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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日鈺少爺更深地陷入了河谷的生活。同時也了解萬姓氏父子更多了些。如果不是因為生不逢時,他們也許還是樸實的農民,但一個“逼”字可以把樸實雕塑成強悍。他們選擇了馬賊是因為他們要生存。那一天鈺少爺靜靜坐在鵝頭山密林深處的巖石上,面對著微風中的綠草感嘆。逸龍去了鄰村,陪他坐著的是泊煙。鈺少爺無端地說:“好端端的日子不過,為什么要做馬賊呢?!”
泊煙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了。絲毫沒留空隙地反唇相譏,“好端端的在城里做少爺不好,為什么要跟低級的草莽混在一起?”她激動的樣子很生動,似乎自言自語地說:“誰不愿意安然地過自己的日子?就象我一樣的一個弱小女子,擁有的曾經是小康的家境,忙是耕種閑時讀書。有鄉(xiāng)紳世族的爹,有精明能干的哥哥。象我這樣的年齡,可以找個相稱的人家,嫁相稱的丈夫,何苦要日夜磨練殺人斗狠呢?唉。要不是日本人進了家門,燒殺擄掠……把成片成片的園子在鬼子的狂喊亂叫中成了瓦礫和灰燼,你不知道有多么慘!……”她驀然止聲,抑制住聲音的顫抖。鈺少爺以為他話到傷心處會流下兩行傷心淚水,但她卻沒有哭,一滴淚也沒有,只是瞳孔中積滿了凄迷神色。繼而對鈺少爺一小,又嘆氣,又說:“逸龍不想有安穩(wěn)的日子嗎?他們要躲避軍閥的征兵征稅??!這個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何苦從原來的家鄉(xiāng)隱居到這里茍且偷生呢?五伯的親閨女紅紅為了抗拒匪兵的侮辱投了井,李八的老婆被日本人活活弄死了……這個村子每一戶都有一筆血淚帳。要活下去只有抗爭!當馬賊怎么了?他們搶的是該搶的人?;疖嚿系母蝗擞袔讉€不是刮削民脂民膏發(fā)國難財?shù)模繗讉€人怎么了?我相信逸龍的槍下不會錯殺好人。如果他是濫殺無辜的話,當日早把你結果了。當然也不能逃過一個壞人!”她一甩手,一枚飛刀如流星般射出,正中松樹干上人形輪廓的左眼上,刀柄依舊微微發(fā)抖。
鈺少爺才明白二叔的每次行動都要進行精密的策劃與安排,事先也要進行一系列精心而準確的調查,甚至喲時候打劫的每一個對象的身份都要做一些了解。他們不是普通的山匪馬賊。實際上做了山匪馬賊也都是想讓自己過得好些,又有什么非議呢?
鈺少爺不得不對泊煙另眼相看了。這個出眾的女人使他深羨而信服,并抑制不住地喜歡她,只是一切沒有人知道。每晚入睡逸龍總會孩子氣說起泊煙的溫柔與剛強,也孩子般的抱著鈺少爺說聯(lián)合其他馬幫奇襲某商行大戶的計劃。鈺少爺很少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但仍然能感覺到自己被潛移默化地沾染了太多的“匪氣”,他已習慣于這種潛移默化,而且還饒有興致地握起逸龍的盒子槍來看,盡管他還射不中很近的目標。日子漸漸變得充實起來,他開始把心思放在鍛煉自己射擊水平上來,逸龍給了他很大的幫助,二叔也高興地送給他一把心愛的駁殼槍。泊煙在他的手腕上吊了一塊重重的磚,戲謔地說是要增進他的穩(wěn)定性。他甚至很少照顧到自己的外表了,襯衣臟了也不介意地套上。但泊煙總是裝做無意般地把衣服收了去,洗干凈了疊得整整齊齊地送回來,以保持他溫文爾雅的書卷之氣。
