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家的暗衛(wèi)除了先前蕭鴻留下的幾個,其余的都被大將軍當(dāng)日帶入了禁宮,幾無生還。
大將軍的夫人尚在牢獄之中,祁帝可以念在蕭鴻未曾參與且剛立了軍功的份上繼續(xù)留用他,也可以赦免事先與大將軍決裂且侍奉兩朝的有功之臣蕭遇,卻沒有什么理由放過她和其他蕭家人。
否則,世人會以為謀逆是什么可以輕易原諒的小罪。
無論桓清如何求情,祁帝都始終不肯松口。而此事在蕭鴻回城之日便再不是問題了——大將軍夫人在見了蕭鴻最后一面后便自盡了。
蕭琳畢竟是亂臣賊子,按祁國的規(guī)矩是不能設(shè)置靈堂的,就連墓地都是蕭鴻偷偷著人修建的。他也無心多想,現(xiàn)在父母兄弟皆亡,還會怕陛下怪罪嗎?
但事實上,蕭鴻不僅未受連累,反而因為平亂有功,受封武安將軍,只是這時候的名號再也無法讓他高興起來。
他首次出征便立功凱旋,如今本該是一家人在一起慶功歡宴的時候,可是為什么,一回來就已經(jīng)是家破人亡?他過了十九年順風(fēng)順?biāo)娜兆樱瑳]有人來告訴他該怎么接受這一切。
“阿清呢?”蕭鴻紅著眼眶,跪在墓地,胸前孝衣已經(jīng)被淚水浸濕,鳳眸中充滿了費解、仇恨與不甘。
“公子,夫人她,她還在皇宮……她其實……”
福生吞吞吐吐的話語,聽得蕭鴻愈加煩躁狂怒,他怨恨似的瞪了他一眼,又對著紫蘭道:“你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夫人自您離京就常住在宮中隨侍陛下左右,聽說事發(fā)那日,還……還為陛下立了功,公子您已進(jìn)宮面見過陛下,她想必早知道您回來了,卻偏偏躲著您,也許是心中有愧吧?!?p> “紫蘭!你別亂說!公子,這種關(guān)鍵時候,您可千萬別沖動,陛下雖然沒有治罪反而加封了您,但一定還在暗處盯著您,稍有差池便是落人把柄?!笔捯抑浦沟?。
紫蘭撇撇嘴,心中不滿,她說的完全是實情,哪里是亂說了?
自那日后,蕭鴻的確再沒有什么動靜,上朝時幾乎不說什么話,回家后便獨自關(guān)在房中不出門,做事循規(guī)蹈矩,遇人冷淡疏離,看起來與從前的紈绔公子判若兩人。他本來也沒有多少真正的朋友,如今在朝堂和宮中愿意搭理他的人就更少了。
裴安頂替他成了屯騎校尉,而原本陛下想要提拔的韓光卻選擇繼續(xù)留在監(jiān)營做了個普通校尉。
桓清終究沒有勇氣回家,便仍舊留在宮中做起了謄抄與校對書籍的事,無意中也了解到了有關(guān)于楚陽的往事。
先帝在世時,楚陽便已經(jīng)是侍奉皇帝的心腹太監(jiān),先帝病危時,大將軍曾明令禁止身邊的人泄露陛下的病情,但不知為何還是走漏了消息。
大將軍幾經(jīng)追問都沒人敢承認(rèn),一怒之下便想全部處死寢宮里侍候的太監(jiān)宮女,最后是楚陽指認(rèn)了其中一個太監(jiān),說他親眼看見他與郡國的王相傳遞消息,這才使得眾人免于死罪。
雖然表面上大家都很感謝楚陽的救命之恩,但也有不少人懷疑他是為了活命胡亂指認(rèn),冤死了那個太監(jiān)。
世人都怕背叛,所以直到現(xiàn)在楚陽在宮中也沒有什么交心的人。元煥只專命他侍候自己,并不需要他與外界來往傳遞,也許這也是他放心以楚陽為心腹的原因之一吧。
“議使大人,陛下最忌諱朝秦暮楚,你既然選擇了一條路就走到底吧!”楚陽常年跟在皇帝身邊,論起學(xué)識雖不及朝中的文臣,但字法卻練得尤為不錯。
桓清聞言疑惑道:“你是指我原本翎國人的身份,還是說……伯雁?”
