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與河流不同，除了地質運動，萬年不改其貌。
馬順依著失而復得的記憶，爬到半山腰，繼而向東行，不久便來到當初進入山洞墓的地方。
鹿鳴有天生童眼，卻未察覺到附近有妖魔僵尸自身攜帶的黑氣。
顯然經過一年時間，此地淤積的尸氣已被自然風吹散，再也不復存在。
“道長，您能瞧出個子丑寅卯來嗎？”馬順來了精神，渾然忘記身上的尸毒是由何人所解。
“貧道只是茅山道人，并非天外飛仙。需得進洞一瞧，方能探查究竟?！?p> 馬順向來不喜歡牛鼻子老道，尤其是鹿鳴這種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更是缺乏公信力。
“看來這小道士也沒多大本事，就會用糯米解個尸毒?！彼底运剂?，對鹿鳴的敬重削減了幾分。
鹿鳴并未在意馬順的小心思，檢查過洞口的封土之后，讓馬順后退到安全距離。
馬順退了十步。
“再往后退?！?p> 馬順再退了二十步。
鹿鳴遙相一指，洞口一聲爆響，山石與塵土橫飛，不見火藥蹤影，竟將堅如磐石的封土炸了個粉碎。
馬順心里的敬畏，又尋路跑了回來。
封土上有缺口，洞內始終通風，其中鮮少有污濁之氣，待塵土煙塵散去，便可進入其中。
“道長，您真是神乎其技?！瘪R順笑著說，“不知能否教我剛才那一手白手驚雷，以后開采山石，準能賽過火藥?！?p> “我的本事不是用來炸石頭的。”鹿鳴跟著常漢幾日，學了個愛開玩笑的習慣，笑道，“你要真想學也不是沒法子。把你的兒女變回來，我就教你?！?p> 馬順以為鹿鳴真想教他，一時間為了難：“道長，實不相瞞。我已經將三個兒女賣給了駱駝鎮(zhèn)上的一位雜貨鋪老板，想把他們變回來，恐怕不太容易。”
“既然你沒本事和我換藝，那就說明你和白手驚雷無緣?！?p> “您看我和哪種道術有緣？”
“天機不可泄露?！甭锅Q也會用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來終結不想繼續(xù)的話題。
馬順見已說到天機，情知鹿鳴不會教他道術，只好悻悻然打消了念頭。
不多時，鹿鳴走進煙塵散盡的山洞，發(fā)現(xiàn)其中的物件皆已風化。
只有最里邊有一口已經開啟的石棺。
馬順不敢往里走，獨自留在山洞口。
鹿鳴走到石棺前俯身查看，發(fā)現(xiàn)馬順曾提到的女尸早已不見了蹤影。仔細觀察石棺，隱約察覺到靈術殘存的痕跡。
這事極為反常。
白鶴宗的書閣中記載過一件奇事，言稱某位人皇得罪了山神。待其建立皇陵之時，山神暗中挖斷龍脈脊梁，導致吉象變?yōu)閮聪蟆?p> 風水先生發(fā)現(xiàn)此事，不敢不上報。
人皇仁德，沒有怪罪看星象地脈的風水先生，而是準備三牲酒禮祭拜天地，誠心悔過，方才得到山神諒解。
鹿鳴不知書中記載究竟是真實事跡，還是后人杜撰。不過眼下的情景，倒與那則故事有幾分相像。
甘泉河作為滋養(yǎng)一方百姓的清泉，綿延數(shù)百年，絕非容易被污染的死水。
只因動了山洞墓，便導致如此嚴重的后果。
勢必有山神或河神從中作梗。
鹿鳴想清楚此事，心里便有了解法。
他走出山洞墓，整個人放松了許多。
“道長，您看出問題來了嗎？”
“我已經知曉如何讓甘泉河復清，咱們這就下山?！?p> “他還說自己不是活神仙，分明就是！”馬順暗自贊嘆。
鹿鳴不想在百姓面前御劍飛行，和馬順一同下山。
老村長和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守在山腳，見鹿鳴下山，急忙過來探問尋洞情況如何。
馬順倒是被晾在了一邊。
“那座山洞墓是旭日山難得的風水寶穴，其中埋藏的人極可能與神明有關，因此馬順擅闖山洞墓，才會招致如此嚴重的懲罰?！甭锅Q說道，“依貧道看，得籌備三牲酒禮，祭獻山神和河神，方能解此危難。”
老人們得知前因后果，把矛頭對準貪小便宜吃大虧的馬順，言辭激烈地批斗了他一番。
這些老人都是看著馬順長大的前輩。
