屬于這個年紀的女孩的芳心蕩漾。
大學生活十分的順利，來到大城市上學后，芬兒依然表現(xiàn)出了屬于自己的隱忍與毅力，雖然家庭條件困難，但父母省吃儉用支持她讀大學。她的成績依然不錯，也和三位室友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室友們非常喜歡這個性格很好長相漂亮的學霸朋友，但也一直很奇怪這樣優(yōu)秀的女生為什么一直不找男朋友。每每提出這樣的疑問時，芬兒都會淺淺的一笑并不作答。倒不是因為她找不到男朋友，以她這樣的資質(zhì)到哪里都會吸引男生的目光，況且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男生悄悄給她遞過情書，但是她仍然不動如山或者說嗤之以鼻，她非常自信，她想她的郎君至少不會是這等凡夫俗子。
四年的學業(yè)生涯很快就結(jié)束了，宿舍中的四人各奔東西，畢業(yè)臨別之時芬兒和朋友們吃了散伙飯，席間甚至還喝了點酒，這是她第一次接觸酒精，眩暈又燥熱的快感竟讓她有些上癮。酒過三巡，大家談起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每個人都胡天吹地，侃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芬兒只是笑著看著大家，她端起了酒杯，微醺中下定決心，她要比這些人過的都要瀟灑！在大家的驚呼中她一口氣干掉了杯中所有的酒，隨后癱倒過去不省人事。
回到家里后，芬兒便開始緊鑼密鼓的找起了工作，她發(fā)現(xiàn)，學歷的提升并沒有很快的改善家里的生活水平，家里的院墻很久沒有修葺，雞窩也只能勉強看出它的基本用途，父母仍然生活拮據(jù)。好在有親戚幫襯，同時也在積極的幫她介紹工作，生活才不至于馬上垮掉。
芬兒剛剛結(jié)束了縣城一家單位的面試，踏上了回家的路。公司的待遇不錯，但是她并沒有自信能夠被錄取，雖然剛剛步入社會，但是她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與煩悶。從縣城到村里的路她走了二十多年，路邊的一草一木她都萬分熟悉。很小的時候，父親拉著她的小手從家到縣城置辦年貨買糖人時走的是這條路，稍微長大些，每天上下學在雨天的泥濘中同自行車搏斗時走的也是這條路，而現(xiàn)在，拖著疲憊的身軀對未來無限彷徨時的她走的仍然是這條路，那么以后這條路……哼，誰在乎以后呢，她嘟囔著，身披夕陽燥熱的余暉機械的向前邁著步子，像是一個發(fā)條即將力竭的人偶。
“那誰家那小芬兒??！我給你道喜了！”剛推開院門，迎面沖來道喜的親戚讓芬兒一時手足無措?！肮簿珠L家的大兒子看了你的照片一眼就相中了！這不，他托我問你什么時候有時間去見一面兒啊！”
公安局長家的兒子，芬兒想起來，那是縣里都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縣長見了都得給幾分面子，聽說家里條件相當不錯，這樣的人怎么會瞧上自己這個土丫頭？
見芬兒半天沒說話，那道喜的親戚卻道是芬兒瞧不上局長家的兒子，便拉著芬兒的母親到一邊自顧自的嚷嚷起來：“大嫂子??！咱這可是實在親戚啊！我這給你家閨女找這么個相公容易嗎？就說人家現(xiàn)在住的那可是自己蓋的二樓小洋房！那多體面多氣派??！芬兒嫁過去難道還能受苦不成？人家那可不是什么差錢的人家啊，就沖著咱芬兒這水靈勁兒……怎么就瞧不上人家呢？真的是哎呀呀……”
“我去！”不等那親戚講完，芬兒便毅然的說道：“我去和那什么局長兒子見一面，萬一真的合適呢？”她看了一眼父母，又看了一眼破敗的院墻，又想到前段時間聽說自己的一個朋友因為沒有名分和一個富豪折磨的死去活來，仿佛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哎呦呦！我的小姑奶奶！這樣就對咯！這事要是真能成了保管你每天吃香喝辣享清福！我不耽擱了！我這就去幫你說這事！到時候可要請我喝喜酒啊……”那親戚說著話消失在院門外，一臉的喜氣。芬兒倚著遠門目送著那人遠去，她感覺自己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但丟的是什么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噼噼啪啪！