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的初雪來得尤其早,出門時路上還飄著細小的雪花。她收緊了斗篷,提上了帽子,信步走著。
路上忽然想起西雀山上的兒時趣事,大雪時,她和元橫在雪地里打滾玩鬧,玩累了便回屋烤火,元橫在前頭踩著厚雪,桓清跟在后面踏著他的腳印。正低頭專心走著,前面的人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腳步,桓清一個大跨步剛好踩在了他的小腿上,元橫粗魯?shù)貙⑺哪_一把扯開,讓她直直劈了個叉,惹得她又哭又叫,無奈只好背著她回去。
因為雪太厚,走幾步就要摔一跤,兩個人便一起倒在雪地里哈哈大笑。
回去后,她靠在秋姨懷里,昏昏欲睡,聽到屋外雪地里由遠及近地傳來吱呀吱呀的腳步聲,那是舅公提著熱酒和美味踏雪而來。時移世易,她不禁懷念起西雀山上安穩(wěn)的日子了。
不知不覺走到了細柳湖邊,湖心亭已經(jīng)裝上了矮欄桿,幾個游人正站在亭中賞景。
她摟著一根柱子呆呆地望著湖水,湖上尚未結(jié)冰,雪花飄落湖面隨即化入其中。若不是深冬的雪,便真是無趣。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身時,衣袖被圓柱上的毛刺刮花了。她皺眉嘖聲,好好的衣服……
此刻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幾個游人已經(jīng)走了,只有兩個家仆打扮的人在擺放著桌椅,似乎要在此飲酒作樂。
“還不快走!說你……夫人?”拍她的人在她回身的瞬間便目瞪口呆,半天無法合嘴,粗短的眉毛看起來更是滑稽。
原來是福生……她心中頓生不祥之感。
眨眼間,果然見他的身后又走來兩人,一個白衣白披風(fēng),一個粉衣清麗女子,神仙眷侶般相伴而來。
桓清突然意識到,亭子里其他的人是被福生趕走的,就為了給蕭鴻和袁璃騰出地方。
當(dāng)初湖心亭飲酒時怎么就沒有想過,亭中風(fēng)景怡人,并不是沒有其他人過來游玩,只是被蕭鴻事先安排清了場。
人在享受好處的時候很少會去想它是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dāng)你失去時才會想到去控訴它的不合理,然而那時候你已經(jīng)沒有資格去控訴了。
真是可悲!
“這亭子寫你們名字了嗎,我為什么要走?!”桓清拔著衣袖上的木刺,口出厲語,卻未敢抬頭去看身前的人。
福生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面對,見雙方各不退讓,便走去桓清身邊悄聲耳語:“您也知道公子方失怙恃,正傷心,讓他一次吧。”
帶女子出來飲酒作樂,可不像失親憂傷的樣子!
桓清嘴硬道:“我就不走,有本事你就將我丟湖里!”
她不覺得尷尬就是留下來又何妨,蕭鴻正要坐下飲酒,隨她自便。福生卻突然朝桓清肩膀猛然一推,果真將她推入湖中。
湖水冰涼刺骨,而她……還不會水?;盖搴蠡谀?,她沒想到這個福生真的敢這么做,早知道逞什么強!
蕭鴻也被福生的舉動驚住了,瞪了他一眼瞬而解下披風(fēng),還未有動作,卻被身旁的袁璃拉住了,她向身后指了指。
岸邊正有一人飛身而來,邊跑邊解下外袍,毫不猶豫地跳入水中。
桓清撲騰了半晌,被人拉上岸,不住地發(fā)抖。眼前渾身濕透的男子,唇色發(fā)紫,鼻頭泛紅,星眸里浸著水,顯然也被凍得夠嗆。
“韓光?方才,是你救了我?”
韓光錘了下她的額頭,白眼一翻,廢話。
桓清擰了擰頭發(fā)上的水,打了個噴嚏,心中更覺得冷了。所以,后來趕到的韓光都能來得及救她,而蕭鴻卻站在亭中冷眼旁觀,眼看著她在水里掙扎?
