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判官代替女班閻君到紫霞洞例行巡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段他不記得的歷劫記錄。當他問起了同行的一位當事仙陸判官的時候,陸家兒郎又不是陸放翁了,他笑著把貓塞給了王判官,公然放了十王殿鴿子,此刻在西湖摸魚。另兩位當事身后人是漢朝宗廟的編制,自然也不好問他。鑒于身后人不怕破事多,王判官決定先留檔,以后再找合適的機會送給孔門的散仙們去研究或者傳到梁山去打破狗頭。
案例:
隨處可見的小型湖泊中,有一人攜酒泛舟。記得當日,也是這樣一番場景。那位王相公意外跌到了自家后院的池子里,被救上岸時就當了回爛柯人。還是這樣的場景,有一位陸官人撞到了太湖石,醒來時竟是邯鄲夢醒,也不知此身為何物。
宋朝還是宋朝,不過對于王陸二人來說,又不是那個宋朝。
王相公現(xiàn)在叫宋江,是個山大王。一個北宋執(zhí)宰成了占山為王的反賊,盡管情感上不能接受,但是道理上還是要隨遇而安。他不知道什么宋江,這是他身后之事,從哪里來知道。無論是什么樣的境遇,反正他王相公一定會做到最好。哪怕是當個賊寇,那也是要忠君的。
陸官人叫做李進義,是二大王。作為南宋官吏,他知道這個叫宋江的反賊后來被朝廷剿滅了。然而,現(xiàn)在的宋江是王荊公,那個在北宋干出一番忠君愛國之事的王相公。士大夫造反,大概是不會真的造反的。至少這位王相公是絕對不會的。死后善惡,就是另一回事了。
山寨和帶兵是一樣的,陸官人對此駕輕就熟,沒多久就和以前一樣了。王相公倒是難得的清閑,自顧自的讀起了經書,來他個百事不理。山寨的內政和外交,自有張道士和荀先生來管。這兩位王相公是知道的,漢朝公卿嘛,都是很好說話又能干的。要是興漢三百年的留侯張良和有王佐之才的荀令君都干不好,王相公覺得自己也未必能干好。
對于張道士,陸官人知道的更多一些。那位張道士是漢高祖的謀臣,現(xiàn)在叫公孫一清,是據(jù)他所知不在宋江等三十六人名單上的,可以說在這群人中,就他張道士不是反賊。畢竟是個道士,在宋朝做什么都不會被治罪的,又不能跑了道士就去廟里拿了三清的塑像抵罪,官家又是相信這個的,也就沒人去管他道士干了些什么。哪怕他就說自己是漢初的張留侯,只怕是官家也能信。
那位荀先生就是名錄上有的吳學究了。至于荀先生當吳學究以前的事,還是王相公更知道一些。陸官人以為荀先生是荀子的后代,是個忠于漢室的漢儒。荀先生不置可否,依然是那張神情肅穆的面孔。平日里,荀先生也只和王相公談得來,對于陸官人就是君子之交,并不逾矩。王相公經常吟誦“王臣蹇蹇”的爻辭,陸官人知道那是《易經》里的句子,只是不明白為什么荀先生每次聽到這句就會掩面哭泣,就連王相公也不免要舍書而嘆。
日子很平常,不過是攔路剪徑,開開黑店。有時也下山劫掠州府,但從不擾民。反正梁山好漢該干的,他們都干得挺好。后來,朝廷遣使招安,也就當了官軍。
那時,四方擾攘。宋江等三十六人就被分散在各地討賊。張道士早在招安以前就不叫公孫一清了。他自稱“張王孫”,獨自一個下山云游去了,并不與他一路。臨下山前,王相公特意叫張道士立了字據(jù),保證不會重操舊業(yè)。買刺客是不行的,就算之中副車也是不行的!