第一次隨馬幫去打劫是為了救回被劫持到沙家莊的山梅。山梅是二叔的干女兒,在小河邊洗衣服的時候被沙家莊的老爺子沙玉田的狗腿子搶去的給沙玉田做小老婆。沙玉田養(yǎng)了一支火槍隊捍衛(wèi)自己的莊子,并投靠了政府被編入了某營某排。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馬幫開始行動,每個人都精神抖擻的,到了沙家莊正是日出的時候。沙玉田還躺在被窩里做美夢,山梅因為不堪凌辱嚼舌自盡了。逸龍一把把他從被窩里拖到了地上,狠狠地踹了一頓,又五花大綁起來,并把沙家一頓大抄。翻了許多金銀細軟和房產地契,又一把火燒了房子。撤退的時候遇到了沙玉田的兒子沙克金帶了一支隊伍回來,四下里打起了槍。逸龍用槍指著沙玉田的腦袋逼退了沙克金,并要沙克金用兩箱子金條來換他老爹的命。沙克金自然不敢怎么樣。三天之后用錢來贖人。二叔恨恨地說便宜了他,傷心地將山梅埋葬在山坡上,燒了黃紙,落了老淚。在這次行動中鈺少爺?shù)谝淮伍_了槍,殺了人。當時是為了掩護逸龍撤退。一個階段地磨練有了初步的成效,鈺少爺發(fā)現(xiàn)了自己潛在的勇敢和兇狠。他才破譯了自己懵懂文質中時常潛在的些許沖動,原來是要大刀闊斧地闖天下的。自己想要變成英雄。他不再把自己定義為文弱書生了,他知道,有許多命運是由時勢締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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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克金沒有善罷甘休,他名正言順地帶了整整一個營的兵力以肅清山匪為名向萬家村進發(fā)。之前他也做了周密的計劃,并暗自聯(lián)合了日本軍隊。這些日軍和他們是和平共處的態(tài)度,而實際上又有錯綜復雜的關系。沙克金告密說前不久在古源火車站被人槍殺的日軍小隊長山田就是死于萬福祥的馬幫之手,其實山田也正是死在逸龍的槍下的。此際,日本人荷槍實彈地挺進河谷,而河谷內,小小的村落里,沙克金正引著自己的人馬與村民們做殊死的拼殺。
