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諸葛岐都沒有去學(xué)堂,除了修葺他母親的靈堂,其余時間大多是在沉默出神。這一日他坐在諸葛酒店的門檻上與諸葛青一起嗑瓜子。
諸葛青:“岐哥,淹城有多大?”
諸葛岐:“南北三十里、東西二十里,三、四十萬人的樣子?!?p> 諸葛青:“那是有多大?那是多少人?”
諸葛岐:“咱們每個人手拉著手,能繞淹城五圈?!?p> 諸葛青:“岐哥,咱們大周國有多大?”
諸葛岐:“大概有十三個大一點的淹城,四十多個小一點的淹城,還有個超級大的淹城加起來那么大。”
諸葛青:“那天下有多大?”
諸葛岐:“大概有七八個大周國那么大?!?p> 諸葛青:“那咱們淹城在整個天下的算第幾?”
諸葛岐:“淹城號稱八水不淹,自然天下第一?!?p> 諸葛青:“那諸葛酒店在淹城算第幾?”
諸葛岐:“淹城就一家諸葛酒店,自然是淹城第一?!?p> 諸葛青:“淹城天下第一,諸葛酒店淹城第一,那諸葛酒店就是天下第一咯!”
諸葛岐:“是……的吧?!?p> 諸葛青:“那我就是天下第一老板娘!哎喲!岐哥你干嘛敲我腦殼?。俊?p> 諸葛岐沒有再理會這個異想天開的小娃娃,他看見了幾個學(xué)堂的同學(xué)一同走了過來:穆玥老氣橫秋的背著手、龍桂昂首闊步大大咧咧、云煙織亦步亦趨的跟在龍桂身后、最后是山一樣壯的少年杜之泰。
還隔著很遠,龍桂便高聲問道:“諸葛,穆玥說你受傷了?”
諸葛岐聞言望了一眼穆玥,只瞧得后者心虛不已,連步子也落后了不少,直至與杜之泰并列,借杜之泰鐵塔一樣的身材擋住了半個身子才算停下后退。諸葛岐轉(zhuǎn)向龍桂答道:“沒有受傷,這幾天家父有事遠出,我不放心小妹獨自一人在家,還有我母親的靈堂需要修葺,便沒有去學(xué)堂?!?p> 龍桂笑道:“有沒有受傷,試過了才知道?!彼聿男揲L高挑,步子邁得又大又快,幾步就來到了諸葛岐跟前,縱身一躍,兩條長腿空中盤錯,腳尖劃過諸葛岐面門。
諸葛岐見她快步走來,便知她要做什么,不待腳尖踢中自家鼻子,身子后退半步,等著龍桂下一腳踢來的時候,飛腳與其對了一記腳掌。這是二人當初學(xué)拳時常用的較力手段,一開始是龍桂占上風(fēng),常一腳踢得諸葛岐翻好幾個跟頭,但隨著年歲漸長,龍桂力氣終歸不如身為男子的諸葛岐,此時被他一腳踢回來,在半空翻了個身才落回地面。
龍桂有些不服氣:“力氣倒是不漲了不少,看來身體是沒有事,那為啥不去學(xué)堂上學(xué),愛哭的小鬼!”
諸葛岐聞言頗有些不好意思,他當初學(xué)拳的時候年歲較小,比龍桂晚去了一年,力氣和手段上均不如龍桂,二人年歲相當又時常一起練手,結(jié)果練一次就被打哭一次,從無例外。
龍桂笑的有些得意,卻又忽然想起那個溫婉女子,那個有著暗紅色頭發(fā)的美麗女子,只要她一來年幼的諸葛岐便立馬不哭了,飛也似地沖進她懷里,可惜那個美麗女子已經(jīng)不在了。
杜之泰走到近前道:“諸葛,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p> 諸葛岐笑道:“哈哈,阿泰你來的正是時候,我正愁著母親祠堂修葺的事情呢!”