他低垂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這樣吧?！崩洗彘L見馬順認錯態(tài)度誠懇，站出來替他解圍，“既然是馬順這孩子觸怒了河神，就讓他備下三牲酒禮，焚香請罪。”
其余老人紛紛贊同。
馬順一聽要讓他出錢置辦酒禮，仿若拿尖刀在他心口上剜肉，哭喪著臉哀求道：“各位叔伯，我手頭實在沒錢。能否讓鄉(xiāng)親們合資置辦酒禮？我到時候去甘泉河邊負荊請罪?！?p> 老村長問過馬順的夫人馬許氏，知道他把子女賣了，換了點黑心錢。
“這件事因你而起，父老鄉(xiāng)親們未必肯幫你?！?p> 馬順是窮瘋了的漢子，早已將尊嚴拋于腦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拉著老村長褲腿哭求道：“馬叔，念在我死去的老爹和您是兄弟的份上，您就幫我一把吧?！?p> 村莊里同姓之人大多有親戚關系，見馬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哀求，老村長也動了惻隱之心。
“好吧，我就幫你一把，想法子讓全村人集資置辦酒禮?！?p> 馬順蹭的站起來，拿起老村長腰帶上的煙袋鍋，幫他往里邊塞滿煙葉，接著遞過去，用火石點燃。
“多謝馬叔?！?p> 老村長抽著煙袋鍋，無奈地搖了搖頭。
鹿鳴想讓馬順買個教訓，說道：“貧道以為置辦酒禮的錢由馬順出更為合適。”
老村長急忙拿開煙袋鍋，問其緣故。
“河神老爺明察秋毫，若是馬順得不到教訓，又豈會善罷甘休?！甭锅Q解釋道，“需得讓馬順傾家蕩產，解了河神老爺?shù)臍猓@件事才有轉機。”
馬順哭喪著臉看向鹿鳴，怎么也想不出小道士竟會背后捅刀子。
鹿鳴把河神老爺搬了出來，老人家們自然只能舍棄馬順，保全村幾百口人。
孰輕孰重，他們比誰都清楚。
老村長嘆道：“這是河神老爺?shù)囊馑迹乙矝]辦法?！?p> ……
馬順想過趁月黑風高攜款私逃，又怕鹿鳴追來。
沒奈何處，心中萌生了歹意。
他到廚房拿起菜刀，摸出屋子，悄然接近鹿鳴居住的柴房。
馬順想看鹿鳴是否已入睡，貼著破舊的門扇，想順著門縫往里瞧。
哪成想看到了一只澄澈的眼睛，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手中菜刀鐺啷啷掉在了地上。
鹿鳴打開柴房的破木門，發(fā)出一陣吱呀作響的動靜。
“馬順，你深夜來找我，是想和我切磋兩招嗎？”
馬順仍未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我只是想幫您削個蘋果?！?p> “不要再動歪腦筋了?！甭锅Q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馬順，“你家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哪來的蘋果？”
“也對哦，下次我想個更好的托辭?！?p> “再有下次，你怕是要身首異處了?！?p> 鹿鳴念在馬許氏可憐，才沒有結果了一無是處的馬順。
華國的男女關系偏向傳統(tǒng)，寡婦生活萬般難。
鹿鳴不會認為抽煙喝酒紋身的是好女孩，也不覺得馬順能改過自新。只是身為方外之人，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想插手平民間的事。
看著馬順狼狽回屋的倉惶背影，鹿鳴忽然想起一位高大而善良的鷹衛(wèi)。
“若是得他相助，這件事就有解了?！?p> 鹿鳴回到柴房，點起老村長拿來的煤油燈，在黃紙上寫下一封簡略信件，記述來甘泉村后發(fā)生之事。然后將它疊成紙鶴，吹一口靈氣。
紙鶴仿佛活過來般，撲閃著紙翼，飛向遙遠的鷹衛(wèi)府，把信息帶給高云朗。
第二天清晨，身穿鷹衛(wèi)袍服的高云朗出現(xiàn)在村口的消息，比他本人更快地逛遍了村莊。
鹿鳴站在馬順家門口，迎接宅心仁厚的鷹衛(wèi)。