沙克金剛進村的時候,先是開槍打死了幾個在村口嬉戲的小孩子。槍聲驚醒了正在午睡的女人們。男人們剛剛走到莊稼地邊上準備鏟草,紛紛急忙往回跑。奔到村口時已經有幾間草房起了火。萬逸龍麻利地從炕席底下掏出槍來,奔出去還擊。這時鈺少爺慌然不知所措。逸龍扯著嗓子喊:“鈺哥你快逃!他們的火力太強!”這時候門口撲倒了一個人,正是中彈的二嬸,鮮血從她的胸口一直抹到了土地上。門外的二叔正趴在矮墻后邊開槍還擊,仍阻擋不了沙克金瘋狂的進攻。耳畔的槍聲呼嘯與村民的慘叫打破了原來的寧靜,清新的空氣也頓時被血腥遮蓋。鈺少爺隨著逸龍奔出房門,躲在一棵老榕樹后面。兩個人幾乎同時想起泊煙此刻不知去向了。鈺少爺一邊還擊一邊急促地叫:“你快去找泊煙,我給你打掩護!”而逸龍則叫:“鈺哥你快到山上去,泊煙應該在那里??烊?,我來掩護你!”但兩個人都無法動身,身旁的冷彈如雨般濺起串串火花。
槍聲停了一下,殺紅了眼的沙克金握著柄砍刀沖進村落中一頓砍殺。二叔抵擋著一邊往后退。他已經眼睜睜地看著年邁的五伯死在刀下了,年輕的李八被人腦后一槍擊中,白生生的腦漿和著鮮紅的血噴了一地,慘叫著撲倒在地上。生命的消亡就是那一瞬間的事。他明白這個小小村落今天遭遇了滅頂之災,自己精心照料的家園就要毀于一旦了。正在這時他的腰間一涼,沙克金的刀鋒已在他的小腹上劃出了一道口子。顧不得疼痛他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鐵棍子一邊往后退,叫:“逸龍!鈺!你們快走,給我報仇??!”卻被自己老婆的尸體絆了一跤。他心中劇痛。猛掄幾下將沙克金逼開,抱起老婆退回到草屋里。
逸龍赤手空拳地跟幾個小兵搏斗著,一邊叫:“鈺哥!你快走!”鈺少爺趁機往深山處跑,迎面正遇到狂奔而回的泊煙。她氣喘吁吁地問:“怎么了?!”鈺少爺說:“沙克金帶兵殺進來了,村子毀了!”泊煙瘋了般繼續(xù)往村子里跑,遠遠地看見自家的草屋已經起了火。
將萬福祥逼進屋子后,沙克金并沒有沖進去追殺。他深知魚死網破的典故,冷笑聲中他點燃了熊熊烈火。
萬福祥的腸子已從肚子的傷口流出體外。他跌坐在地上,靠著門板,已無力站起。他用雙臂抱緊自己的老伴。她死得很突然很倉皇,鮮血模糊了衣襟和面頰。他擁抱著這個伴隨自己幾十年的女人,心中有太多太多感慨,同時也預感自己的生命也將要就此終結了。打打殺殺的一生中他早就預料會有這樣的一天,它來得很突然也很必然。他只有希望逸龍能活下去,活到過安穩(wěn)日子的一天。他哪里知道,就在草房燃起大火的時候,逸龍如受傷的野獸般沖了過來,卻被沙克金一刀砍中了頭,血拉著線在面頰上滑落。他微微抬手,卻無力射出槍膛里最后的子彈了。干燥的房脊在烈火中炸響著斷裂坍塌,灼烈的火焰覆蓋了他們父子……
“逸龍!!”泊煙的一聲慘叫在烈焰呼呼做響中猶為刺耳。她一躍身從柳樹梢頭撲向土墻,在空中劃出一道白色弧線??窬淼幕鹈绨阉蛄艘粋€跟頭,她跌倒在地。這時她聽到了沙克金粗糙狂妄的笑聲,火光中沙克金猙獰可怕的臉蕩漾著異樣的神采。她胸膛就要炸裂了,猛一甩手,飛刀象閃電般射過!沙克金未及躲閃,飛刀入眼,一聲慘叫栽倒在地。泊煙搖晃著從地上爬起來,飛刀在手,正要補射,槍聲已響,匪兵的子彈射中她的胳膊。“殺了她!殺了她!我的眼睛!!”在沙克金殺豬般的嚎叫聲中,端著槍的兵卒一步步逼近,逼向這個女子。她手臂上在汩汩涌血,手中仍死死握著一柄紅纓飛刀。她的眼中沒有一絲恐懼,只是凝聚著火焰,愈燒愈烈!