他嘆了口氣:“也許,都有吧?!?p> 這時,祁帝從思政殿回來,興致勃勃地拿著一頁畫稿擺在桓清眼前:“這是朕打算重修的萬福殿,你看如何?”
桓清仔細(xì)端詳起來,重檐繁復(fù),四殿拱衛(wèi),按上面標(biāo)示大約樓高十丈,雖然只是草圖,但亦可想象出落成時雄偉的樣子。縱使先前因大將軍作亂焚燒了一些殿宇,也沒必要重建得這么好吧,不知道要勞動多少百姓……
“陛下,自平亂后百廢待建,您想要修繕宮殿臣自然不敢阻攔,但是應(yīng)該減小規(guī)模,避開農(nóng)時,不要將百姓對大將軍的怨恨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過去世有不治還可歸咎于大將軍,以后的是與非便皆由陛下承擔(dān)了,您應(yīng)當(dāng)更加謹(jǐn)慎從事才對?!?p> “只是一座宮殿罷了,愛卿是不是言重了?”
“言重嗎?想必那些亡國之君當(dāng)初也是這么想的。”桓清一副無所畏懼的神態(tài),嘴下也毫不留情。她想,是不是當(dāng)了皇帝的人都早晚會被皇位帶來的好處所迷惑,最終失了本心?
“你!”元煥猶如剛洗了個熱水澡就被人潑了一盆冷水,頓覺掃興,但也明白她說得有道理,隨即又笑了起來,“朕的議使生氣了?好,朕照你說的做就是了?!?p> 元煥見她又埋頭寫字,看了一會方道:“那蕭伯雁已經(jīng)回來好些天了,你確定不去看看他?”
墨跡糊作一團(tuán),她皺了皺眉,并未抬起頭:“陛下,如果這是圣旨的話我會去的?!?p> “凌兒你可別誤會,不是朕多事,是他不敢擅自來宮中找你,便告訴朕他在宮外等著,你先別忙了,朕準(zhǔn)你幾天假?!?p> 不是她非要躲著蕭鴻,而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平復(fù)他心中的傷痛,更怕他見了她會更生氣,畢竟這些雖是陛下的安排,但也算是她主動參與的,他會看在她為他蕭家奔走的份上原諒她嗎?不會的,也許他只會覺得她虛偽矯作,從而更恨她吧……
桓清邁著沉重的步子,緩步走向?qū)m門,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到了那個一襲素衣的憔悴男子,他的身邊還站著瑞王元禎和他的侍衛(wèi)王含。
“看來,只有陛下才能請得動你了?”元禎冷嘲熱諷道。
“伯雁,我……對不起?!被盖逯活櫿f對不起,又不知該為了什么道歉,聽起來自然是一點誠意都沒有。
蕭鴻冷哼一聲,眼中的不屑甚至比元禎更甚:“你是正直無私的良臣,是為國為民的圣人,何需向我道歉。呵,你一個翎國人能為我祁國做到這份上可真是難得!別人都以為是你配不上我,其實一直是我配不上你才對,而且相反的,我還應(yīng)該感謝姑娘留我一命!”
桓清驚愕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姑娘?他居然這么稱呼她?
