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棠生時,他已給自己又尋了一條路,教書先生。
自打傷口痊愈后,棠生的雙手偶爾會控制不住的發(fā)抖,確實是不能作畫了,他控制自己不要消沉,不要消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來因機緣巧合,做了一家私塾的教書先生。平淡安寧了很長一段時日,棠生以為以后也就這樣了,雖不能大展宏圖,至少也能謀求溫飽,得以生存。不然呢,他還能如何?頻遭變故的他慢慢降低了志向,只為謀求生存,漸漸也讓自己接受了這一切。
后來朝中發(fā)生了大事,皇帝對朝中新上任的幾波文官皆連不滿,深覺這些官員滿口之乎者也,只會清談,不切實際,無法堪當大用,便決意重新整治一下民間的學府私塾,這第一要事,便是將教書先生們的門檻抬高,免得讓他們教壞了學子,毀了學子們的前途。于是有大臣提議,將教書先生的要求升格為進士以上。這一提議,很快便落實了。
官府下命必須進士以上才有資格做教書先生,不論是學府書院還是私塾,無一例外。
這規(guī)定好也是好,在根本上把嚴了,不過對于棠生來說,可就沒那么美好了。
當棠生被官府的衙役趕出私塾時,他站立在門口,仰頭而視,無奈道:
“這規(guī)定莫不是專門為我所設吧,呵呵,那我可真是太榮幸了。”
棠生的進士出身早就被剝奪了去,永久除名了。故而,他是進士,也不是進士。
凡事都講求有證有據(jù),像他這樣被從科考記錄中抹去“記憶”的人,只能乖乖地被攆出去。
棠生走在街上,甚感無望,思道:
“我就如同那不見天日的地鼠一般,人人喊打,剛破出一洞又被堵上,再破一洞,再被堵上。我竟樂此不疲地尋摸著各樣的出路,地鼠有出路嗎?我有出路嗎?呵呵...”
后來棠生徹底從了商,做了商賈,因缺少本錢,他就貸錢出來做買賣,索性放開了膽子做,背水一戰(zhàn)。當時民間時興起往衣服上刺繡來,棠生便決定做了衣裳生意。但這衣裳行當可不是小本買賣,再者棠生貸出的錢也不多,利息還不低,只能小成本試一波水花,若成了,再往后說,走一步看一步了。這頭等重要之事,便是樣衣的確定,因他擅長作畫,苦思冥想幾日后,棠生終于設計好了刺繡的樣式,以及置放在樣衣上的位置和角度。棠生高價請了一位擅長蘇繡的繡娘幫自己完成樣衣的刺繡,這繡娘還是他偶然間在一次刺繡展上結識的。只是這繡娘有自己的營生,又長久地在蘇州做工,于是棠生便把刺繡要求書于紙上連同待繡的樣衣打包好,讓驛卒快馬加鞭送至繡娘手中。就這,棠生就已經把大半的本錢花出去了,畢竟制衣的流程還是蠻長的,這中間的好多環(huán)節(jié),哪個不需要耗時耗力耗錢的。
棠生等待著繡娘的作品完成,日日等著,帶著期盼與暢想。
當他看到繡好的樣衣時,整個人都不好了,怔了良久,良久。
光看樣衣上的刺繡,屬實高端的蘇繡,圖案秀麗,針法活潑,繡工細致,美則美矣。只是,刺繡的方向與棠生設計的樣子完全反了,不倫不類的。坦白的說,這件刺繡毀了,這衣裳也毀了,棠生傾注于此的一百兩銀子此刻確定打水漂了。這一刻,仿佛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棠生倍感無力,絕望??偸沁@么不順意,還能再慘一點么?
接下來,迎接他的就是三天兩日的上門催債,棠生“賭”輸了,放手一搏,背水一戰(zhàn),還是沒能逃脫命運的束縛與羈絆。畢竟他不是韓信,韓信有韓信的盛與衰。背水一戰(zhàn)的棠生,就沒有這么好運了。
棠生無力償還欠款,次次追債人上門,都一頓打砸搶,乒乒乓乓地,后來棠生落魄地逃到了別處。
流落街頭,風餐露宿的日子,成了家常便飯,棠生愈來愈對自己沒信心了,對生活沒信心了。
棠生反思著這些事,深知自己這一番嘗試屬實草率了許多,這當中多少帶著點不服命局的賭氣,非要折騰出一番樣子的野心,還有不甘受命運肆意擺布的叛逆??伤K是又一次敗倒了,被現(xiàn)實的殘忍,無情地狠狠踩在腳下,肆意蹂躪著。棠生對此感到甚至絕望,活著,活著都好難...