杜之泰嘿嘿笑道:“好!正正好!”杜之泰是諸葛酒家不遠處一個姓杜的老頭收養(yǎng)的野孩子,早些年杜老頭得了一場重病,連床都不能起不來。諸葛靖惦念鄰里一場,時常吩咐諸葛岐去送湯藥和吃食,到最后杜老頭還是沒有熬過去,只留了杜之泰一個孩子孤苦活著,多得諸葛酒店才得以長大。
云煙織手里挎著一個籃子,走的比較慢,怯怯地來到諸葛岐跟前,道:“諸葛同學(xué),我做了些糕點,給你嘗嘗?!蹦樕巷w紅,眼睛卻是晶晶發(fā)亮。
諸葛岐摸著腦袋說道:“云同學(xué),那天撞到你,實在是不好意思?!彼韨?cè)的諸葛青兩三步躥到跟前,接過云煙織的籃子,然后便偷偷跑開去了。
諸葛岐對云煙織的印象尚停留在前些年的云大人身邊的小姑娘,那時云煙織一身盛裝,像個易碎的瓷娃娃,他記得那時瓷娃娃一直冷著個臉很不開心,他便沖拌了個鬼臉,誰知瓷娃娃竟然笑了,像是在白釉的底上抹了一片桃花。
龍桂與云煙織卻頗為熟識,云龍二家是故交,只是云煙織鮮少出門,學(xué)堂中也就只有龍桂認得她。
諸葛岐將一眾人請進諸葛酒店,唯獨沒去理會躲在杜之泰身后的穆玥。穆玥本惱怒起來:“哎呀呀!諸葛岐,架子大起來了嘛!”
諸葛岐瞥了她一眼,道:“你那奇怪的口頭禪還在呀,袁先生教的你么?”說完也不理她,徑直往酒店里走去。直氣地穆玥連連跺腳,到最后卻也只能跟著進去了。
這一日,諸葛歧作為諸葛酒店少東家給同學(xué)們整治了一桌吃食,他多日有些郁結(jié)的心情也有些舒緩,第二日便趕去學(xué)堂追趕課業(yè)。
神情懨懨的落第書生也不總是偷懶睡覺,也有帶一眾學(xué)生朗讀頌?zāi)畹臅r候,他雖然屢次落弟,卻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圣人經(jīng)文被他頌?zāi)畛鰜砗笠謸P頓挫,十分慷慨激昂,下面跟讀的學(xué)生也搖頭晃腦,郎朗的讀書聲由學(xué)堂里傳出來宛轉(zhuǎn)悠揚,連田埂上正在勞作的山農(nóng)都會駐足細聽,模樣十分享受。
待先生領(lǐng)讀完三遍書后,便道:“今日便到此為止,你們回去后好好溫書,切莫大意,切莫玩耍忘了課業(yè),三日后先生是要檢查的?!?p> 學(xué)堂一眾大小學(xué)生齊齊應(yīng)是,落弟書生收拾了下桌子,將折扇收在寬大的袖口里,又對一眾學(xué)生道:“先生這三日休沐,你們就不用過來學(xué)堂了?!?p> 此言一出,堂下一眾學(xué)生盡皆歡呼,落弟書生又將折扇取了出來,在桌面上敲擊數(shù)下:“肅靜!肅靜!三日后先生檢查課業(yè),不能背誦者,罰書十遍!”
此話一處,堂下登時又安靜了下來,學(xué)生們一個個苦著臉,眼睜睜看著先生收拾東西,轉(zhuǎn)身而去。
龍桂為了溫書隨著云煙織來了云家,見云家正在修葺靈堂,不由問道:“煙織,你家靈堂也壞了?”云煙織的家其實離學(xué)堂很近,在淹城邊角處的一處大宅子,家里有幾個仆人,都是當年云老爺從外鄉(xiāng)帶過來的可靠老人,此時正在院中忙碌。
云煙織也有些不解:“就前幾天的事情,中間一根屋梁忽然斷了,從屋頂上掉下來,把我爹的靈位都砸壞了。”
龍桂望著來來往往的仆從,訝道:“前幾天諸葛家的靈堂也壞掉了,真是奇怪。”
云煙織同他們一起去看望了諸葛岐,自然也知道這回事,道:“諸葛店主不在家,諸葛同學(xué)一個人在家,要照顧諸葛小妹,還要修葺靈堂,真是辛苦?!?p> 龍桂點頭說道:“諸葛是個有擔當?shù)娜?,是個不錯的朋友!雖然看起來兇狠,其實很像他的母親,他母親生前是位極溫柔的人,我每一次見她都是帶著溫暖的笑容,到現(xiàn)在得有快十年了,她的樣子我都記不清楚了,卻記得她溫暖的笑容,讓人回想起來都覺得安心?!?p> 龍桂頓了頓,又繼續(xù)說道:“那一年諸葛的母親帶著他去山北的廟里祈福,結(jié)果馬車行半途翻下了山去,諸葛被她母親一把拋出車外,掛在了樹枝上幸免于難,而那個溫柔的女人卻再也沒回來。”
云煙織捂著嘴,驚呼之聲差點沖出來。
龍桂垂眉低目,將小徑上一顆石子踢飛,繼續(xù)說道:“那年他母親出事后,他每次學(xué)堂放學(xué)后,都會跑到山北去,在她出事的地方徘徊,累了就靠著樹干坐下,天黑了就乖乖回家,第二天一早去學(xué)堂,從不遲到,然后放學(xué)了再去山北,天黑了再回家,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娘親沒了,不哭不鬧正常上學(xué)堂、讀書,課業(yè)一點都沒有耽誤。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他鼻青臉腫的來到學(xué)堂,便再也沒有去過北山了?!彼斈旮谥T葛岐身后,將這些看在眼里,卻從沒對別人說過,說著說著她眼睛逐漸濕潤,慢慢蒙起了一層霧氣。
云煙織早已淚流滿面:“諸葛同學(xué)心里定是難受的厲害!”