噼啪！”遠遠的陣陣爆竹聲將女人的思緒從幾十年前那炎熱的盛夏帶回了現(xiàn)實。身后的丈夫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響起了陣陣鼾聲，顯然，新人婚禮的爆竹聲并沒有吵醒他。女人走上前為男人蓋好了被子，她仔細端詳著眼前的男人，她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沒有如此的滄桑，自己的丈夫也遠沒有現(xiàn)在這樣富態(tài)。
“一拜天地！”
女人回想起了幾十年前自己的婚禮，婚禮上自己一襲紅妝，自己從未像這一天這樣如此美麗亮眼。站在身邊的男人正是自己的夫婿，瘦高的個子，文質(zhì)彬彬?！胺覂?，你緊張嗎？”女人看不到男人的臉，卻感覺他在微笑著問自己?！安痪o張，我……我很開心！”芬兒眼中噙著點點淚水，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有眼淚，只是感到開心卻有一點異樣，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真實的有點不真實。在親友的掌聲和祝賀聲中，二位新人手捻佛香跪拜列祖。
“二拜高堂！”
芬兒和男人轉(zhuǎn)向上位，她看到自己的父母正在樂呵呵的和坐在另一側(cè)的老人搭話：“局長……不對不對現(xiàn)在是親家了，以后咱們可就是一家人了，孩子生活上有什么問題，咱們做老人的多少可要幫襯著點兒……”那老人聽后哈哈大笑，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又看了一眼芬兒：“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話都好說哈哈哈哈……”芬兒和那老人的兒子面對雙方父母，跪拜扣頭。
“夫妻對拜！”
芬兒和男人對面而跪，她仍然看不清對面這男人的臉，按照流程正欲納頭，眼角卻瞥見一個很熟悉的身影，那是個她非常熟悉的女孩，雖然那個女孩的衣服破舊甚至打著補丁，但是卻收拾的干凈整潔，雖然看起來營養(yǎng)不良，但皮膚白皙，身材修長，看起來也是楚楚動人。現(xiàn)在那女孩正對著這邊笑。芬兒心里清楚那個女孩是誰，但是她沒有猶豫，在眾人的呼聲中，新人對面叩拜行大禮。
禮畢，當芬兒站起來后，再要去尋那女孩卻怎么也尋不到了，這一刻芬兒仿佛知道當初她丟了的是什么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卻幸福，雖然不像當初提親時那個親戚說的那樣夸張，但生活確實相當富足，在芬兒曾經(jīng)生活的村里，嫁給這樣的夫婿可謂是一步登天，她也能住進人人羨慕的二層小洋樓里，她也能吃到過去吃不到的東西，并且在各種安排下，她得以進入政府部門工作，甚至沒多久他們就有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這一切讓她感到十分幸福。
女人回憶至此，伸了個懶腰，她不愿意繼續(xù)想起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她不愿回憶公公退休后家里不得勢受人排擠，沒多久后老人郁郁離世。她也不愿意回憶老人去世后留下來的遺產(chǎn)只有在現(xiàn)在并不值錢的那棟二樓洋房和五萬塊錢，甚至這所剩不多的東西都要和老人其他四個兒子均分。她更不愿意想到自己聰明的兒子突發(fā)重病臥床不起需要自己照顧，她想把自己的回憶停留在那一刻，她最幸福的那一刻，那一刻她年輕漂亮，她笑靨如花。
女人再次坐在了鏡子前，鏡子里不再是年輕時的自己，鏡中人仍然頭上絲絲白發(fā)，額上仍然道道皺紋，雖然桃面不再，但女人仿佛找到了熟悉的自己。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嘴角上揚勉強做出了個微笑的表情，又立即恢復了臉上的淡然。她微微嘆了口氣，站起身，順手拿起剛才放在一邊的抹布，快步走出了房間。
窗外，婚禮的爆竹仍在噼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