“我的腿好像抽筋了……”
韓光替她抹掉了臉上的湖水,眼眶里卻又流出了淚水。眸中波光微漾,像細雨初落靜湖時激起的漣漪,看得他眉頭一顫,口中卻不耐煩道:“我說議使大人,抽筋沒那么疼吧,什么時候這么矯情了?想要人背是不是?”
他背對著桓清弓下身子,她卻反而硬撐著自己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岸邊走去。
一路扶著欄桿走了很遠,終于忍耐不住捂著臉蹲了下去,冬風(fēng)滲透濕衣直刺入骨髓的寒意,怎么也及不上此刻心上凝結(jié)的冰霜。
他真的恨不得她死嗎?
韓光站在她身側(cè)什么也沒說,不知過了多久,實在怕兩個人就這么凍死,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會跟他們起爭執(zhí)的,打不過不會避著點?你說,要不是我跟來你還有命嗎?”
“我沒有招惹他們,亭子又不是他們家的,憑什么把別人都趕走?”
“呃……那亭子好像確實是他們家修建的。”
“……那也是用的民脂民膏!”
——
果然是久不練刀,身體也變差了,落了次水就感染了風(fēng)寒,好在家里有個大夫,又有葉菀貼心照顧,并不覺得多難受。
雖然桓清來祁國已近兩年,卻仍覺得心無安處,縱使與蕭鴻成親,也總有點寄人檐下的感覺,如今在意的東西少了,便不會那么容易患得患失,心里反而安定了些,也許是她長大了?
葉菀不僅人嬌小,臉也生得嬌小,在家里總是沉默寡言,不是幫徐秀燒火做飯,就是掃地擦桌,而徐秀又不是主動熱情的人,更常令她拘謹不自在。相比起她,葉菀也許更加有仰人鼻息之感吧,所以才不得不多做點事。
“小菀,將來有什么打算嗎?”桓清將全身裹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只漏出個頭,因為感染風(fēng)寒,嗓音還有些發(fā)悶。
葉菀愣了愣,小步過來,望著桓清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知道。原本想著和哥哥相依為命,現(xiàn)在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p> “你想不想進宮?那里有事做也有工錢,陛下仁厚,不會虧待你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陛下提,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成?!?p> 她急忙搖了搖頭,紅著眼道:“是不是……徐公子要趕我走?”
“不不,不是他的意思,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千萬別多想?;蛘吣阌袥]有喜歡什么人,我可以幫到你的話,會很樂意的?!?p> 葉菀欲言又止,聲音糯糯:“不必了,姑娘還是先想想怎么與蕭公子和好吧,我方才似乎看見他在門外徘徊?!?p> 桓清愣了一會兒,有些坐立難安,開窗時被冷風(fēng)一灌,又咳嗽了幾聲。
其實今日醒來后,她已經(jīng)明顯感覺身體輕松了很多,只是聲音還有點悶,也見不得冷風(fēng)。前日的雪很快便消融了,走出門外,果然見到蕭鴻跺著腳在門口來回踱步,雖然穿得不少,看起來卻是很怕冷的樣子。
“你……沒事?”蕭鴻身披狐裘大氅,望著那單薄的身體,皺了皺眉,明明生病了還出來亂跑。
……這是什么意思,是來看她死了有沒有?桓清正生著病聽他這么說,愈發(fā)難受,眼眶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其中的晶瑩,眨眼便淚滿決堤。
她回房中取來了赤羽刀,遞給他,咬牙切齒道:“我沒有淹死病死是不是很不稱你的意?如果你想殺我的話,我不會還手的,我發(fā)誓!”
她將刀尖抬起指著自己心臟的時候,不免想起剛來祁國遇到彭淵時的情形。只是那時候她沒有勇氣需要假手于人,現(xiàn)在雖有勇氣卻又不太想死。
蕭鴻低頭苦笑了一聲,你明知道我下不了手,卻還要這么做,心里會好受?
“我只是聽福生說你生了重病,并不是……”
如今聽了這話,桓清倒是想明白福生推她下水的原因了,他無非是以為他們還有和好的可能,希望蕭鴻像上次一樣去救她,以此挽回二人的關(guān)系,如今誆他過來探望也不過是同樣的用意。只是可惜今非昔比,他失策了。
……
“混賬,我送你刀是讓你這么用的嗎?”