龍桂點頭說道:“嗯,七八歲的年紀,卻把這些事埋在心里,不給其他人添麻煩?!?p> 云煙織想起自己幼年逝去的娘親,還有前些年病逝的父親,共情之下更是悲不能自抑:“年少失恃,尤為悲切!”
二人正戚戚傷懷時,從一側(cè)走出一個年老的仆人,恭恭敬敬的向云煙織行禮:“小姐,晚飯已經(jīng)備好,請小姐和龍家小姐去用膳。”
龍桂聞言望向老仆,道:“云宮叔,您辛苦了?!?p> 云煙織擦著眼淚,只一個勁兒的哭泣,也不知是替諸葛岐悲傷還是為自己悲傷,已然是淚人一個,話都說不出來了。云宮無奈,只得喊過一個叫做云羽的女仆,照顧哭壞了的云煙織。
云、龍二人用過晚膳便閑坐亭中休憩,待到月至中天時,龍桂瞧著云煙織神色仍有些萎頓,便道:“煙織,不如你來彈琵琶,我來舞劍如何?”
云煙織摸了一把臉,仰頭笑道:“好呀!”
不多時,老仆云宮捧來一柄長劍和一把琵琶。云煙織撫著那把琵琶,悠然長嘆道:“我父親最愛瞧我母親彈琵琶,我母親去世后,父親便常讓我給他彈母親彈過的曲子,可是曲子十分古怪,一首曲子總也不能彈完,直到他最后離世,我也不能彈完?!?p> 龍桂知她心結(jié)難解,便道:“且不要再提傷心往事,來看我來舞一套梨花春醉!”說著,她從石桌上取了一個茶杯,端作酒杯狀,一手執(zhí)劍一手執(zhí)杯,身形搖晃,似是醉酒一般,待要趔趄倒地時,忽然一個翻身躍入院中,腰身用力耍了個鐵板橋的功夫,一手執(zhí)杯一手拄劍,斜睨著云煙織的神態(tài),像極了一個看到美麗少女的醉漢。
云煙織受她感染,伸手抱過琵琶,手指撥過時琵琶聲聲飛出,錚錚然如擊金石,琵琶聲開始時尚與龍桂劍舞有些脫節(jié),片刻之后,琵琶已經(jīng)契合劍舞律動,她手指上下?lián)芘瑫r而如暴風(fēng)驟雨,引人亢奮,時而如春風(fēng)和煦,撫慰心靈。
而龍桂身著白衣,身形長挑婀娜,一柄長劍在她手里恍若游龍,忽焉在前,劍花一翻,若梨花點點,忽焉在后,麗影翩翩,似神龍夜游。
她二人一動一靜,一形一聲,配合極為默契,一套琵琶劍舞下來,當真是春風(fēng)化雨酣暢淋漓!
待得雨收風(fēng)歇,龍桂舞了個劍花緩緩將收劍回鞘,這一陣劍舞下來她胸脯微微有些起伏,面色潮紅地嘆道:“煙織,你這琵琶曲著實了不起,我原本氣力已有些不繼,卻被你琵琶曲引著硬生生的舞完了這一套?!?p> 云煙織撫著琵琶半遮面,笑道:“我哪有這樣的本事,不過是你武藝高強,我能追上你的劍舞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了?!?p> 龍桂拄著長劍,搖頭嘆服道:“煙織,這套劍法我往日里得歇兩次才能完全耍完,今天是頭一次完整耍完,卻還猶有余力,你的琵琶當真有古怪”
云煙織道:“我家學(xué)淵源,琵琶是自幼練起的,倒是不覺得有什么古怪,只是母親以前彈的曲子都有些古怪,我總也彈不來,挨了父親不少責(zé)備?!?p> 龍桂不由問道:“古怪的曲子?”
