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9章 借刀
木嬋娟見識過這樣的淺笑,笑得溫順乖巧,卻藏著暴虐兇狠——江鎖又要殺人了。
她不禁好奇:“你手無寸鐵,又困在這破廟里,自身都難保,如何殺人?”
方才真正端茶的侍女早被江鎖敲暈,還被扒下了外衣,穿在江鎖身上。
木嬋娟幫著江鎖把侍女抬去了后院。
后院是感通寺的下人們堆放雜物的地方,白天少有人來。
江鎖在后院換回了自己的白衣,披上了大氅,拍了拍手掌上的灰,答道:“我的確手無寸鐵,所以需要借一把刀?!?p> 她將山匪林文奎與曹厚庵殺害了域州知府及其幕僚的事告訴了木嬋娟,直聽得她滿地找下巴。
“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些事情,但你今日相救于我,我自當禮尚往來。這感通寺是個兇險之地,你身在其中,有事要與我商量,切莫給人打了靶子?!?p> 江鎖雙手攏袖,準備離開。
木嬋娟聽得云里霧里,見江鎖轉身,便問:“你去哪兒?”
江鎖頭也不回地向前,道:“去找刀?!?p> 她走到前院,站在古槐樹下,正逢曹厚庵送走喬世庸。
他看到覆在樹陰下的江鎖,定了定神,道:“天氣轉涼,屋里烤有炭火,姑娘不在房中取暖,卻在樹下賞雪,端的是好雅興、好情趣?!?p> 江鎖仰頭瞧著樹上的積雪,幽幽道:“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裳┙K歸是雪,花究竟是花。雪下得再大,也開不出花。太陽一照,再好看的雪也會化掉?!?p> 曹厚庵出身草莽,跟隨林霸天打天下,從前交往的皆是山中綠林好漢,說話直得如同揮舞棒槌。
現(xiàn)在成日要與江鎖之流打交道,她一句話說出口,恨不能繞三個彎,還得防著彎里的坑,曹厚庵不得不處處小心。
他揉了揉生疼的眉心,道:“姑娘有話不妨直說?!?p> 江鎖莞爾一笑,道:“方才大人送出的人,叫喬世庸,浙東織造局官商,家中銀子堪比大祁國庫。不對——”
她江鎖思索片刻,很快否定了自己:“大奉和運天兩座國庫加起來都不一定有他掙得多。我任東廠廠公之時曾與喬先生打過交道,他還被我打入過大牢?!?p> 江鎖所言不差,曹厚庵當時在平州遍尋喬世庸,最后是在平州刑部大牢里找到他。
至于喬世庸為何入獄,他一直緘口不言。
曹厚庵只道他有難言之隱,便沒細問。
想到這里,他笑了一聲,道:“他竟是被姑娘打入了大牢,所為何事?”
江鎖輕聲嘆口氣:“他太貪吶。貪得連性命都不顧了?!?p> 一個“貪”字,說進了曹厚庵的心里。
他收斂了笑容,認真地看著江鎖。
江鎖伸手接下一朵雪花,低聲說:“我曾有把柄握在他手中。去年韓婆江、白晏河上游決堤,蘇門、丁沖、玦口三縣全部淹沒,多少朝廷命官因此掉了腦袋,這事你們可有聽說?”
曹厚庵謹慎地頷首,道:“那時,我與大當家駐守在狼毫山上。那事很大,探子專門上山報過?!?p> 他全神貫注地盯著江鎖。
這些時日的相處,曹厚庵對江鎖的脾氣有了些許了解。
江鎖越是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越會攻心。
“那事并非天災,而是人禍?!?p> 江鎖口氣真誠:“河堤是被火藥炸毀的,是我一手策劃?!?p> 曹厚庵沒有說話,腦子快速地分析著江鎖說出的每一個字。
她不會無緣無故地將這殺頭之罪往自己身上攬,她說這些話,究竟有什么目的?
“而這場事故的執(zhí)行者,正是喬世庸?!?p> 江鎖道:“當時國庫告急,老佛爺急著賣出絲綢,收回西洋承諾的銀子??墒?,平州的稻農(nóng)卻不肯退耕還桑,還與我的兵發(fā)生沖突。你說,我夾在百姓與太后中間,那滋味如何?”