鈺少爺及時地勾動了扳機,為首逼近泊煙的士兵應聲倒地,與此同時他飛身上馬策鞭,馬沖了過去,踢散人群。他身子一閃搭住了泊煙的手腕用力一拉,泊煙如凌空的燕子飛身上馬,摟住他的腰。鈺少爺一勒馬韁,馬蹄飛揚踏過土墻,沖過烈火向村外逃去。身后響起密密匝匝如同雨點般的槍聲。
鈺少爺已顧不得許多了,只是一路狂奔,棗紅馬縱躍在草叢沼澤跨過山澗山脊。他如一片葉子般死死貼在馬背上,一手挽韁,一手緊緊握住泊煙的手。猛然間他勒住馬韁。透過密林,他看見一隊殺氣騰騰的日本兵直奔河谷的方向沖過去了。
“日本鬼子!”他深吸了一口氣。
鈺少爺暗暗慶幸自己早一步逃離,只是二叔二嬸還有逸龍,還有那么多村民都要難逃一死了。他心里說不出什么感覺,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收縮發(fā)緊,每一塊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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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度策馬跑了一段山路。這時身后泊煙的雙手一松,她從馬背上跌落下去。
他慌忙地跳下馬背,回頭望去,泊煙正坐在路邊的草叢中,本來潔白的臉龐越發(fā)白得幾乎透亮。她低低地說了一句:“我得歇一下了。陪我坐在一會兒,好嗎?”鈺少爺點點頭,勒住馬,而后看看四周并沒有人追趕,才坐在她的身邊。
她閃動著眼睛,噙著淚水說:“鈺哥,你看到了嗎?逸龍是不是死了?剛剛死去?”鈺少爺心中一痛,他偷偷牽馬時回眸的剎那,目睹了沙克金的刀正結實地砍在逸龍頭上,鮮血一下子噴得很高,憨壯的逸龍搖晃著倒了下去。但是他不能說,不能再目睹泊煙的崩潰。這突然降臨的災禍使所有人都不能承受了。他緩緩地說:“我沒看到。逸龍……我想他一定會逃出來的,象我們一樣,騎著馬……”“那老爺子呢?也能逃出來嗎?”“……他也一定會的……”泊煙卻哀婉地說了一句:“你別再騙我了!”
“我看到了。逸龍死了。他沒來得及開槍就倒下去了。他死了。老爺子也死了……”她幾乎一字一句地說:“剛才的一切不是在做夢。”她渾身都在顫抖,抖得厲害,無限凄迷地說:“人總有一死的,對嗎?鈺哥。你書讀得多,知道的也多。你說人死后會不會相見?”不等鈺少爺言語,她又說:“一定會的。”鈺少爺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該怎么說,怎么做。他自己暫時仍不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只是一味地逃命,來不及傷心和痛苦的時候,自己還要以剛強來撫慰一個精神面臨崩潰的女子,他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泊煙,我們這個時候不能傷心。因為我們還要報仇,報仇??!逸龍死了,二叔也死了,可我們還活著,我們不能讓他們白白犧牲,我們要討回血債?。 辈礋熉犞?,臉上現(xiàn)出一絲模糊的笑容來。
她更加美麗逼人了,一雙眼睛開始迷蒙起來。她身子一軟,撲倒在他的懷抱里。“鈺哥,你是個不俗的人。我見你的第一眼就看出來了。盡管我們認識沒有多少日子,可我總想有一天你會成為真的英雄的?!彼Z音漸漸的弱了起來,天色漸暗,夕陽沉緩地在西天邊緣做最后的停留?!扳暩?,你說逸龍會來娶我嗎?……一定會的,那小子說話算數(shù),他說娶我,我就嫁他,盡管他在我眼里還很小……”她喃喃囈語,說著禁不住喉嚨哽咽了,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濺了鈺少爺一身。鈺少爺大驚失色,扶住她柔弱無骨的身子,卻抹了兩手尚且微熱的鮮血。他猛然看見,在泊煙一襲白衣遮掩的背后,密密麻麻布滿了數(shù)十個槍眼兒,白衣已紅。