云煙織點頭說道:“嗯,屬實古怪的很,它五音是錯亂的,如果按照它來彈,我的手腕勢必得扭成麻花才行?!彼f著將手拿出來,手腕艱難扭動給龍桂看。
龍桂看得咯咯直笑:“這你要練軟骨功才行得通,可是練了軟骨功,你又彈不了琵琶,鉆進死胡同里咯!”
二人趁著夜色未深,又溫了幾遍學(xué)堂先生留下來的課業(yè),初時龍桂磕磕絆絆連順暢的讀完都不行,云煙織教她發(fā)音、斷句、聲調(diào),足足一個時辰過去,龍桂才勉勉強強能讀下來,直至夜已盡深,龍桂才依依不舍離去。
云煙織的父親卸任前是京城的大官,一家人遷到淹城后,置了產(chǎn)業(yè),買了這個府邸,府邸前后不大,卻有一個后花園,園中有座三層高的六角小樓,正是云煙織起居的地方。
樓前是一洼水塘,二人方才舞劍奏曲就是在這洼水塘之前,琵琶和劍仍在水塘側(cè)的亭子里放著。然而,此時卻有一個須發(fā)花白的人影靜靜的佇立在琵琶之前,那人身穿黑綢長袍,姿容儒雅,修長的手指慢慢撫過那把琵琶,眼淚啪嗒啪嗒的落了下來,可是淚水掉在琵琶上只激起一片光點,便消失無影。黑影長嘆一聲,又仰頭望向水潭后的三層小樓,面上悲傷之情更重。
黑色的人影飄飄蕩蕩,來到六角小樓上,穿過窗欞進入臥室,來到云煙織的床榻前,俯身輕輕的去撫她的臉頰,口中呢喃呼喚:“煙織……煙織?!甭曇羲朴羞€無,不知起何時起,亦不知其何時終,纏繞于臥房內(nèi),雖然低微卻久久不散。
云煙織忽得從夢中坐起,額頭上涔涔冷汗,后背已然濕透,驚慌地四處張望:“是誰在哪里?!”
空蕩蕩的臥室里,卻沒有任何聲音回應(yīng)她,透過半掩的窗欞,一團月光投了進來,照出一塊略顯明亮的空地,空地上有之前云煙織彈過的那支琵琶,靜靜的躺在那里。
第二日一早,龍桂抱著一堆竹簡、帛書、線裝本快步來到云府,興高采烈地拉著云煙織來看:“煙織,你看這些曲子,你可有合用的?”
云煙織昨晚睡得不踏實,神情有些懨懨,但看到那一大堆曲譜后眼神不自覺亮了起來:“阿桂,這些曲譜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龍桂笑嘻嘻的不肯言明。
云煙織如獲珍寶,愛不釋手地翻看著那些曲譜,手指不時在半空輕輕撥弄,神情十分專注,一絲若有若無的光暈在她指間忽隱忽現(xiàn),光華流轉(zhuǎn)間五彩閃爍。
立在一側(cè)的龍桂,本來是百無聊賴的四處打量,忽然聽見一陣輕緩的音調(diào)在耳中回旋,只覺渾身上下暖洋洋的、酥麻麻的十分愜意舒服,她閉著眼睛,身子忽然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只隨著聲音慢慢起舞,她舞得是一套掌法,卻又似一套舞蹈,并沒有什么定式,卻顯得自然流轉(zhuǎn),自然隨性。
龍桂來的時候是早上辰時左右,當仆婦提著食盒過來的時候已近午時,見了兩人沉迷情狀不由得失笑,云、龍二人才從恍惚中醒來,方覺腹中饑餓得厲害。
龍桂滿足的咬著糯糯的蜜糕,沖一側(cè)侍立的仆婦問道:“商姨,您做的這個蜜糕可真是美味!”
那仆婦喚作云商,看起來四十歲上下,挽著婦人的發(fā)髻,身前還圍著一個布圍裙,周身上下干凈整潔,全然不似一個剛從灶房里出來的煮婦。她見龍桂吃的滿足開心,便也笑道:“桂姑娘是好胃口,婦人這鄉(xiāng)下手藝倒也入得了口?!?p> 龍桂連忙擺手:“商姨,您這手藝可不尋常!若是去諸葛酒店做飯食,保證他們店里人滿為患!”
云煙織笑道:“阿桂,諸葛同學(xué)的手藝也不錯呢!”
龍桂一怔,旋即哈哈笑道:“管他那么多,反正就是美味好吃的很!”