曹厚庵還是沒有說話,只靜靜瞧著她。
江鎖繼續(xù)說:“所以,我炸毀了河堤,淹了稻田,用的正是喬世庸買來的火藥。而我錯也錯在了這一步?!?p> 她的目光黯淡了下來,垂眸道:“事成之后,喬世庸以此來威脅我。若我不許他戶部尚書之位,便要將此事上呈內閣。那時,他因廣散家財、賑濟災民,被破格冊封為戶部侍郎,正三品官職,的確能與內閣說得上話。我慌啊,私毀良田是殺頭的大罪,我擔不起這樣的風險。所以,等到機會成熟,我便找了個由頭將他關入獄中。萬沒想到,他竟然還活著?!?p> 江鎖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抖了抖大氅,轉過身,準備離開:“今日在感通寺瞧見了喬世庸,便想起了這些陳年舊事。話說得太多,大人見笑?!?p> 說完,甩開手中的積雪,雙手攏于袖中,踏著雪輕輕回房。
曹厚庵既是萬般警惕,但還是聽進了江鎖的話。
真假之間,有一句話使曹厚庵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與喬世庸的關系。
他曾任職戶部侍郎,官至三品,任期雖十分短暫,但他已然具備與內閣對話的渠道,這就意味著感通寺私制軍火一事,極有可能在喬世庸這個環(huán)節(jié)敗露。
今日喬世庸不顧勸阻,擅自入寺,于曹厚庵而言,便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警告——他們現(xiàn)在在趕制軍火,工期臨近,急需銀子,所以他們必須牢牢倚靠他喬世庸。
喬世庸有閃失,便是軍費有閃失,那林文奎與曹厚庵的性命便會有閃失。
那之后呢?
喬世庸已經(jīng)墊出了巨額軍費。
林文奎曾向他承諾,收貨之后將以國庫的銀兩沖抵喬世庸的開支。
那不過是林文奎在情急之下開出的空頭支票,根本兌不了現(xiàn)。
收不到銀子的喬世庸會惱羞成怒,一紙狀書告到內閣嗎?
想到此處,曹厚庵握緊了發(fā)汗的拳頭。
*
夜深雪重,無星無月。
夜空與雪海打成一片,讓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路邊躺著冷硬的尸體,打更人的梆子敲得人心慌,像黑白無常到人間索命一樣。
北風將紅燭散發(fā)的微光吹得東倒西歪。
這個地方是域州城夜里唯一熱鬧的地方——長纓閣,尋花問柳之地。
一個身著青色長衫的人拿著酒瓶走出閣樓,衣著鮮艷的老鴇趕來送行:“慢走啊喬二爺!您可得常來!姑娘們可都想著您吶!”
域州的生意愈發(fā)不好做,長纓閣就守著一兩位大戶了。
喬世庸擺了擺手,朝陋巷深處走去,口中醉醺醺地囁嚅:“想著二爺……的錢呢吧。都想著二爺?shù)腻X。姑娘們想,東宮太子想,東廠太監(jiān)想,域州知府也想,比姑娘們更想!”
他說著說著,被自己說的話逗笑了,咂了一口酒,自言自語道:“爺?shù)腻X可不是你們想用便能用,姑娘們要用身子換,你元柳拿什么換了?你得用國庫的銀子換。”
正說著,前面?zhèn)鱽砺曧懀[約有人影晃動。
喬世庸搖搖頭,睜大醉眼,舉起酒瓶,喝道:“誰在那里!”
陋巷深處果然站著一個人,背對著他,戴著一頂草帽,看來已經(jīng)等候多時。
喬世庸看到他,問道:“你是何人?也是找爺要銀子的嗎?”
“那我可不敢要——”
那人抱著大刀,似笑非笑:“要了喬二爺?shù)你y子,可是要用國庫還的。”
喬世庸開懷大笑:“好說好說,只要是銀子,爺都喜歡。讓一讓。”
他無所畏懼地朝前走,卻走不出一條直線。
“喬二爺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森寒問道:“不怕我就地殺了你?”
喬世庸擺了擺手,不屑一笑:“我今日冒然前去感通寺,早知何以堪動了殺心,但我還是敢去。為什么?因為元柳要花錢吶。養(yǎng)女人要錢,造軍火要錢,養(yǎng)兵馬更是要錢。什么都靠二爺,薅得太狠,如今二爺成了諸位的仰仗,沒了我,便沒了錢。”
“憑二爺我難道請不起死侍嗎?我能請下整個皇城的禁軍!”
喬世庸酒壯慫人膽,驕傲地嚎了一嗓子,還破了音:“但老子偏偏不請,因為他元柳和何以堪拿我沒有辦法。他們不僅要盡快將國庫的銀子如數(shù)挪給我,還要給我更多!大家是患難與共的交情,我出了事,誰都別想好活?!?p> 他說到這里,忽然傷感,嘆氣道:“我這人吶,沒有當官的命,這一點我是在監(jiān)獄里想明白的?!?p> 他晃了晃快要喝完的酒瓶,嘿嘿笑了起來:“我這輩子,就跟銀子有緣,那我賺銀子好了呀,不去想當官的……事兒……”
喬世庸醉眼里的乾坤陡然顛倒了過來。
他的腦袋與脖子發(fā)生了位移,臉頰旁噴出成片的鮮血,弄臟了青色長衫。
他張著嘴,瞪著眼,腦袋滾落在那人腳邊。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劍客。
那人的脖頸處有一只青面獠牙的青龍。
崔護收刀入鞘,寒聲道:“你這輩子,就跟刀口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