鈺少爺猛然明白,為什么泊煙會飛身上馬,緊緊抱著他的腰。她是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飛射的子彈。
“泊煙!”他叫她的名字,而她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鈺哥,這個村子只有你一個人活著走出來的,”她依舊一字一句努力地說:“你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是個苦命的人,太苦,太苦。雖然我長得還算美……鈺哥,你說我美嗎?”鈺少爺禁不住哽咽了,忍著說:“美,你長得很美……我見過的所有女孩子里,你最漂亮……”泊煙極其滿意地一笑,卻已經笑不出來平素的嫵媚燦爛了。她最后一抹微妙的感覺捕捉到的是自己臉部肌肉的僵直,“鈺哥,那你親我一下吧……我從來沒讓……男人碰過……”她掙扎著說:“你親我一下……就行……我愿意……”她的眼前看見了逸龍,強壯俊朗的逸龍,那么健康,充滿活力,渾身的肌肉隆起了小山,整齊潔白的牙齒在微笑中象是美玉。那飛奔的列車上逃命的縱身一跳跌入了他的懷抱中,那一次生死抉擇之間跳入了他的心湖。她看見了珠淚滾滾的鈺少爺,文質纖柔的鈺少爺,那么哀傷的樣子。她想說不要悲傷人的生命總有盡頭,來生再見的時候依舊會開心幸福的。她又想起了自己的老爹和哥哥,她想呼喚挽留他們匆匆遠去的影子,卻無力開口。
鈺少爺溫軟的唇觸及她細嫩額頭的時候,看見她閉上了雙眼。
夕陽猛地跌落到了山的背后。起風了。嗚咽的咆哮的山風搖晃著山草和野樹。馬在嘶鳴。晚歸的鳥驚慌不安地竄過樹梢。天地一片迷蒙,似乎有幽歌飄飛又止。鈺少爺不知道自己眼中垂落到嘴邊的咸澀的液體是血是淚還是他的無助。他腦子里空白得沒有了運轉。泊煙的美麗就此終結,他知道仙女總有飛天的時候。可他不明白為什么善良與美麗總是會消逝得如此匆匆呢?讓人來不及挽留與珍重。天邊的星星也徒然墜落,是一陣流星雨還是一次災難性的毀滅?鈺少爺曾經面臨過幾次死亡。當年綺芳長辭的時候他以為這世界上再沒有什么可以刺上自己的心了,他結束了年少的歡樂。而今泊煙靜靜地死在自己的懷抱里,他才明白,有時候真正會傷透自心的,不僅止是結束年少歡樂的打擊,更是一種憤怒無奈與嗟傷,還有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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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的一場大火,結束了鈺少爺?shù)囊欢螝q月,同時也燒毀了他用隱居方式逃避世事的想法。逸龍與二叔的慘烈,泊煙的凄美都使他的心受到了深深的創(chuàng)傷和強烈的震撼。他時常會懷疑,那個悠然美麗的小村子就這樣消失了嗎?那在夜色中發(fā)出點點星光的蘭花也就在鐵蹄的踐踏下枯萎了嗎?他也問自己,泊煙是飛天而去的仙女嗎?他又給自己以明確的答案,一切不是,一切不再有,一切不再來。都去了,消失在紅塵之中。他想忘記什么,可又無法忘記。自己用雙手一捧捧挖著山土埋葬泊煙的苦楚他不會忘。那破裂的手指帶著刺痛滴著鮮血。泊煙的白衣白裙在夜幕中如一片西天的云彩,從容消失了。馬蹄聲聲敲打著大地,鈺少爺倉皇得如同喪家之犬般不知道何去何從。
鈺少爺拖著即將垮了的身體撲倒在林家大門口的時候,林靜儀驚叫了一聲,從竹椅子上跳了起來。當時她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鈺少爺渾身的血漬和凹陷的眼窩使她幾乎認不出來了。幸運的是他并沒有受傷,只是神志不大清醒了,驚嚇疲勞和悲痛使他昏厥了過去。林靜儀將他偷偷地拖到了哥哥的房間里,用濕手巾給他擦臉,之后給他號脈。林家五代行醫(yī),如今的門面仍由林老爺林繼圣支撐,林靜儀自然略通一二。林靜儀初步診斷鈺少爺是因為驚嚇與勞頓造成的急火攻心,之后她暗自從家里的藥房取了幾味藥煎了。等林靜亭回來之后,鈺少爺仍未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嘴里不停地叨念著一個人的名字,“泊煙……”