正在二人笑鬧之時,一個高壯的漢子從外面走進來,向云煙織施禮言道:“小姐,外面有三個少年人求見,言稱是小姐學(xué)堂同學(xué)?!?p> 云煙織訝道:“學(xué)堂同學(xué)?除了阿桂,我與其他同學(xué)也不熟呀?!?p> 龍桂略一想便明白:“應(yīng)當是諸葛他們?!?p> 云煙織眼神微亮:“角叔,快請他們進來!”
那個漢子聞言便拱手而出,不一會兒他引著三個少年人進來,正是諸葛岐、穆玥和杜之泰,杜之泰肩膀上還扛著一個諸葛青。
云煙織見到人來了,又有些羞怯,道:“諸位同學(xué),快請進來。”
穆玥三兩步跑上去,緊緊握住云煙織的手:“云同學(xué),可算見到你了!”神色無比的激動,彷如三冬臘月見了一個溫暖的被窩。
云煙織錯愕道:“怎么了,穆玥同學(xué)?!?p> 穆玥眼中含淚,神色十分焦急:“云同學(xué),先生留的課業(yè),你可得幫幫你我!”
諸葛岐在一側(cè)冷笑道:“云同學(xué),你可得再仔細考慮一下。昨天放學(xué)后,我跟阿泰一直在教她,結(jié)果到午夜十分,一篇都不能完整頌?zāi)钕聛?,她反而睡得死死的。?p> 穆玥腳下不著痕跡地狠踢了一腳諸葛岐,向云煙織苦笑道:“哎呀呀,我就是生得太笨了?!?p> 云煙織望著有些黑眼圈的穆玥,嫣然笑道:“不要著急,阿桂也在這邊,我們一起溫課業(yè)?!?p> 龍桂在一旁連連點頭,云煙織對學(xué)堂的功課十分在行,這是那位睡眼迷離的石先生親口稱贊過的,龍桂常常感嘆京城來的大家閨秀果然與鄉(xiāng)下的野丫頭不一樣。
穆玥直愣愣得看著龍桂一側(cè)桌上的蜜糕,低聲問道:“這是吃食么?”
龍桂點頭說道:“嗯,煙織家里商阿姨做的,非常的美味?!表樖帜昧艘粔K送進穆玥手里。
穆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桂花蜜糖的香甜味頓時在口齒間彌漫四溢,軟軟糯糯的入口就要化掉一樣,她只覺腦中有一棵風(fēng)姿飄搖的桂花樹正慢慢綻放,細碎的花瓣漸漸撐滿,繼而“嘭!”的一聲整棵桂花樹上的桂花瞬間炸開,漫天碎雪般飄散,帶著濃郁的桂花香氣,讓人迷醉,她整個人愣住了,眼淚嘩嘩的留下臉頰。
其他人見她淚如泉涌都莫名其妙,諸葛岐悄悄地問龍桂:“她這是好吃到哭?”
龍桂也有些愣怔,訥訥地點頭:“大概是吧?!?p> 云煙織連忙取來自己的手帕給穆玥擦眼淚,也不明白她為何要哭,只當是她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的吃了不少苦,頗有些感同身受之意。
穆玥抽抽噎噎地拿著煙如織遞過來的手帕,胡亂擦了兩下,又咬了一口蜜糕,眼淚嘩嘩得流地更是厲害:“也太香了吧!”她腦中不斷回響著沒來到這里之前,所有的人對她的囑咐:“人間界的食物不能吃,只有咸菜窩窩頭勉強能入口?!彼敃r很自然地把這牢記在心里,來到這里后借住在黑心藥鋪里,不良的藥鋪老板天天咸菜窩窩頭更讓她篤信不疑。
諸葛岐見了穆玥這幅模樣,忍住掩面而逃的沖動,向云煙織問道:“云同學(xué),進來的時候,看見你家在修葺房屋,我和阿泰可以幫忙!”杜之泰跟著連連點頭,憨直的鐵塔少年臉上微微露出笑容。
云煙織先前一直在照看穆玥,此時聽見諸葛岐發(fā)聲來問,她便回望過去,旋即又低下頭去,臉色有些發(fā)燙:“沒事的,家里有角叔和徵叔在弄,已經(jīng)足夠了?!?p> 側(cè)立一旁的仆從漢子,也躬身說道:“兩位少爺好心,咱們下人修就成?!?p> 諸葛岐這才注意到,原來在他們幾個少男少女打鬧的時候,這個引他們進來的中年漢子一直默默地站在云煙織身側(cè),若不是剛剛主動出聲,誰也不會留意他的存在。
諸葛岐只覺得這個中年漢子有些怪,但是哪里怪又說不上來,又忍住不沖那漢子多看了兩眼。誰知那漢子見他望來,便又向他躬身施禮,反倒讓諸葛岐手足無措起來,也向那漢子躬身回禮。
