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國策
江鎖口中的“同眠”,是名副其實的“同眠”,一沾上枕頭,便鼾聲如雷。
念映柔害怕擾了官人清夢,連身都不敢翻,一動不動維持了很久,才跟著睡了。
殊不知,江鎖患有嚴(yán)重的失眠癥,如雷鼾聲是裝的。
她待得身旁小娘子確已入夢時,才睜開了眼,雙手枕著頭,思量起近日發(fā)生的事情:龍船側(cè)翻確實是自己所為,可是水下之人到底是誰?對方是何居心?是敵是友?
她這樣在床上越思量越清醒。
時間飛逝。
不知不覺間,天已微微魚肚白。
江鎖還是睡不著,索性起身下床,換了一套百姓裝束,悄悄闔門而去。
外面天色尚早,霧氣還沒有散去。
江鎖在街巷散著步。
倏然,腳下踩到了一個硬物。
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小半塊凍僵的饅頭。
在饅頭上,有一只螞蟻蜿蜒爬行。
江鎖閑的無聊,便蹲下來,看得津津有味。
清晨露水滴落,將整個螞蟻吞了進去。
螞蟻慌張掙扎,從露水中探出了頭,才沒被溺死。
江鎖伸出一只手指,將螞蟻從水中帶出,又放回地面,讓它獨自前行。
然后,站起來,漫無目的,走走停停,竟是走了一炷香的時間。
越往東,平原越寬闊。
晨光藏在陰云里,將破未破。
江鎖看到了成片的嫩綠水稻,是剛插不久的苗子,迎著晨風(fēng)舞蹈。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喧鬧之聲,馬匹嘶鳴聲撕破晨曦,浩浩蕩蕩的牛群、羊群奔騰而來,叫聲不絕于耳。
正是洗面村的地界。
“不許踏秧苗!青天大老爺!不能踏??!”
“求您別糟蹋秧苗了!我一家老小就指望這點糧食過活呢!”
……
水稻田里哭聲一片。
稻農(nóng)們紛紛跪在地上,朝著平州知府庾子戚叩頭求饒。
哭聲伴隨著嘈雜的牛羊叫聲,田間亂成一片。
庾子戚三十出頭的年紀(jì),身著緋色羅袍裙,束以大帶,便便大腹撐出了個球,擋也擋不住,像是懷孕八個月的孕婦。
是不是飽學(xué)之士尚未可知,卻可斷定是個飽腹之人。
他負(fù)手而立,面對稻農(nóng)們的哀求,無動于衷,冷喝道:“給我踏!去田為草乃是國策,誰敢反對,便是抗旨!違抗圣旨可是要殺頭的!”
話音一落,羊蹄、牛蹄在稻田里濺起水花,牛羊在田間肆意撒歡。
油綠的秧苗霎時被踩進了田里。
泥漿四起。
“踩不得!踩不得啊!”
一個年邁的老農(nóng)起身,顫顫巍巍地去趕牛趕羊,結(jié)果被馬鞭一把抽中,栽倒在田里。
眾稻農(nóng)見老農(nóng)被打,一時群情激憤,紛紛去趕走牛羊,又將騎在馬背上的府兵拽下田里。
那是他們初春時節(jié)剛插下的稻苗,一朝之間,被踏成了一攤稀泥。
那踏的是稻苗嗎?
踏的是他們的血汗!
場面混亂至極。
“反了!反了!”
庾子戚看得大怒,大聲向身后府兵喊:“來人,快將這些個逆賊抓起來!統(tǒng)統(tǒng)給我抓起來!”
府兵得令,立時拔刀,打馬向前。
不到片刻功夫,老少稻農(nóng)都被捆了個結(jié)實,跪在庾子戚面前。
庾子戚熟練地?fù)P起馬鞭,向方才栽倒進田里的老人抽去,瞪著小眼啐道:“不識好歹的東西!朝廷去田為草,上利國家,下利庶民,你們有什么可不滿意的?”
老人方才被馬蹄生生踩斷一根肋骨,奄奄一息,又挨上幾鞭,直疼得說不出話來。
身旁年輕壯碩的稻農(nóng)熊得文看到這里,怒道:“狗官!你吃我們的糧,征我們的稅,踏我們的苗,你吃里扒外!你不得好死!”
“啪!啪!啪!”
結(jié)實的三鞭硬生生朝熊得文的頭上抽去,直打得他口出鮮血,從嘴里吐出一顆血淋淋的牙齒。
庾子戚怒睜豆點大的眼睛,喝道:“且來試試看,不得好死的是誰!”
