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綸轉動的聲音日復一日,從未停止過。黃雀掀起了簾子,手中抓著一條小白蛇,巧笑著向我走來,就來替我解腰帶。復雜的繩結和繁復的配飾在纖纖玉指欣然而解,她把白蛇放進了腰帶,確認了它可以順著腰帶繞圈游以后,重新替我系上腰帶,封好口,按禮儀系上繩結,掛上配飾。紅線也放下了手中的女紅活兒,過來替我整理衣服。黃雀輕輕將我身上的玉飾拿起來一些,紅線將我衣緣捋平。阿清看著她們似乎整理得不順手,就親自過來奪下了我手中的文章。
阿清是我家的長妾,家中沒有君夫人,一切都是她說了算。她親自替我正衣冠,長發(fā)從她肩頭滑落,就垂在我眼前。剛才讀的文章已經被她交給碧珠拿走了。春桃端來了今天的一餐之食。我依然想著剛才讀的文章,任由秋蟬和荷香喂我吃飯。先君武皇帝說過“未嘗不舍書而嘆”,我君說過“傷門人之莫逮”。待我百年之后,她們又該怎么辦呢?武皇帝要把她們都嫁了,可惜位分太高,已不是底下的人能高攀的了。我君就把她們都留下了,然而夫人那里難免就由怨言。我是天子同姓,榮華已極,只怕是也嫁不了她們了。若要留下,我雖然沒有夫人,可終究不是大宗,安敢自專。
阿清替我擦了擦嘴,笑著問我:“君王想什么呢?”
“想把你們都嫁出去。”
“如果有比君王更好的,倒是可以嫁?!贝禾沂帐爸氡K,順手擦了擦幾案。
“那么,我把你們嫁給天子怎么樣?”
“天子倒是個好人。”秋蟬往香爐里加了些香草,就像先君武皇帝在時那樣,她背對著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哀傷,“可是大婦嫉妒,我是不去的?!?p> “聽說郭后不怎么嫉妒?!?p> “那還有兩位劉家公主呢?!焙上銕椭t線繞線,紅線一邊繞著線,一邊幫荷香說話,“我們這樣位分的人,也只能和君王廝混一生了?!?p> “那要是我死了呢?”
“呸呸呸!天在上,地在下。宗廟神靈不要計較小孩子的無心之言。君王常樂千秋,壽無極?!秉S雀說著就叫春桃去拿酒,向宗廟的方向念了些祝福的話,就往地上潑了三杯酒。阿清領著其他人,也向那個方向拜了三拜。
阿清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笑著對我說:“這些小的還是要找戶好人家把她們嫁了,也是君王的功德。妾身也不年輕了,和君王周旋這二十來年,不過也就這樣了。將來有了君夫人,也總要留幾個事奉夫人的?!?p> “清姑說的對,總要有事奉夫人的人?!奔t線一不小心扯斷了紡好的線,荷香找到兩個線頭,重新給它捻上。
秋蟬用金簪撥弄著香灰,還是背著我坐,不愿意看我:“要我說,咱們都留下。反正我是不出這個門?!?p> “不說這些了。君王啊,夏季日長,現下無事。敢請君王唱一個,也好消消夏?!贝禾夷昧藥字恍⊥?,倒了些酒,配合我的節(jié)奏敲起來。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夜短苦晝長,行樂歲千秋?!?p> 曲盡人散,君王曹袞溘然長逝,羽化成仙,是為中山恭王袞。那日里,他的父親曹鬼王請了無事假在西門豹祠住了三個月。父王說了不要兒子跟著,中山恭王就得了閑兒。太陰真人要帶著她的歌舞團隊遠行,見中山恭王閑著,就請他去廣寒宮替她看會兒廟。使用銅鏡聯系過以后,曹鬼王同意了把中山恭王袞借調到廣寒宮,故此他一個鬼在廣寒宮前的石墩上坐著,不由得想起了些生前的往事。那時后,是仲秋,與太陰真人這里不差分毫。
秋天的風真真是愁煞個人兒,譬如現在,高堂秋風,曹子建醉臥在綺羅叢中,手上還抓著一條腰帶。
事情發(fā)生在清晨。曹操突然從外面回來,婦女們立刻圍了過去,拉著他問長問短。曹操卸下了盔甲,穿回了在家時的衣服,他環(huán)顧四周,兒子們在家的陸續(xù)過來問候,唯獨缺少了子桓和子建。
“怎么不見子桓和子建?”