云煙織介紹道:“諸葛同學(xué),這是角叔,他們是我父親從京城帶過來的老家人,我記事的時候他們就在了。還有管家宮叔,給我們做飯食的商姨,整治產(chǎn)業(yè)記賬的徵叔,再有羽姨,張羅著我們這個院子里雜七雜八的東西?!?p> 云府搬到淹城已經(jīng)有數(shù)年,然而府上仆從只有當初云煙織父親從京城帶回來的五個老人,雖然府中置了許多產(chǎn)業(yè),但是五人各有長處相得益彰,也不顯得人手上捉襟見肘。
云煙織道:“角叔,麻煩您去和商姨說一聲,今天家里有客人,需要多做一些飯食,提前準備一下?!?p> 諸葛岐心中一動:“她方才見我窘迫,先是介紹角叔給我知道,后遣角叔下去做活,這一番下來落落大方,讓我舒坦至極,真是難得?!毕爰按颂?,他不由得抬眼去望云煙織,哪成想云煙織也在望向這邊,兩個少年男女彼此目光交匯,都鬧了個大紅臉。
諸葛岐和杜之泰一直待到傍晚時分才告辭離去,穆玥留了下來,和龍桂一起溫書,直至夜深,二人才結(jié)伴而去。
送走穆玥和龍桂后,云煙織回到自己房間,昨晚的聲音讓她現(xiàn)在都心有余悸,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她覺得那個聲音有些耳熟,像是……像是父親的聲音。父親離去已有四年有余,彼時她尚懵懵懂懂,如今漸漸長大后方才醒悟父親母親的早逝,對她而言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深更露重時,云煙織獨自坐在窗邊,她在等待那個聲音,她不清楚那個聲音是否還會出現(xiàn),亦或者昨天聽到的只是虛幻,但是一兩個晚上的等待應(yīng)該是值當?shù)模е萌缡窍胫?p> 又過了半個時辰,濃郁的烏云慢慢遮住了月光,云府在夜色中又蒙了一層黑幕,夜風(fēng)吹散之際,一陣若有若無的呢喃聲悄然夾雜其中:“煙…織…煙…織”,聲音似斷還續(xù),哽咽抽泣甚為悲切。
云煙織驟然挺直身子,顫聲問道:“父親,可是您回來了么?”
那個聲音卻未回復(fù)她,只是一直抽泣呢喃:“煙…織…煙…”
云煙織抱著琵琶匆匆起身,一把推開窗戶,聲音略略提高:“父親!”只是四下漆黑,哪里能看見半個影子,她不由得好一陣失望,又張望了許久,才要抱著琵琶轉(zhuǎn)回屋內(nèi),卻忽見不遠處樹冠處有一團黑影逐漸凝實,這團黑影比周邊漆黑的夜色更加幽暗,緩慢之下黑影幻化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形,面部輪廓正是頭天晚上過來的中年人。
云煙織定了定神:“父親大人,可是你么?”她語聲哽咽,帶著些許顫抖。
那個影子似乎有了些回應(yīng):“是……我,過來……”聲音比之昨日和方才的聲音都有不同,但是云煙織驚懼兼歡喜下,哪里還會注意這些末節(jié),她點了點頭,不自覺的往前邁步走去。
影子身側(cè)后慢慢張開一叢黑色的觸須,張揚四散,向著云煙織纏去,云煙織卻絲毫未覺,眼神呆滯地望著那張中年男人的輪廓,黑色觸須在她呆滯往前邁步時,已經(jīng)將她漸漸裹住,影子也褪去了中年人的輪廓,那是由一根根觸須糾纏而成的人形,淡淡黑影散去時,一張帶著獠牙的血盆大口赫然出現(xiàn)在后。
正當呆滯地云煙織被黑色觸須裹挾著送往獠牙巨口時,一個身材高壯的漢子忽然從云煙織身后縱起,手中抓著一桿大槍,掄圓了猛力向那獠牙大口砸去,這一槍砸下去,槍頭在那獠牙巨口上登時砸出一個窟窿來,巨大的獠牙也砸掉了三四個,只是獠牙方一脫落便化成黑色煙霧瞬間消散。
獠牙巨口受此一擊驟然縮了回去,數(shù)百條黑色觸須像是煮開了的沸水不停的抖動起來,繼而向那漢子抽去,挾帶著嗚嗚咽咽的風(fēng)聲,甚為駭人,那漢子左閃右躲,終究是架不住敵勢壓頭,只一瞬間,身上便挨了五六記鞭抽,漢子吃痛不住,腳下一個踉蹌栽了下去。
就在漢子栽下去的同時,雙手一抄將云煙織護在身前,落在地上時更是以背著地,護住了還在迷障的云煙織,他則哎呀一聲,痛得叫了出來。云煙織被這一聲驚呼喚醒,見是云角正護著自己倒臥在地上,她連忙爬起身來,扶住云角急切問道:“角叔,你怎么在這里?”
