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六載(七四七)十二月丙寅,皇帝命百官閱天下歲貢物于尚書省,既而以車載賜李林甫家。
皇帝行無為之事,很少上朝理政,百司均集聚于李林甫第門,臺省因此杳無人煙,其余宰相無人問津。李林甫的兒子李岫為將作監(jiān),恐懼于自家滔天之權(quán)勢、敵國之富貴,勸李林甫道:
“大人久處朝廷中樞,仇怨?jié)M天下;像如今這般持續(xù)下去,一朝禍至,值得嗎?”
李林甫反問道:
“勢已如此,怎么辦呢?”
確實沒有什么好辦法,不這樣做,又能如何?韋堅、楊慎矜等人必須死,這是國政,也是黨爭,總要有人去死,還是他們?nèi)ニ罏楹谩e人行賄、送禮,你不收?那好,自然有人愿意收,也會形成有能力整治你的大勢力。
開元末以來,大唐越來越富有,偶有災(zāi)荒,因為物產(chǎn)豐富,可以輕易渡過。奇異的是,皇帝似乎與水有緣,水患居多: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河南郡十三水。
開元二十九年七月,伊、洛及支川皆溢,害稼,毀天津及東西漕渠、上陽宮仗舍,溺死千余人。是秋,河南、河北郡二十四水,害稼。九月,大雨雪。
天寶四載九月,河南、淮陽、雎陽、譙四郡水。
天寶五載秋,大雨。
天寶七載,夏五月至秋七月不雨。
朝廷、民間存糧豐足,皇帝時常免百姓租賦,以度災(zāi)荒;就食之說銷聲匿跡,很久無人提及。
七載五月壬午,大赦,免來年租、庸,賜京城父老物人十段。七十以上版授本縣令,婦人縣君,六十以上縣丞。天下待老百歲以上上郡太守,婦人郡君;九十以上上郡司馬,婦人縣君;八十以上縣令,婦人鄉(xiāng)君。賜文武官勛兩轉(zhuǎn),民酺三日。
北市南門外,如往常一樣,老頭子們?yōu)槟承┠涿畹膯栴}爭吵;縣衙官吏敲鑼打鼓,前來傳詔。突然之間,大槐樹下坐滿了版授縣令、縣丞,眾人大眼瞪小眼,竟然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沉悶到吃飯時間,老頭子們各回各家,消化自己的震驚。很多老頭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家里還有婦人為縣君、縣令。
一朝為官的,無論老男、老婦,均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做為好。孝子賢孫們高興,家里有官,即便版授,那也是官宦人家。老人不會做官、不懂禮儀,可以請人教導(dǎo)他們。經(jīng)過專業(yè)師傅培訓(xùn),一切都不相同,布衣?lián)Q成帶顏色的絲帛。既然講究穿著,其它方面也不能寒酸,臥室、書房、客堂、日常用具等,全部更換以匹配身份。
大槐樹下成分復(fù)雜,商賈為主力,文人、致仕官吏、老卒、低級將官,甚至苦力,各種職業(yè)應(yīng)有盡有。如今不同于太宗、高宗朝,以六十以上的老頭子為主力,因而大多數(shù)人都成了官。北市商賈覺得大槐樹下的環(huán)境極為不妥,太過寒酸,需要改善。茶鋪翻修成豪華茶舍,桌椅、茶具、餐具全部使用頂級品,反正北市不缺這些東西。
老頭子們渾渾噩噩半年多,才完全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排場超過洛陽縣令。能坐到這里論戰(zhàn)的老頭,無論貧窮、貴賤,都是道友,所以錢多的多出,錢少的少出,甚至不出。游人也當(dāng)奇景來觀賞,一群老頭子官坐在一起吹牛、噴水,難得一見。
老頭子們花銷大了,家里的子弟也不能太差,整個洛陽的花錢水平直接上升到一個新臺階。老頭們身后跟隨的奴婢,以前都是國人,現(xiàn)在全部更換為膚色黝黑的昆侖人。什么叫排場,這才是應(yīng)有之勢。
天寶七載剩余的日子里,大槐樹下的話題沒變,還是以生活為主題,品評天下建筑、衣物、美食、玩物。洛陽商賈見多識廣不亞于皇帝,超過李、楊兩家。新一代財賦公卿發(fā)現(xiàn),平靜了兩年的兩京商稅,又開始拉升,紛紛贊嘆,吾皇手段之高明,著力于無聲無息之間,不敢說后無來者,絕對可以說前無古人。陳子昂真是個人才,竟然有先見之明,想出如此奇妙之語。
天寶七載十一月,以貴妃姊適崔氏者為韓國夫人,適裴氏者為虢國夫人,適柳氏者為秦國夫人。三人皆有才色,皇帝稱之為“姨”,出入宮掖,勢傾天下?;实勖棵鼖D人入見,玉真公主等皆讓不敢就位。
但凡楊氏五家有私事請托,府、縣刻意承迎,比朝廷的制敕還要管用。四方官吏、商賈大戶云集五家私第,行賄、送禮唯恐后他人一步;從早到晚,絡(luò)繹不絕,熱鬧、喧囂如兩京四市。
楊家豪奢,宅第、用具,穿著、飾品,甚至飲品、飯食,均成天下人為之瘋狂的時尚。洛陽南、北市商賈,尤其是南市商賈,紛紛派代表坐鎮(zhèn)長安,時刻打探,一旦發(fā)現(xiàn)新時尚,立即派人送回洛陽。對于曉月社這樣的大商賈,都與貴妃的巧兒匠有聯(lián)絡(luò),一旦貴妃有什么新穎的衣裳、用品,都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实矍宄藤Z的一些小動作,不以為意,反而以此為榮。
都亭驛本是清化坊供來往官吏休息的驛站;如今,成了南方珍奇果蔬的分銷地。聽到急促的馬蹄子聲,再看季節(jié),是人都知道,荔枝來了。一部分繼續(xù)快馬送往長安,一部分流入洛陽富人家;石城酒樓不甘示弱,能夠分潤幾顆,供入住的富人享用,論顆售賣。哪家商賈請人赴宴,如果有嶺南來的瓜果,才算真正的豪門夜宴。錢不是問題,商賈以此表達(dá)自己的重視;既然如此重視,還有什么生意談不攏?如果有,再加顆荔枝,無往而不勝。
聽著隔壁的奢靡,看著碗里的雜燴菜,再摸摸羞澀的囊中,窮書生憤怒無比,以各種好聽的詞語說出天下最難聽的話,諷刺富人的奢華。康正仁沒有出言勸慰,而是給窮書生解釋其中的道理:
“富人很有錢,他們要是把錢藏在床底下,吝嗇而不肯花錢,于國于民有什么好處?花出去的錢才是錢,窮苦人才能從中受益。你們想想看,沒有那些富人花錢幫襯,咱們酒樓哪里有錢維持這些珍貴字畫,又哪里有錢讓你們靜心鉆研學(xué)問?所以說,花錢的富人才是好人,才是咱們的衣食父母;不花錢的富人與民無關(guān),也與咱們無關(guān),都不是好人!”
窮書生讀了一輩子圣賢書,怎么聽都覺得如此說法不應(yīng)該對,苦思冥想,卻找不出合適的道理反駁;圣賢書里面的道理過于蒼白,難道,真的落伍于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