卞夫人拿來一件舊衣給他披上,一邊替他系衣帶,一邊回他:“子建還睡著呢,子桓叫他去了?!?p> 杜夫人看出了曹操的神情中似乎是有些不悅,她輕輕推了推正好站在她身邊的曹沖。曹沖會意,他看到他的生母環(huán)夫人點了頭,就來到曹操身邊,向父親撒了個嬌。曹操抱起了曹沖,把他放在自己膝上,問了他一些學問和日常生活。
甄夫人看著快到中午了,自己的丈夫子桓和小叔子建依然是連個影子都沒有就有些著急。曹操已經說了,吃了飯就走。身為人子,父親難得回來一次他們也正好在家,這連面也不見就說不過去。她坐在回廊前看到了劉公干,立刻叫住他,讓他去找子桓和子建。
劉公干找到來曹子建。他看到曹子建喝了不少,現在正枕著別人的膝睡得正香。劉公干也沒敢叫醒子建,他向子桓招了招手。子桓看看子建又看看他,輕輕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他進來說話。
子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他依稀記得他喝多了那么一點點,有些個犯困,就枕著他子桓阿兄的膝小憩了那么一會兒?,F在嘛,他枕著他的玉枕,蓋著他的五彩錦被,還在原來的位置。
那么,子桓阿兄人呢?房間里里空空蕩蕩的,庭院里也沒什么過路的人。古有襄王夢神女,現在嘛,是他曹子建夢子桓?子桓的腰帶就在他手中,此刻的曹子建萬分確定,莊周夢蝴蝶,那也不是假的。
子建把這個夢告訴了曹袞。這位賢弟并沒有告訴他那是現實,也不曾把這個故事說給父親聽。
直到父親也是垂垂老矣,此刻在病榻之上僅僅是大家的父親。除了阿良海不能記事,當時在場的婦女和子孫們,所有人都很明白。
“這個孩子……是我拖累你了……”
青絲變白發(fā),五官將親身經歷了這一轉變。記得那日魏王凱旋而歸,他在城中置酒設宴,為將士們接風洗塵。出發(fā)前就病著的子建,現在看起來氣色不錯,頗有些意氣風發(fā)的樣子。魏王還是穿著這身補了又補的舊衣,和平常一樣跳下馬來,自己脫下盔甲換上禮服,從卞夫人手里接過睿兒,親自抱給五官將。
五官將抱了會兒睿兒就把他交給甄夫人了。王昭儀懷中抱著的阿良突然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魏王親自哄了會兒,阿良雖然不哭了,可扭頭就看著五官將,伸出小手要拉他的袖子。五官將會意,習慣性地從魏王懷里抱過了阿良。阿良不吵不鬧,沒一會兒就把腦袋埋在五官將胸前睡著了。
“這孩子喜歡你,麻煩你了,子桓?!?p> 五官將笑著點了頭,他穩(wěn)穩(wěn)地抱著阿良,請魏王進殿,在父母長輩都入座以后坐上了主位。魏王已經兩鬢斑白,不到五十歲竟也有些蒼老。生于社稷傾覆的年代,飽經風霜,經歷了自然災害又參與了時局動蕩,過于操勞了,確確實實是老了。懷中安睡的是魏王的幺兒,他出生以后沒多久,生母就去世了。他和睿兒差不多大,也和睿兒一樣喜歡叫五官將抱著。
睿兒很乖,很少吵吵鬧鬧,是因為有母親甄夫人可以依賴的緣故吧??墒前⒘疾灰粯樱母赣H是大家的父親,在有他的時候將近知命之年。魏王不信天命,可實實在在已在天命之中。他喜歡孩子,喜歡把他們帶在身邊親自撫養(yǎng)。他有很多自己的孩子,也撫養(yǎng)了很多別人的孩子?,F在,只怕是力不從心了。養(yǎng)母王昭儀沒有生育過不怎么會哄孩子,唯一可以倚靠的或許也只有五官將了。
阿良會講話的時候,魏王已經駕六龍乘風而去,王昭儀在那之前就不幸短命死矣。臨終的時候,魏王把五官將叫到床前,他看著郭女王抱來的阿良,握著五官將的手,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讓長兄撫養(yǎng)幼弟實在是有違常理,可是阿良還那么小就沒了父母,身為人父著實放心不下。阿良又開始哭鬧了,郭女王畢竟也不曾生育過,她努力哄了一會兒,終究是把孩子交給了五官將??粗骞賹⒈е陌⒘及踩蝗胨约拔骞賹⒛樕蠠o奈但不生氣的微笑,魏王懷著愧疚的心情說了一句“是我拖累你了?!本腿鍪秩隋?。
五官將依然保持著微笑,他說“是我自己愿意的?!睙o論父親是否聽得到,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五官將用自己的衣袖拭去了奪眶而出的淚水,他收拾起了悲傷的琴弦,為了不嚇到阿良努力保持著微笑。葬禮過后,阿良會說話了。他學會的第一個詞是“阿翁”。
阿良知道這個詞代表的是父親,就是現在抱著他的這位堅持不懈地糾正他“我是你哥?!钡倪@位五官將。直到阿良成年改名為干,他才接受了睿兒才是五官將的孩子,而自己是五官將的兄弟這個事實。君臣已分,他不愿意讓已經成為天子的五官將為難,也不行讓睿兒失去他該有的地位。
若有來生,希望是丕阿兄的孩子,和睿兒做個兄弟。這是在睿兒成為天子前,阿良的心愿之一。在有司論了以戒慎聞名的袞阿兄的罪以后,阿良也不再敢這樣想了。聽植阿兄唱過“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的詩,丕阿兄一直很好,睿兒終究不是丕阿兄,自然是“忠信事不顯,乃見有疑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