“伯雁……大將軍他行為無忌才遭致災(zāi)禍,你是不是……不應(yīng)該都怪在我頭上?陛下再信任我也不可能什么都聽我的,我救不了你家人也是因為無能為力啊?!彼闹锌v有無限酸楚,卻無力辯解。
是啊,大將軍縱使罪不可赦卻不是非要她去對付,也許她有機(jī)會避嫌的,他們畢竟是蕭鴻最親的人,都怪她太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如果他是你的父親呢?你也會聯(lián)合陛下對付他嗎?你也會親自將兇器遞到陛下手中?”當(dāng)他知道殺死他父親的暗器盒竟是他送給她的那只,而且還是他的妻子親自呈送給陛下的,他更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她欺騙著愚弄著。
桓清暗自苦笑,如果是她的父親,會怎么做?恐怕真到了那天才能知道,可惜她父親早亡,她沒有這個機(jī)會。
人總是會偏私的,也許,這就是舅公曾說過的,為什么應(yīng)該把罪惡交給律法而不是個人手中的原因吧,只是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大概是做不到了。
“也許我不會。但起碼你我易地而處,我不會怪你,不過我知道每個人的想法不一樣,我不會強(qiáng)求你原諒我。你很恨我是嗎,你想怎么做?殺了我?”桓清想,她說的已經(jīng)夠坦誠了,也沒什么好后悔的。
蕭鴻垂眸不語,內(nèi)心凄然。
也許他從來都不夠了解她,她是怎么做到可以如此果斷地說出這么理智而冷漠的話?他的父母兄弟,他的整個家族除了他和伯父已經(jīng)一個人都沒有了,她卻連半句安慰的話都懶得說,只知道自己心中所謂的大道理?
他靜靜地望著那張他在烺州時朝思暮想的臉,不禁懷疑起自己在她心里的份量。也許在他離開的日子里,她根本就從未想起過他,她只知道一心為了她的陛下,哪里還會記得考慮自己夫君的感受呢?
早在他當(dāng)初離開恒城時,她便已經(jīng)知曉了陛下的打算,輕而易舉地騙走了他的印章,卻還能裝得那么若無其事。表面上與他恩愛不移,背地里卻在盤算著如何殺了他的父親,害他家破人亡!他怎么會有這么狠心的妻子!
所以,送他出城時流的眼淚,根本不是因為舍不得他,只是在提前為他哭喪罷了,也許他該慶幸還能得到她幾滴虛偽的淚水。
果然是陛下的好臣子啊……
他搖了搖頭將她的身影從腦海中趕出,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遞給她,那文書的封皮上寫著“休書”二字。
桓清想過他會傷心會有怨言,卻沒想到一回來便是給她休書,抑制著手指的顫動接了過來。
她狀若平常地將休書放入懷中,咧嘴笑道:“人常說事不過三,這是第二次了吧?其實我們成親時一無媒妁之言二無婚書聘禮三無父母見證,似乎也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又何用什么休書呢?不過這樣也好,也算干凈……沒別的事,那就告辭了。”
桓清一路走,一邊掐著手心,忍著淚水,心疼得要命。如果覺得自己沒有做錯的話,又為什么會難過呢?
可惜的是,世上并不是只有對錯這件事。
她從皇宮一路走回了家,淚水也被風(fēng)吹干了,家中從門衛(wèi)到侍從,除了容律沒有人正眼看她,更別提上前跟她說話了。
蕭鴻是乘坐馬車回來的,他早先她一步回了臥房,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如今的大將軍府已經(jīng)收歸陛下所有,其他的房產(chǎn)也被一應(yīng)查沒,他也只有這里能待了,二人想避都避不開。
桓清沒敢開口,只是輕手輕腳地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手中不舍地握著那枚鸞鳥玉玦,心中暗自苦笑,這玉玦終究還是還給了他。
等她回頭時,蕭鴻正怨恨似的瞪著她,她將玉玦放在床頭桌案,被他的眼神嚇得瑟縮著退了兩步:“我……我沒想帶走,只是要還給你而已,這兩件衣服是我自己的俸祿買的我就帶走了,其余的你扔了就好!”
