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昭儀
夜色涼如水。
天幕上低垂漫漫星斗。
江鎖、祁溶、路驍霆、白松林站在萬佛山山頂上,四雙眸子在暗夜里閃動,像伏在鐵籠里的獸。
江鎖自言自語,像是在詢問:“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生?”
路驍霆自然會意。
曾經(jīng)江鎖與他說過,章昭儀那個肚子都不一定是真的。
那么生不生、何時生,太后皆有安排。
白松林不知內(nèi)情,問得虔誠:“孕婦足月了,還能憋著不生?”
他久在沙場,對婦女孕產(chǎn)之事一無所知。
江鎖搖頭說:“我曾在太安宮與章昭儀有過一面之緣。孕婦走路,多有搖擺,多呈外八。章昭儀的腹部確實隆起,但她步態(tài)輕盈自如,當(dāng)時我就猜想,應(yīng)是假孕?!?p> 她回想當(dāng)日去太安宮送血繡袈裟的情形,繼續(xù)道:“后來,龍舟側(cè)翻,皇上危在旦夕,后宮嬪妃都跪在臥龍殿外,唯有章昭儀沒有出現(xiàn)。太后給出的理由是胎像不穩(wěn),尚需靜養(yǎng)。或許,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擔(dān)心假孕被人發(fā)現(xiàn)。太安宮冒不起這樣的風(fēng)險。”
祁溶想了想,面色凝重道:“如此說來,太安宮踩在這個節(jié)點把龍子‘生’出來,必然另有目的?!?p> 會是什么目的呢?
他想了一會,似有所悟:“她是要章象升死心塌地為太安宮賣命,也就是說……太后要放棄東廠了?!?p> 江鎖與祁溶對視了一眼:“可秀娘還在他們手里?!?p> 他們都面露憂色。
路驍霆倒是淡定:“我去章府探查過,阿娘被軟禁在府中,他們倒是沒將阿娘怎么樣,好吃好喝地伺候著?!?p> “他們敢怎么樣?”
祁溶冷峻道:“你阿娘身后有東廠,東廠后面是東宮,秀娘這顆棋子還沒到發(fā)揮最大作用的時候。他們自是投鼠忌器?!?p> 江鎖低頭思索道:“如果我們是太后,這顆棋要用在什么地方?”
路驍霆憑直覺答道:“將阿娘做人質(zhì),用來威脅你我。”
“打蛇打七寸?!?p> 江鎖深深吸了一口氣,俯瞰山下萬家燈火道:“太安宮找著了我們的七寸?!?p> *
時至八月,暑氣熏蒸。
水滴落在土地,頃刻間,就蒸發(fā)成煙。
北方數(shù)城鬧了旱災(zāi),成片的糧田枯黃曬干,笠州、雙州等地已經(jīng)熱死了人。
太安宮中卻另有一番景象。
如今,章昭儀的寢殿是最繁忙的所在,供冰不斷,太監(jiān)、宮娥進(jìn)進(jìn)出出,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最為暈頭轉(zhuǎn)向的人當(dāng)數(shù)章昭儀。
她頭上戴了一根鑲有紅寶石的頭巾。
聽說宮中誕下龍子的產(chǎn)婦,都戴這個。
她身穿一件藕色里衣,盡顯溫柔,手握一把泥金真絲綃麋竹扇,輕輕扇風(fēng)。
竹骨觸手生涼,如觸美玉。
一年前,她年方十八,懵懵懂懂地被父親送進(jìn)了宮。
章府很大,她有數(shù)不清的兄弟姐妹,有的新納進(jìn)的妻妾,也不過十七八的年紀(jì)。
自己既不是章府最得寵的女兒,也不是最無人搭理的那個。
但她是章象升眾多妻妾女兒之中最美的一個,雙眸似鹿,秀美如柳,一顰一笑皆是風(fēng)情。
故而,母親為她取名“妙彤”,意為“妙瞳”。
她的性子本就淡然,不過是換個地方過日子罷了,章府也好,皇宮也罷,日子總歸是要過的。
所以,章妙彤被送入皇宮時,既無歡喜,也無離家的煩憂。
進(jìn)宮后,她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太后。
太后一臉安詳,看著自己緩緩點頭,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像極了祖母。
