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深淵
臥龍殿中,錯銀云龍紋香鼎冒著藍煙裊裊。
香鼎足有半人高,色澤晶瑩溫潤,燃出來的香濃郁沖鼻,是刺入鼻腔的濃烈,直沖天靈蓋而去。
煙火氤氳中
一個纖瘦高挑的白影朝殿中走來,恍若天上仙。
喻慶喜忍住了噴嚏,跪在殿中叩首,心下惴惴。
在他啟程前往平州時,曾被明仁帝召進宮中。
那時明仁帝一息尚存,本意是想囑托喻慶喜暗中相助祁溶。
那日,陰云蔽日。
喻慶喜來到臥龍殿給皇上請安。
他在殿門外跪立了一炷香的時辰也不見殿內(nèi)動靜。
臥龍殿里安靜得仿佛能聽見燃香的聲音。
“陛下?”
喻慶喜壯著膽子,喊了一聲。
無人應(yīng)答。
喻慶喜猶猶豫豫地又等了半柱香時辰,依舊無人宣召。
他戰(zhàn)栗著起了身,腳跪得麻了,還向前跌了一跤,撐地爬起來后,繼續(xù)走。
明仁帝的寢宮大得如同廣場,官靴與地板相觸都能聽見涼薄的回音。
早聽聞明仁帝身子單薄,體弱多病,不會就此歿了吧……
心臟在胸腔里打鼓。
喻慶喜沒有喉結(jié)的喉嚨來回滾動,壯著十二分膽子朝龍塌走去。
抬頭間,只見明仁帝就坐在龍塌上,他披散著頭發(fā),雙手扶在床沿處,胸口起伏,仿佛方才受了累。
喻慶喜弓著腰,抬眸一看,怎的床上還躺著一位?
他以為自己眼睛花了,又不敢妄自伸手揉眼睛,便閉了閉眼,又瞧了去。
的確床上躺著個人。
“陛下?”
喻慶喜扶住衣擺,跪了下去。
他是奉召入的宮,來得不是時候,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孱弱的明仁帝已死,許是重病不治,許是死于他手。
反正死了便是死了,難不成喻慶喜還敢多探究半分?
坐在床邊的皇帝抬起了頭,雙眸盛著難以描摹的情緒,有悲愴,有寂寥,有荒蕪,有隱忍,還隱隱藏著一絲興奮。
喻慶喜腦子轉(zhuǎn)得快,反應(yīng)過來床上躺著的才是明仁帝,而那披頭散發(fā)之人,乃是明仁帝一母同胞的弟弟賢親王。
賢親王本是個閑散王爺,生得又高又胖,身重如山。
他在宮外開了祁都最大的教坊司,喜音律,善歌賦,向來無心朝堂之事。
龍船側(cè)翻之后,喻慶喜聽聞賢親王時時入宮伺候,還尋思著二人倒是令人艷羨的兄友弟恭。
萬沒料到,這來去數(shù)月的時間,明仁帝的身子迅速垮了下去,而賢親王也瘦得身輕如鶴。
明仁帝怎么死的?
喻慶喜在心中也探究出了一二。
他擦了擦額上冷汗,此情此景,但凡言辭稍有不當,人頭落地都是輕的。
喻慶喜凝了凝神,讓自己迅速恢復(fù)了冷靜,道:“陛下現(xiàn)下已是大好,奴婢心中歡喜得緊。宮里一應(yīng)雜事便交由奴婢處理。陛下請放心?!?p> 他假裝沒有看見床上的尸體,話說得意味深長又自然而然。
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是在懸崖邊上踩鋼絲的人,進退之間,可能是榮華富貴,可能是萬丈深淵。
賢親王緩緩開口道:“多日困于殿中,朕也該出去透透氣。你且留在殿中收拾,朕不喜污穢?!?p> 喻慶喜瞬間明白了賢親王的意思,這是要他為明仁帝收拾。
這么大個人,他要如何收拾?