就在這時,他身后突然響起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推行國策固然是好,可皇上也沒讓知府傷人吶?!?p> 聲音很近,庾子戚嚇了一跳。
他跟著眾府兵回頭看,只見一個身著玄黑素服的玉面少年郎低頭站著,雙手?jǐn)n袖,雖立身于陽光之下,但整個人卻如籠罩在陰影里,眼神寂靜,身上自帶著一股云波詭譎的氛圍,讓人不寒而栗。
“你是何人?”
庾子戚將馬鞭在半空中甩得噼啪作響,虛張聲勢地問道。
江鎖當(dāng)慣了九千歲,突然被問自己是誰,有些詫異,愣了下,才笑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人?!?p> “裝神弄鬼!”
庾子戚圍著江鎖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少年秀美異常,眼底笑意森森,竟不敢與之目光相接。
“滾回家去吧!”
庾子戚抬了抬手,不愿與來者糾纏,虛張聲勢道:“小孩兒,這里可不是你逞威風(fēng)的地方,回家找你娘玩去吧!”
“家?娘?”
江鎖抬頭,望著庾子戚,微微皺眉:“知府大人怎么凈說些我沒有的東西?”
庾子戚聽不懂江鎖的話,也失去了耐心,不愿再與奇怪的小孩糾纏,朝她揚起了馬鞭,就要朝她打去——
正在此時,遙遙傳來馬蹄之聲。
祁溶身著一身月白勁裝奔襲而至,風(fēng)逸、戎灼、裴戰(zhàn)緊隨其后,還跟著一群兵馬。
就在庾子戚愣神之間,祁溶已駕馬而至。
“啪!——”
祁溶揚鞭,朝庾子戚打去,直打得他趔趄倒地。
身后軍師手忙腳亂地將他扶起。
府兵們立時齊刷刷拔刀,稻田間亮成一片。
江鎖見了,笑著躬身道:“參見太子殿下。”
府兵們:“……”
他們一聽來者身份,嚇得面色倉皇,手里的刀都拿不穩(wěn)了。
庾子戚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肥胖的身體顫個不停。
祁溶面色冷冽,以鞭指人,目光凌厲地問:“何人在田間放出牛羊?”
沒有人敢說話。
踏苗的府兵與他目光相接時,各個低下頭,不敢直視。
“方才的威風(fēng)哪兒去了?”祁溶厲聲問。
祁溶揚鞭而起。
“啪!”
一鞭下去,一個府兵的臉上被打出了血痕。
“啪!”
又是一鞭,另一個府兵的臉上也滲出了鮮血。
祁溶騎在馬背上,將方才還耀武揚威的府兵抽了個遍。
片刻間,每個府兵的臉上都血跡斑斑,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祁溶抽得累了,才朗聲道:“諸位都是吃皇糧的人,皇糧從何而來?便是從這水稻田里而來!今日諸位在此地踏苗,踏的便是自己手中的那個飯碗!”
江鎖躬身揖道:“太子殿下英明?!?p> 眾人都跪拜在地,跟著喊:“太子殿下英明?!?p> 庾子戚更是伏地不起,肥胖的肚子耷拉在田里,兩股顫顫,嚇得官帽都掉了。
江鎖余光掃著他的窘狀,唇角勾了個冷笑。
她身著百姓常服,歪歪豎著發(fā)髻,像是哪個富貴人家走丟了的頑皮小公子。
倏然,她無辜抬頭,望著祁溶,乖如白兔。
祁溶正在馬背上看著她,目光灼灼,下一刻,伸出指節(jié)分明的手,說:“上馬?!?p> 江鎖也不客氣,握住祁溶的手便翻身上馬,雙手環(huán)住了祁溶的腰,笑著說:“咱家怕顛,殿下穩(wěn)著點?!?p> 祁溶勒住韁繩,沉聲道:“那就抱緊些。”
晨光刺破陰云,二人踏著晨光,策馬離開。
裴戰(zhàn)撓頭不解道:“往日水火不容的兩個人,今日怎的轉(zhuǎn)了性?”
風(fēng)逸快人快語,猜測道:“或許是起太早了?都還沒睡醒?”
只有戎灼沉默著,緊抿薄唇,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江鎖的背影,雙眸似有怒意在燃燒。
他與江鎖之間橫著一道梁子,別想這么輕易就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