荀先生有腿疾,又是個漢朝公卿,并不太會宋朝的事,獨自一個人必然不能自保。陸官人是個后代人,知道太多也就不便放他在外。王相公以不會寫文書為由,把荀先生留在自己身邊。又說手下兵眾平日操練都是李進義的號令,把陸官人也給留下了。
至于其他兄弟,他只留花榮、燕青、李逵三人。其余就各奔前途,以免有結黨的嫌疑。當過宋朝執(zhí)宰的王相公能為招安以后的兄弟們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宋江能為官家做的,僅此而已。
王荀陸三人知根知底,同為不是現(xiàn)在當時的古代人或后代人,同仇敵愾,倒也做出一番事業(yè)。
直到那個叫李鐵牛的軍漢死于亂箭之中。
“那廝死了?真?zhèn)€死了……”
王相公并不多說什么,甚至沒有落淚。這個李鐵牛是宋江的親信。就算是宋江變成王相公,也是個忠心為主的。王相公雖不喜歡他,也和他說不上話,但忠心的人還是值得稱贊的??墒侨缃瘢懒?,王相公的心里似乎也缺了一塊,有些個不對勁。
陸官人自想寬慰他,不過自己也有些個不知所云。仔細想想,他陸官人原本就不如王相公豁達,勸不了也就不勸了。倒是荀先生一語道破天機,竟將王相公自己也不明白的事給說破了。
“李大哥是仲由,哥哥是仲尼。”
仲尼說過,如果只有一條船,只能帶一個人,他會選擇仲由。后來,仲由被砍成了肉泥,仲尼知道以后就再也不吃肉醬了。
荀先生的意思是說的伯牙絕弦。王相公到此時方才明白,那李鐵牛正是自己的另一面。王相公是個讀書的先生,從來就不會干李鐵牛能干的事,也說不出那些個村話。
禮教的約束是一張無形的網,在網中長大的王相公從來就不自由。他現(xiàn)在是宋江,當了強盜了。窺見了一些不太正常的自由,就不能安心當個提線木偶了。
但是,他畢竟是個讀書人。自幼所學便是那周文王的畫地為牢,明明輕易就可以逃脫,卻無人能逃。于是,李逵這種完全的反例就顯得很有必要了。凡是自己不能做的,他都替你做了,有些意不能平也就釋然了。
可以說正是有李鐵牛在,王相公才不用時時刻刻緊繃著弦,至少可以時不時地和鐵牛慪氣,氣極了打個一下半下的,他也不記仇。如今那黑斯真?zhèn)€死了,王相公的弦也就繃斷了。
這天終究會來的。當初提議納降的張叔夜打從一開始就要殺了這些賊寇。果然不出所料,宋江再次造反。上次是朝廷降旨招安,宋江突然就投降了。這原本就不合兵法,必然有詐。這次,張叔夜自然也要詐他一詐。他拿出了上次招安用的詔書,再次招降了宋江。
兩軍陣上,宋江是個文人打扮,冠帶衣鮮,除了臉黑和頭上不戴花就像是個宰相。這算什么?賊寇就該是個賊樣,這是吃了姜維的膽,敢也當起官人來了。那個李進義雖穿了盔甲,頭上還是正確佩帶著儒巾的。連賊寇也要冒充孔夫子的門人嗎?這太不像樣了。那宋江勒馬陣前,并不廝殺,只說要給他李逵兄弟討個公道。
李逵也是個賊寇,宋江像是叫他鐵牛。這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死了不過死了。還能為一個賊寇去斬殺大將嗎?那大將不過是多喝幾杯,他手下人不過是擔心主公安危,就亂箭射殺了李逵。原不是什么大事,這也要反?果然是賊心不死。
話不投機,自然就開戰(zhàn)了。張叔夜一方萬箭齊發(fā),并不等宋江返還本陣?;s策馬向前,一箭射下了張叔夜的盔纓。宋江被燕青拉回了己方陣中。李進義帶兵出陣,身先士卒,折旗而返。
兩軍對陣,張叔夜自思是個衣冠中人,自然是敵不過反賊草寇。他心生一計,換了長兵器,要求與賊將單挑。本想騙得宋江出陣,正好取個首功。李進義不等宋江號令,也取了長兵器,自去與張叔夜對陣。
那李進義是個武夫,張叔夜并不覺得對賊寇使用詭計有什么道德上的不正義。他使了個拖刀記,將李進義引入空城。號令一起,伏兵蜂擁而上,一舉擒獲賊副首李進義。當他拿出上次的詔書再去招降的時候,特意穿著沾上血的盔甲,輕描淡寫地提了提李進義的生死存亡。毫無懸念,宋江再一次投降了。
之后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張叔夜斬殺了李進義,將宋江絞死后梟首示眾?;s依然不服管教,非要給他兩位哥哥討個公道,被亂箭射殺。燕青身被重創(chuàng),拼死殺出重圍,去給吳學究報信。
吳學究在中軍帳中得知李進義和宋江已死的消息后,立刻傳喻全軍,各自逃生。他托人掩埋了燕青的尸首,親自燒完了所有文書和信件。在那之后,他屏退左右,飲藥而亡。