臨出門再向床上看時,蕭鴻已瑟縮成一團(tuán)面朝里躺著了。
“伯雁,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非常難過,但你若是一直如此消沉,你……”桓清說到此處又覺得自己沒資格安慰他,更怕他想起父母更加傷心,只道了聲,“你多保重?!?p> ——
桓清雖然仍是六品議使,但城中一些宦官和官員得知她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后常常找來徐府送禮,她一概當(dāng)面拒絕,好生勸導(dǎo),再私下去了解他們的為官之風(fēng),若是有得救就權(quán)且放過,若是其身不正的便向有司彈劾。
但凡她撞見的不平事,負(fù)責(zé)的官員怕她向陛下告狀,也從不敢怠慢。
好名聲自此在恒城城中傳遍,亦被瑞王元禎得知。此后元禎便常常將她喚作陛下忠心的狗腿子,每逢在宮中碰面,便要鄙夷一番,桓清只是反駁說,做陛下的狗腿總比做別人的強(qiáng),起碼面上好看些。
按照舊制,諸王年長后應(yīng)到藩國就封,信王有眼疾可以理解,但這瑞王卻僅僅因為深得陛下和太后喜愛而留在恒城,實在不妥。此事朝中官員近日又多次上書,陛下卻都不予理會。大概是顧念太后娘家人新喪之事,不忍再令她的親兒子遠(yuǎn)離吧。
入冬后,青木盡,鳥獸藏,北方的冬天就連宮中也是沒有多少新鮮美味的。為了緩和母子矛盾,祁帝特地命人從南方加急進(jìn)貢稀奇的果蔬時魚,一路冰封而來,亦常召蕭鴻進(jìn)宮陪伴,親身侍疾。
別說是收養(yǎng)的兒子,就是親兒子也未必如陛下這般孝順。但太后仍舊對陛下誅殺蕭家人一事耿耿于懷,雖不至鬧僵,但也沒過往那么親密了。
鄒顏等人似乎也都覺得桓清的做法過于冷血,常常用惋惜的眼神看她。世人常說出嫁從夫,嫁人后應(yīng)以夫君為先??伤齾s一心認(rèn)為每個人的追求不一樣,無論怎么選擇,只要自己不后悔那就是對的。何況,若不是她參與其中,事情恐怕會更糟。
大將軍咎由自取,他早晚要面對這一天,有沒有她都是一樣。
至于感情,俗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休書他都已經(jīng)送出去了,以后也各任自由,興許沒了她還會遇到更喜歡的人,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對了,信王的眼疾如何了,有希望好轉(zhuǎn)嗎?”桓清隨意歪坐著,手撐著下巴。自從甘當(dāng)陛下的狗腿之后她便愈加放縱,坐沒個坐相,走起路來也毫無尋常女兒家的矜持溫婉。
“唉,也許真的是我醫(yī)術(shù)不精,本來覺得是有點希望的,但沒想到各種方子都試過了之后卻沒有一點起效。前天,信王發(fā)了一頓脾氣,就說再也不用我過去了。我好沒用……”鄒顏撇著嘴,耷拉著眉眼看著她。
“就算你是神醫(yī)也總不至于無所不能,有什么好懈氣的。對了,容律怎么都不來找你了?”
“……呃,我將他罵走了,我沒想到他對我存著那種心思,虧我以為他真的是學(xué)醫(yī)的!”鄒顏說到此還十分氣憤,仿佛被人欺騙了一樣。
原來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可是容律,為什么要選擇在蕭家落勢的時候跟著蕭鴻,卻不跟她走呢?難道僅僅是因為鄒顏拒絕了他,不好來此?還是,也認(rèn)為她太過無情無義不值得跟隨?
“要不要去湖邊走走?”她嫌在家悶得發(fā)慌了。
鄒顏搖頭聳肩,一咧嘴,大陰天的太冷了,還不如回被窩看醫(yī)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