“高大哥，沒想到您真的抽時間來了。”
“你在信里寫得很清楚，需要我的幫助。我怎么可能不來呢？”
馬順就像生活在陰暗角落里的耗子，平生最怕正氣凜然的鷹衛(wèi)，見到身穿制服的高云朗，連路都走不利索了。
“馬許氏，聽說你的孩子被丈夫賣到了駱駝鎮(zhèn)，可有此事？”高云朗一見偷麥穗的婦人，便問她。
馬許氏見鷹衛(wèi)提起孩子，眼中便垂下淚來，哭哭啼啼地說道：“雖然華國允許買賣兒女，但民婦還是希望大人能替我作主，把失散的兒女找回來?！?p> 高云朗問道：“你可知他把孩子賣給了誰？”
“駱駝鎮(zhèn)的雜貨鋪掌柜，貧道曾與他有一面之緣?！甭锅Q回道，“他當時還曾向我求過壯陽之方?！?p> “道長可曾給他？”
“沒有。”鹿鳴說道，“我寫了點諷刺他的詞，便從駱駝鎮(zhèn)離開了?！?p> 高云朗笑道：“道長，你做得很對。”見馬許氏梨花帶雨，急忙收斂笑容道，“眼下當務之急是解決甘泉河水變黑之事，待河神息怒之后，在下與道長去一趟駱駝鎮(zhèn)，務必把你的兒女找回來?！?p> 鹿鳴微笑道：“此事不難，貧道自己便可解決?！?p> “既然如此，在下就著令草民馬順去置辦三牲酒禮。如若有丁點怠慢，立馬抓進鷹衛(wèi)府關押?！?p> 高云朗中氣十足，聲音傳出老遠，嚇得馬順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還愣著干啥，趕緊到附近的集市上去買貨吧！”
馬順急忙從屋中跑出來，自認倒霉，帶著銀兩前往附近的集市，購買祭祀用的三牲、酒和其余供品。
由于有高云朗和鹿鳴跟隨，直把手里的錢花得精光，方才從集市上回到甘泉村。
說到祭祀之事，鹿鳴便成了內行。
全村人聽其指揮，有條不紊地來至甘泉河與旭日山山腳交匯之處。
鹿鳴在香桌上擺好香爐，取出三根香，親自用火石點燃。
他身為修仙之人，自然要供奉三清道祖。
至于山神與河神，只能享受特定祭禮。
馬順赤裸上身，背著帶刺的荊棘條，跪倒在香案之前，叩首請罪。
鹿鳴事先有交代，無論耳中聽到什么動靜，皆不可抬頭觀看，因此馬順額頭觸地，不敢稍動。
高云朗接觸過修仙者，知道鹿鳴絕非尋常的茅山道士，站在遠處一座山石之上，觀瞧祭獻河神的儀式。
只見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間飛沙走石。
鹿鳴盤腿打坐，周身隱現(xiàn)青色光芒。
他是凡人，看不見精神之海中的東西。但見天候突變，也知有不尋常之事正在發(fā)生。
“小輩，你與甘泉村并無關聯(lián)，為何要強出頭？”白發(fā)蒼蒼的甘泉河神出現(xiàn)在鹿鳴精神之海。
“馬順無意間冒犯了上仙的親眷，現(xiàn)已知罪?！甭锅Q的靈識體說道，“特地備下三牲酒禮，負荊跪拜，乞求上仙寬恕?！?p> “你只是煉氣期小兒，本河神勸你休要多管閑事！”河神橫眉豎目，顯然不想饒恕馬順。
“上仙可知人皇黎琰否？”
“你見過黎琰？”河神只是真仙，位階在仙界屬于最低的層次，誰也得罪不起。
若是能與大羅金仙溝通的人皇告上一狀，道祖怪罪下來，丟掉河神之位事小。若是受到責罰，損掉數(shù)萬年的修為事大。
頃刻間，河神上演了變臉戲法。
“既然道友與人皇相識，貧道豈能不賣你個面子？”
河神揮一揮衣袖，三牲酒禮中蘊含的海量真氣被其吸納，轉瞬之間成為了凡品。
“道友，貧道回去后便會撤銷此番劫難。你要正告村民，讓他們以后莫要再生事端?！?p> 鹿鳴心中嘀咕道：“你這么小心眼，誰還敢招惹你?！?p> 河神能聽到鹿鳴的心聲，礙于近旁有敬獻三清道祖的香案，不敢造次，只好選擇充耳不聞，淡出了鹿鳴的精神之海。
老村長見鹿鳴睜開了眼睛，急忙問道：“道長，河神可曾收了祭獻之禮？”
鹿鳴微笑道：“我已經替你們原諒了他。不出多久，甘泉河便會復清。”
眾人聞言大喜過望，渾然不覺鹿鳴的話似乎顛倒了本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