第一次侍寢時,章妙彤才見到了自己的夫君,大祁的天子。
這個人沒有她想象中的威武高大,而是病懨懨,背部微微佝僂,仿佛來一陣風(fēng)都能將他吹倒。
他沒有碰她,連話都未曾說過。
那晚,他們在床上各睡各的。
皇上的呼吸那么輕,章妙彤很擔(dān)心他睡著睡著呼吸就沒了。
那一夜,她徹夜未眠。
第二日,目送明仁帝離殿,提心吊膽的她才暗自喘了口氣。
沒過多時,太后便進(jìn)來了。
她看了龍塌一眼,便明白了昨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不過不重要,細(xì)節(jié)并不影響全局。
沒過多日,太后便昭告天下,章妙彤懷孕,晉升昭儀。
這是個局,她懂得的。
從此,她的腰腹上便綁上了軟軟的枕頭,隨著時間越久,枕頭也慢慢變大。
直到一個月之前,太后慈祥地讓她取下枕頭,將一個剛出生不久的男嬰抱到她懷中。
“這便是你的兒子,祁允,字措生?!?p> 太后的目光溫柔又慈愛。
章妙彤順從點頭:“一切由太后做主。”
太后之所以選中她,也正是因為她的順從。
她對宮娥太監(jiān)們極好。
太安宮賞賜豐厚,她總是樂意賞給下人。
她善良,每每見到太安宮的宮娥因為做錯了事,被嬤嬤掌嘴時,她都心疼得默默垂淚。
她深知自己不過是權(quán)爭洪流中的滄海一粟,浮沉皆不由己。
皇庭深深,浮起時,能至人間極樂;沉下時,能到萬丈深淵。
“嗚嗚哇哇——”
一陣響亮的男嬰哭聲打斷了章昭儀的思緒。
她抱著他,有些手足無措。
湘蓮嬤嬤匆匆趕來,焦急問道:“乳娘剛給小殿下喂過奶,不會又餓了吧?”
嬤嬤抱起小殿下,上下顛著,輕拍他的背哄道:“哦,哦,小殿下不哭,小殿下許是渴了?!?p> 章妙彤聽了,柔聲吩咐道:“溫雯,去給小殿下倒些溫水來?!?p> 她身上發(fā)出的那一丁點母性,被她明艷的青春氣息所覆蓋。
她面色嬌艷,朱唇瀲滟,不施粉黛,卻姿色不減。
太后讓她不要出宮,自是有道理的。
章妙彤太不像初為人母的人了。
她渾身散發(fā)著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懵懂與單純。
溫雯端來溫水。
章妙彤拿著碧玉勺舀了一口,輕啟朱唇吹了吹,再抿一口,試了溫度,便伸手朝小殿下祁允喂去。
突然,她眉頭一皺,一陣劇烈的疼痛在五臟六腑之間上躥下跳。
“砰!”
她的手一松,碧玉碗摔了個粉碎。
下一刻,她“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
同樣的黑血也從雙眼、鼻孔中滲出。
她的呼吸漸弱,聽到耳邊驚恐的喊叫:
“昭儀娘娘!”
“昭儀娘娘!”
宮娥與太監(jiān)們慌了神。
湘蓮嬤嬤嚇得面如紙白,抱著祁允去找太后。
溫雯手足無措地抱住章妙彤的頭,無助喚道:“昭儀娘娘,您怎么了?”
頃刻之間,章妙彤仿佛浸泡在了一片血色里,胸口起伏,呼吸有些艱難。
她抬手拭淚,卻抹了自己一臉黑血:是溫雯下的毒?還是湘蓮嬤嬤下的毒?
都不重要了。
她想著。
重要的是,她們被掌嘴時,自己再也護(hù)不住了。
“昭儀娘娘……”
四周的人聲越來越模糊。
宮娥太監(jiān)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她卻聽不清了。
那張如詩如畫的臉被黑血弄臟。
章妙彤看著他們,很知足地道:“昭儀娘娘……自由了……”
*
章府的書閣中,殘燭輕閃余暉。
章象升已經(jīng)穿上了攝政王的官服,這是他幾日前命人秘密訂制的。
此刻,他透著燭火,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身著攝政王朝服,走進(jìn)金碧輝煌的臥龍殿。
仆人倉促敲著房門。
章象升調(diào)整了下坐姿,語氣有些不耐煩:“何事?”
他并不打算讓下人進(jìn)來。
“老爺……”
仆人的聲音顫抖:“昭儀娘娘在太安宮……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