林靜亭苦笑:“這個轉世的唐伯虎,大概又糾纏了什么恩怨情結?!?p>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鈺少爺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他非常感激林家胸沒的寢食安排,也為自己今后的出路深深迷惘。他更加消匿了,每日的活動范圍也僅限于自己的臥室和林家的一個小小菜園,這樣林繼圣根本不知道鈺少爺?shù)拇嬖?,隔幾條街道的周府也自然不知道鈺少爺在經歷了一次生死抉擇之后又悄悄回到了這個城市。每天林靜儀把校園或校外的新聞帶回來。或是抵制日貨的學生運動,或是軍閥們的一些動態(tài)。即使處在封閉小院子里的鈺少爺也感覺到了來自日本侵略者的威脅了。他冷冷地說游行示威有什么用?演講和募捐又能夠解決什么問題呢?他受到過死亡的威脅,也承受過血淋淋的痛楚。他只想殺死每一個侵略者,用暴力,用殘忍來報復。為此他每天的日程里多了一份飛刀與槍法的練習,在林家菜園的一個荒蕪角落里立了一根粗木樁子。他時常撫著一枚閃亮的紅纓飛刀,那是一個為了掩護他而犧牲了自己生命的女子留下的永久的紀念。
一天下午林靜儀帶回了一位同學,她是成熟穩(wěn)重又聰慧的李敏嘉。李敏嘉在菜園里與鈺少爺打了個照面,之后,似不經意地說:“咦?這不是曾很有名氣的校園才子周鈺嗎?怎么蛻變得跟個老夫子一般?”鈺少爺木然地一笑,說:“你倒還是老樣子,女中的麻辣西施李敏嘉?!崩蠲艏握f:“怎么?我們的周二少爺打算就這樣隱居下去了?記得你到女中演講的時候可是滿腹經綸滿腔熱血啊!”鈺少爺聽了她的話,目光變得凝重起來了。
“是靜亭安排的吧?”鈺少爺說:“他們兄妹的苦心我何嘗不知道呢?”他掂了掂手中練習用的飛刀,說:“他們以為周鈺第了,或許是吧。可今天的周鈺還活著?!薄昂茫∥揖偷饶氵@句話呢!”李敏嘉粲然一笑,“你來吧,跟靜亭他們一起,每天晚上在郝建伯家里?!?p> 結識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是在郝建伯家里,更重要的是與尹念幾的相識。一件長衫,一副金絲邊眼鏡,一柄折扇給尹念幾帶來了濃重的儒雅氣息。初見他是時候鈺少爺還以為自己見到了一面之緣的算命先生莫一言呢,而尹念幾也正如莫一言一樣給人帶來了些須神秘的感覺。他博學多才給人以深深的教益,用他的話來評價當今的時事就是“該換換世道了”。為此這僅有七個人集結的社團便以“更世會”命名了,并且實施了第一步“絕殺計劃”。
這正是符合鈺少爺心愿的事情。絕殺計劃的背后是資金的支持,而支持者正是尹念幾,他說這筆資金來自海外。普通人無權過問資金的來源,這操心的事情自然由老大哥般的尹念幾來解決。而此刻鈺少爺才發(fā)覺,林靜亭已經加入很久了,并且處在副會長的重要位置。他才想起林靜亭每日忙碌的情景,也想起當日告別是林靜亭欲言又止的樣子。鈺少爺并不在乎這個社團是怎樣的性質,只想在這里能夠做自己想干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已經按捺得太久了了,強烈地渴望著一種釋放發(fā)泄。每每這樣的時候,他的眼前便出現(xiàn)了逸龍搖搖晃晃倒在地上的情景,更有泊煙如同曇花般的凋零。而尹念幾似乎也很賞識和重用他,因為鈺少爺外表纖細柔弱,經歷過很殘酷的挫折,并且他對槍的射擊和飛刀的準確性有著非凡的潛力。真想不到握著毛筆也會發(fā)抖的手竟然能握得穩(wěn)后坐力很強的盒子槍,他炯炯的洋溢光芒的雙眼放出極具穿透力的目光能透過濃霧,射中目標。只有鈺少爺自己心里明白,他的一切飛躍都是以仇恨為催化劑來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