失意蕭條了幾日后,棠生終被腹中的咕嘰咕嘰聲喚醒,回到最基本的現(xiàn)實問題上,思道:
“實在不行,我就再退一步,拋開文房四寶的束縛,總得活著啊,就當一切歸零吧...”
棠生終于放下身段,拋開自己的過往,從頭開始,心想,萬路不通,那就不通了,眼下先顧得生存,再考慮還債一事吧,留的青山在,萬事都好說。就是這樣,他總是能在無數(shù)次的絕望中破局,為自己尋得一線出路與生計,說服自己,繼續(xù)向前。
棠生在許多地方打過雜工,甚至在烏煙瘴氣的煙花柳巷之地,也短暫做過一些時日雜役。
披星戴月的奔波,為哪般?
對于棠生來說,只為吃得一口飽飯,順便隨時間的流逝消解自己往日不順的愁意。
待他振作起來后,也許,也許還會有轉機。
棠生暗暗思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還河西呢。物極必反,一個人倒霉到極致,也會終有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出頭之日吧。不然呢,我已經這樣了,還能,還能差到哪里去?”
有一次,在一家酒樓里,因實在看不過一個壯漢欺負一個弱女子,棠生出面制止了不平之事,又被店家轟了出來,連工錢也未結。
這種事已不止一兩次了,奈何,奈何就是看不過去,一定要出手。他明知道自己會因此而受累,仍去做了,本能地路見不平,出手相助。
被趕出來的棠生,思道:“哎,如今落魄的我,還尚且需要別人一助呢,我又能助的了誰呢?為何總是這般‘不識好歹’,可,可我又控制不住...”
想來甚是糾結呢,每每棠生因這些事被店家趕出來。
棠生后來得知,過往自己之所以干什么都處處不順,被壓制,大部分因素皆與墨海大人有關。
他被抹去的進士出身,被廢再提不起畫筆的手,以及因不是進士級別以上被趕出私塾的無奈,等等,等等...墨海大人碾死他就如同碾死一只螞蟻一般。棠生如此被命運捉弄,其實,仿佛墨海就是他的命運,他的克星一般。先是把你高高捧起,然后重重摔下。而摔下的你,很難再回歸底層的生活,很難適應,便會痛苦萬分,沉溺于泥淖,不能自拔...棠生的屢屢不順,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一而再再而三的絕望,猶如一直被堵住出口的地鼠,狼狽不已,被人幾次三番戲耍,受盡折辱...
但是,即便再難再苦,棠生也沒有任何做過違背良心的事。棠生思道:
“是不是人只能是苦了就哭,樂了就笑唯此一法呢?人活的是境界,而不是境遇。那順風順水下的笑不是唯一。逆境、低谷時的樂觀,也許才是笑的最高境界。樂觀是一種境界,而不是逆境時的心理暗示。汝志不頹,隨處可安。”
棠生不斷地受著折磨,又不斷地自愈...畢竟,你指望誰來為你送來一縷暖陽之光,照亮黑暗中裂縫里的你,又能指望誰呢?到頭來,都得靠自己。生而為人,孤獨而來,最終也將孤獨而去。關鍵時刻,只能靠自己的潛藏能量,激勵自己走下去,走下去。那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要走到哪里去?不知,不知?;钪囊饬x是什么,更不知。只知道,憑著本能的生存執(zhí)念,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所要做的就是繼續(xù),繼續(xù)順著生命的長河往前走著,走著...