宋江的舊部除了已經戰(zhàn)死疆場的,其余盡數(shù)被張叔夜下令陣前斬殺,分散在各處的也傳下命令寫作賊黨,無論他無過有功,一律誅殺。張叔夜剿除賊寇,為朝廷做成了一件大功。宋朝一直都很安穩(wěn),直到該來的這天終將到來。
池水浸沒了全身,宋江爬上岸來又是那位王相公。這里是北宋,是王相公當國的宋朝。還沒有宋江,也沒有南渡。爛柯人回到了自己該在的時候,加倍努力,試圖力挽狂瀾,卻被人當成了瘋子,終究沒能改變什么,依然是“凌寒獨自開”。
行將就木之時,他叫來了小女婿的哥哥蔡京,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千萬要保全宋朝,不可作惡。蔡京答應的好好的,甚至在王相公死后特意為他討了追封,讓王相公成為王荊公,還將與王相公不和的人一律打作奸臣,寫了姓名立了碑。
留名終是留名,不過善惡倒是兩說。
李進義的頭顱滾落在地上,陸官人看到了自己的老母妻兒,雖身在江南,終是回到了這場邯鄲夢中。邯鄲學步是沒有結果的,只會傷身。陸官人干了什么已經不重要了,他留下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钡脑娋?,已經足夠了。
陸官人養(yǎng)了只貍奴當?shù)腊?,用帶著南方口音的官話和它講話,還讀經書給它聽。旁人只道這陸官人想是不得志,有些個瘋魔。吟誦“塞上長城空自許”的那時,陸官人早沒了年輕時的雄心壯志。
這天到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胡女打扮的二八佳人,用吳儂軟語唱著蘇文忠的詞“似二陸初來俱少年”。
吳學究的藥,使他回到了之前的時代。是荀先生原本的時代,時間回溯了好幾年。這天,他持天子符節(jié),出使譙國。路上,一位道人的身影,有些眼熟。道士回過頭來看著他。那張女性一樣的臉依然是那么年輕美好,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
“是一清先生嗎?”
道人沒有應他,只是突然用漢朝雅言吟唱起了“君子于役”。荀先生是王臣,終究會到那一步的。就算是生于漢初的張道人,到了這漢末也從未算錯過。果不其然,那位“仗鉞征伐”的曹君送來了一個空食盒。荀先生突然就病重了,水土不服也終是這樣的結局。
荀先生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是那位曹君也未必能明白。唯有他的妻子唐夫人或許早已明白,故此也與荀先生一般的結局。
塞外的寒風,不知與蘇侯那時相比到底如何。明妃出塞時的心情,大抵是沒有此時的張叔夜更為困苦悲憤。為何命運如此不公,使我君臣淪為囚虜。為何宗室婦女不夠貞烈,使我天朝蒙受屈辱。鴻雁飛過無人鄉(xiāng),一頂染了血的儒巾埋在雪地里,正如當年的宋江等賊寇一片赤忱。忠臣義士的頭顱落在明君賢臣的階下,張叔夜與他的明君一道饑寒交迫,猶如盛世花開之時聽李姑娘唱著蓬蓬歌。
宋江的墳頭長了草。在他墳邊,還有那李進義、吳學究、花榮、李逵等三十六人的名錄刻在石碑上。有個叫張留臣的道士路過此地,正看到墳頭跪著個婦人在燒紙。那婦人徐娘半老,帶著孝,哭得凄慘。問時,她說道:“奴是江州人。年輕時與李逵哥哥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奴奴年幼不曉事,惹惱了李逵哥哥,破了相?!闭f著,那婦人取下頭巾,露出額頭。張道士看時,果然有指甲大小的一塊陳年傷疤,讓這容貌大大減分。
“那為何又要祭他?”
“師兄有所不知。正是這破相,奴才得留在父母身邊,未曾入選去北邊?!?p> 過不幾時,陸續(xù)有些村婦兒童也來祭拜。多半是在苛政之下受過宋江等人救濟的。他們說,宋江是玉皇大帝的女婿,是救苦救難的大善人。宋江也沒有死,只不過是道德圓滿,位列仙班去了。
唯有對命運無法抗爭。命中注定也要怒其不爭,抗禮分庭卻成了幸運。
宋朝的江山,并不能由穿越者來改變。宋江的善惡也不以身份來分別。歷史的長河奔流到海不復回。
太虛境過往記錄:
原十王殿閻君代理荊歸位,職位調動為十王殿第一判官。
原七非殿平等王陸歸位,職位調動為十王殿第二判官。
故漢張留侯、荀敬侯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