云角緩了一陣子,便拉著云煙織匆匆往屋內(nèi)躲去,口中快速說道:“小姐,外面有兇惡物,方才要傷你,我剛剛搶上去把你奪回來,大哥他們還在與那兇惡物打斗,不知現(xiàn)在情形如何了。小姐現(xiàn)在屋子里躲著,我現(xiàn)在出去相助大哥他們!”一番話下來,云煙織懵懵懂懂,完全不明所以,只得訥訥點頭。
云角雖不放心她,但是外面情形十分兇險,只得又囑咐她躲好,而后便提起大槍匆匆出門而去。不多時外面?zhèn)鱽泶蚨返穆曇?,一聲聲直擊云煙織心坎,她身處小樓之?nèi),小樓外光影婆娑,一道道人影來回交錯,間或有許多觸須揮舞追趕,還有云煙織熟悉的聲音,正是她家中的五位老仆,只是聲音中夾雜的痛呼之聲,讓她心顫不已。
正當云煙織緊揪住衣帕慌亂不已時,有一個人影撞破窗欞跌了進來,那人渾身浴血,十分慘烈,但是那人見了云煙織后,卻咧嘴一笑:“小姐莫慌,外面有我們兄妹五人,那兇物進不來。”是云徵,他說完便一頭又沖了出去。
云煙織手指緊緊絞住衣角,內(nèi)心忐忑不已,她知道家中五個老仆是有些功夫的,當初從京城遠遷至此的路上,遇上了不少山賊水匪,都托這幾位老仆的護送才一路平安,但是外面那個兇惡的怪物可不是一般凡人盜匪可比。她越是往下想去心中越是忐忑,不由得從一側(cè)取來琵琶,緊緊地抱在懷里,才能稍稍安心寫來,當日父親離世的時候,她便是如此抱著琵琶一直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繼續(xù)哭。
今日雖不悲傷,卻驚恐得很,手指不自覺地按上琵琶,“錚~”地一聲琵琶聲起,兀自嚇了她一跳,繼而又安下心來,手指輕輕巧巧地繼續(xù)彈了下去,白日里龍桂拿來的那些曲譜猶在心間記著,此時驚慌之際,白日里沉迷的曲譜一點點化作指尖輕挑,云煙織也復(fù)歸平靜不再驚慌。
于此當時,樓外五名江湖好手對戰(zhàn)一個惡物兇魔,樓內(nèi)一個十五六歲的弱柳少女卻環(huán)抱琵琶輕攏慢捻,小樓外被濃稠的烏云遮住,漆黑的夜色在弱柳少女琵琶聲起的時候,忽然有一絲月光透入,照在小樓的窗戶上,映出少女抱著琵琶婀娜的身影,孤影獨坐,琵琶聲錚錚然不絕于耳。
樓外惡斗的五名江湖好手,聽到琵琶聲,周身俱是一震,猛然間抽身而退,立在小樓窗前,那兇物不知五人為何而退,倒也不曾追擊,一只獨目陰冷地注視著眾人,獠牙之下不停滴著饞涎。
云宮等五人身上皆有重傷,云宮胸前被狠狠抓了一記,血如泉涌,云商發(fā)髻脫落,面色蒼白,云角和云徵都丟了一只胳膊,只有云羽呼呼穿著粗氣,似乎沒有外傷在身。
五人平復(fù)了下粗重的喘息,琵琶聲中一個個肅然而立,云宮立在五人中間,此時仰面長嘯道:“五十年了,吾等終于又得見天日!”神情激動亢奮。
立在一側(cè)的云角小聲嘀咕道:“現(xiàn)在大半夜的,哪里來的‘天日’。”
立在另一側(cè)的云商仍是披著頭發(fā)面無表情,卻揮起一掌拍在云角的腦袋上,云角吃痛閉嘴,看了一眼云宮卻又小聲嘟囔:“隔著大哥都能打到我,手可真……”話未說完,又挨了一巴掌,剩下的話他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云宮揚天長嘯、云商面無表情打云角、云角不顧挨打小聲嘟囔、云徵滿臉欣喜、云羽歡呼雀躍時,他們五人的五官、手腳、身體開始塌縮,像是漏氣的羊皮筏子,瞬間只剩一層皮和衣服在地上,而原本五人所在之處再無一人,忽然一聲琵琶響起,五團光暈赫然出現(xiàn),光暈之中五個巴掌大的小人逐次顯現(xiàn),隨之光暈黯淡,巴掌小人凝實成體,依次是懷抱玉如意的土黃色衣衫的中年男子、后背雙劍的白色衣衫青年女子、手執(zhí)長笛的淡綠衣衫青年男子、腰挎雙鼓的火紅衣衫少年以及手撐油紙傘的黑衣少女。
眼見這五人由江湖武夫忽然變成了巴掌大的小人,那惡物的獨目竟露出貪婪的目光,它原本只盯著小樓內(nèi)的云煙織,對五個江湖武夫看都不曾看過,此時卻大不相同,而是饒有趣味的盯著五個巴掌大的小人,這五個巴掌大的小人散發(fā)著一種美味的氣息,甚至比樓內(nèi)的云煙織還要美味,一眼望去就是五盆珍饈美饌。
土黃色的中年人率先開口:“妖物,速速退去,否則灰飛煙滅!”