后來,棠生被追債人找著了,抓去了一處府邸,意思是讓他當奴當仆,侍奉主人,抵擋債務。
棠生便做了伺候這一家主人的奴仆。這一家之主也是朝中官員,這位大人一眼就認出了曾為朝臣官員的棠生,一上來,不免被他奚落一番。棠生經常被辱罵,有時候被迫要求吃地上的殘羹剩飯,大人把棠生當狗一樣的使喚。終于這位大人良心發(fā)現(xiàn),可能也是日子久了處出幾分真情了,又因他有一次為大人出謀劃策,獻良策有功,棠生便受用被提拔為大人身邊的謀士。
就這樣,棠生總算有了出頭之日,雖然未能大顯身手,總算還是又能百姓做幾件得力之事。
有一次,附近一處村子里遭了瘟疫,短短幾日,已經死了好多人。棠生得知此事后,稟報大人,大人敷衍了幾句,讓他前去解決。
棠生將染病的村民們都隔離起來,又把全部家當拿出來變賣,得了錢買藥,幫著救治村民,忙的焦頭爛額地。
一日,棠生看到有個孩童站在街上大哭,衣著襤褸,灰頭土臉的,棠生走上前去。
“孩子,你哭什么呢?”棠生關切地問道。
“我阿爹染了瘟疫死了,夫子不讓我去學堂了,他們也都不跟我玩了,都拋棄我了...”孩童哭道。
“孩子你別哭,哥哥給你糖吃。”棠生從衣袋中拿出一顆糖,遞在孩童手上。
“甜嗎?”棠生道。孩童點了點頭。
“你爹爹的病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碧纳馈?p> 棠生又安撫了一陣,孩童離去。雖說棠生早已不是官了,卻依然心系百姓,經歷百事的他,太知道這民間底層的疾苦了。
幾日后,棠生忽然身感不適,咳個不停,面色慘白,很是虛弱。后來嚴重到不能起身下地,甚至昏迷了幾天。無人照料的他,孤零零地躺在房間里,任由命運安排。
昏迷中,房間忽現(xiàn)一白衣女子,走到床前,扶起棠生的身子,準備喂他服藥??墒翘纳淖旄緹o力張開,藥也喂不進去。白衣女子正是云華上仙所幻化,在人間他不好使用神力,此刻正想著如何喂棠生服下湯藥。情急之下,云華上仙化身的白衣女子,自含了一口湯藥,俯下身軀,對著棠生干裂的口,喂入了湯藥?;杳灾械奶纳桓械揭还蓽責嶂α魅胨纳眢w,甚是舒意。白衣女子又幫他擦拭凈了臉,然后飄然離去。
翌日,棠生身體好轉了許多,快能下地走動了,這日忽然進來一行人,臉上蒙著黑布,將他抓了起來,同許多得了瘟疫的村民,關在一處破爛廟宇中。
“大人,您醒醒!大人!”廟里有個老漢喚他。
棠生迷迷糊糊地蘇醒。
“我早就不是大人了,叫我棠生就好?!碧纳馈?p> “大人您為我們做了這么多,如今卻也和我們一樣,上天真是不公啊...真是好人多磨難...”老漢嘆道。
“呵呵...無妨,無妨...咳咳...”棠生道。
就這樣,只是因勞累過度身體虛弱引發(fā)的咳疾,便被誤作染了瘟疫,棠生被迫與得了瘟疫的村民呆在一處,不多時日,棠生咳疾加重,與那些人癥狀一樣了,這才算真正染上了瘟疫。
棠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回顧著自己大半生的遭遇與經歷,思道:
“人生,就不要給它設定意義了,只要不后悔當下做出的每一個選擇,也算是不負生命。
那些苦與樂都是自己的感受,你可以定義何為苦,何為樂,每個人都可以定義自己的苦,自己的樂。
安貧樂道,坦然面對,管它明天將有多差勁…”
后來,這村子的瘟疫沒被止住,蔓延到了別的村子。大人接到墨海的命令,讓他速速解決此事。于是,大人命人放火,打算燒死這些得了瘟疫的人。
翌日,青天白日的,但見熊熊的烈火燃起,炙烤著廟宇之身。
棠生躺在地上,望著屋外的火光,無力地嘆道:“果然,明天很差勁,呵呵。算了,走早一步,就走早一步吧。”
屋外老遠處,站著一行人,其中就由墨海大人的身影,雖遮著面,但是還是能清晰地辨認出他來,他知道里面關著棠生,于是拿起旁邊的一桶油,朝廟宇方向扔了去。
火上澆了一道油,廟宇的火勢似要燒通了天般,愈來愈大。
就這樣,棠生同一群染病的村民活生生地被大火燒死,一點點地看著自己的生命燃燒殆盡。
不多時分,廟宇,連同里面的人,都已身歸混沌,而那些尸體都分不清你的我的,皆化為殘殘灰燼。
棠生死后,靈魂奔至幽冥。恰好冥界小鬼內望又為之引路。
“喝杯茶再走吧,老熟人了?!毙」韮韧馈?p> “呵呵?!碧纳鷽_他笑了一笑。
“你挺了不起的,真是應了那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毙」韮韧?。
墨海沒過多久就病死了。
墨海就是卿沐,棠生則是青溪,他們二人又墜入了輪回,投胎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