賢親王這是打算將這個秘密爛在臥龍殿中了。
可是,皇宮之中太監(jiān)宮娥來來往往,喻慶喜搬著這么具尸體從臥龍殿走出,還是當今皇上的尸體,只怕下場會比五馬分尸更慘烈百倍。
臥龍殿的門被賢親王帶上。
喻慶喜自知其中輕重,賢親王雖是走出了臥龍殿,卻并未真的離開。
如何在臥龍殿將尸體處理干凈,成了橫在喻慶喜面前的一塊巨石,成則一步登天,敗則萬丈深淵。
喻慶喜怔在床前,凝視著明仁帝的尸體發(fā)呆。
他終于打出來了一個噴嚏,那香鼎的香實在太香。
等等。
香鼎。
喻慶喜心念突轉(zhuǎn),看向了門口的香鼎。
那香鼎足有半人高,燃出來的香濃郁沖鼻。
喻慶喜心下一喜,辦法不是有了嗎。
賢親王直到深夜才回臥龍殿,入得殿門時,喻慶喜正繞在香爐旁扇著蒲扇。
香爐里的火燒得很旺,有明火從爐鼎噴涌而出,冒出陣陣黑煙。
殿中有一股悶悶的腥臭。
“收拾妥當了?”
賢親王輕飄飄道。
連聲音都與明仁帝如出一轍,喻慶喜不由悚然。
狡兔盡良弓藏。
若是無用,他終會迎來兔死狐烹的那一天。
“回陛下的話,都收拾妥當了?!?p> 他擱了蒲扇,跟在賢親王身后,道:“今日陛下召奴婢進宮說平州之事,想來是與東宮太子有關(guān)。”
這話挑明了喻慶喜與奉旨進宮的原因,為的是祁溶的事。
喻慶喜圓滑,搭了把梯子給賢親王下。
賢親王自然會意,慈善地看著喻慶喜道:“朕在感通寺養(yǎng)著一個瘦馬,名叫念映柔。你帶著她前往平州,務(wù)必要牽制住太安宮的力量?!?p> 喻慶喜自是千恩萬謝地接旨。
在這深宮之中,有用才能活得長久。
那時,祁溶尚未嶄露頭角,賢親王最大的忌憚?wù)窃陬櫧鹞崤c江鎖身上。
于是,喻慶喜從域州將念映柔接到平州,后面‘去田為草’時發(fā)生的事情,他都是受到賢親王的指示,對江鎖形成阻力。
奈何世事瞬息萬變。
江鎖乃前太傅姜宗曦之女,后與祁溶聯(lián)合對抗太安宮。
而祁溶勢力更是異軍突起,所向披靡,別說是臥龍殿,就是太安宮也始料未及。
“朕聽聞,瀕州代任州府葉游元拼死向祁溶遞出了消息,倭軍西進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了?”
賢親王的聲音飄渺悠遠,拉回喻慶喜紛亂的思緒。
喻慶喜吸了吸鼻子,對那香的味道依舊敏感,恭敬道:“所以豐川玄提前舉兵西進,不日便可抵達祁都城下。屆時有了倭軍一脈支持陛下,別說內(nèi)閣、東宮、太安宮,就是整個朝堂上下都能好好清洗一遍,才能順了陛下的意不是?!?p> 賢親王顯然對喻慶喜的溢美之詞并不感冒,若有所思地道:“從鑫州向西往祁都官道行進會經(jīng)過寧州與輝州兩座城市,輝州距離祁都尚近,已由風(fēng)雷軍接管,可是寧州不然,那州府名叫……”
叫什么?
賢親王突然想不起來。
喻慶喜提醒道:“秦在練?!?p> “哦。我想起來了。是個武將,性情剛烈,素與朝中文臣不睦,恐怕不好對付?!?p> 賢親王又朝爐鼎里添了些香。
他習(xí)慣了這熏香的味道,日子久了,調(diào)制的香愈發(fā)濃郁,劑量也增大。
喻慶喜下意識揉了揉鼻子,道:“奴婢聽聞祁溶派出一支輕騎率先抵達寧州,就是要說服秦在練抗倭?!?p> 賢親王手持香夾與香盤,轉(zhuǎn)身道:“那咱們可得留神?!?p> “是了?!?p> 喻慶喜恭敬應(yīng)道。
他掌握了賢親王手上最大的秘密還能活到現(xiàn)在,正是倚仗了腦子活絡(luò),凡事能想在前面。
“我們的人就在秦在練的府上,若有異動……”
喻慶喜雙眼放光,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賢親王滿意地笑了笑,如癡如醉地深吸一口爐鼎的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