淡綠衣衫的青年男子也開聲喝道:“灰飛煙滅!吾等……”
“啪!”白衣女子面無表情的給青年男子腦殼上來了一巴掌,又將剩余的話打了回去。
紅衣少年雙手各執(zhí)一支鼓槌,“彭!彭!”敲了左右腰鼓一聲,臉上盡是歡悅之色。
黑衣少女旋轉(zhuǎn)傘柄,從中抽出一支軟綿綿的長劍,面色潮紅,滿是期待。
五個巴掌大的小人,呈扇形站位,擋在那兇物之前,兇物獨目中露出兇光,它雖然沒有口舌,卻有一股聲音傳入五人耳中:“五…個…美味…味…里面…一個…個…美味。”聲音低沉嘶啞,斷斷續(xù)續(xù),聽得五人頻頻皺眉。
土黃色中年人猛得大喝一聲:“動手!”一聲令下,五人盡皆沖向獨目獠牙的兇物。
小樓之內(nèi)的云煙織此時已經(jīng)聽不見外面的聲響,更不覺此時身處險地,只一顆心兩只手隨著曲調(diào)趨上趨下,全然沉浸其中,只聽得初時琵琶聲猶有輾轉(zhuǎn)悠揚之意,忽而琵琶弦聲一串急過一串,錚錚之聲驟然加緊,似有急雨紛紛而落,又似金戈鐵馬十面埋伏,一聲聲炸雷悶響在心間,殺伐之意不絕于耳。
小樓之外,五個巴掌大的小人眼眸翻轉(zhuǎn),五個人的眼仁俱皆不再可見,取而代之的為不同顏色的光球,依次為黃、白、綠、紅、黑,五人的身形也隨著琵琶曲調(diào)變幻,琵琶聲緩時,五人身形飄搖忽上忽下,琵琶聲急時,五人身形急走猛撞左沖右突,搖搖望去,但見五道彩光人影與一個巨大的獨眼獠牙兇物斗在一處,光華流轉(zhuǎn)間與琵琶曲相生相合。
獨眼獠牙兇物見那五個巴掌小人只幾個回合便傷了它許多觸手,漸生退卻之意,它便打邊退,待退到院角落的時候,卻被一道無形的墻擋住了,這道墻無形無質(zhì),卻難以撼動,土黃色小人站在隱形的墻上,口中念念有詞:“墉壇!”
獨目獠牙兇物敏銳的野獸直覺感知到周邊的空間驟然縮小,并不是僅僅后面一道無形墻,身前左右都有,它只得下身盤錯用力,轟得一聲往天上飛去。卻與此同從天而降四道光華:“黃耳!”、“蒺藜!”、“焚巢!”、“濡首!”,會同自下而上的土黃色光芒,剎那間五道流光驟然迸發(fā),將獨目獠牙的兇物當空絞殺!
與此之時,小樓內(nèi)琵琶“錚~~”的一聲也收起尾聲,只是余音仍似繚繞在小樓內(nèi)外,久久不絕。風(fēng)聲搖動,吹開小樓窗戶,云煙織半抱琵琶坐在窗臺上,幾縷青絲散落鬢角隨風(fēng)而動,月影之下,琵琶少女絕美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