桓清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渾身一顫,手指松開踉蹌了兩步,緩緩回頭,正見兩個男子疾步而來。
徐秀身邊的男子身著灰色布衣,雖然是大冬天仍卷著袖口,臉型瘦削,鼻子挺立,濃眉輕皺,瞪著眼怒氣沖沖。
“你,你怎么會……”桓清也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更加不明白他怎么會和徐秀一起回來。
元橫將刀從蕭鴻手中輕松地取回,收入劍鞘,除了瞪眼便沒有別的表情:“沒出息!明日入宮請辭,跟我回家,就會瞎胡鬧!”
“你兇什么啊,我還病著!”桓清氣得眼睛更紅了,本以為他來了能好好撒個嬌,或者欺負他出出氣,結(jié)果反而一上來就被訓(xùn)斥了。
元橫隨即收了臉色,用衣袖替她擦去淚水,嘆了口氣:“別哭了,我不兇你了。不過凌兒,你也得干點人事?。〗鹕讲缓谜?,男人還不好找嗎,什么狗屁奸臣家的紈绔子弟你都看得上……”
徐秀一把拉著元橫就往府里走:“大哥,有事進去說吧!”
大哥?桓清更加震驚了,這兩個人還真是認識?據(jù)她所知,他以前并沒有來過祁國,而徐秀也沒有去過翎國,那么就是此次來時才認識的?
元橫順勢將桓清也拉了進去,緊閉大門,將蕭鴻獨自關(guān)在了門外。
蕭鴻從未見過此人,也插不上話,只能干愣愣地看著他們。直到聽到那句羞辱人的話,心頭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腳,也許他和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當(dāng)初這場姻緣是他強求錯了?
如今的徐府是越來越熱鬧了,再來人恐怕連房間都不夠用了。
元橫像是自來熟,不僅與人相處毫不扭捏,來徐府做客也像是在自己家一般,但比韓光卻多了分長者的氣度。
“鄒姑娘,不知道有沒有讓人吃了變得聽話癡傻的藥?給我來一份!錢不是問題,我們凌兒有的是?!?p> “啊?這……我是大夫不是毒婦,不經(jīng)營此道!”鄒顏吐了吐舌,后退幾步,不敢相信這桓清的小師叔這么歹毒。
徐秀笑問:“大哥想給誰吃?”
元橫理所當(dāng)然地指了指桓清,鳳眸澄如稚子之瞳,銳利而清亮:“凌兒出錢,自然是給她吃了。她不肯走,咱也沒別的辦法,弄傻也得將她拖回家啊,免得秋姨泉下有知又跑到夢里揍我。還有啊,你這起的什么破名字,周凌好歹是氣勢凌人,你這桓清還清的,當(dāng)自己是債主嗎,催債???”
“我樂意?!?p> “你以為這祁國皇帝真當(dāng)你是棵苗子?不過是棋盤上的靈棋罷了,能用則用,不能用棄了也不可惜,你信不信終有一日他會舍棄你甚至犧牲你?”元橫語重心長幫她分析。
“我樂意?!?p> 無論元橫再說什么,桓清都只有這一句話回他。
她心中不服,為什么她和陛下就不能是互相幫助互相成就,一定要說成是利用?
當(dāng)徐秀以為他又要氣急跳腳的時候,他反而只是不屑地擺了擺手。他早習(xí)慣了這孩子叛逆的怪脾氣,從小就喜歡拿這招對付她舅公,還總能氣到他,所以他見多了也學(xué)乖了。
反過來,當(dāng)桓清問起二人是如何相識的,元橫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早知他有這招本來就打算去問徐秀的,卻沒想到,他也諱莫如深。
等眾人入夜睡去,桓清才輕輕敲門潛入元橫房間,她對元橫來祁的所作所為非常費解,一定要問個究竟才能安心。
其實雖名義上叫他小師叔,但不過也才二十六七歲,鼻梁鐫刻如峰,嘴唇上薄下厚,粉潤微紫,經(jīng)年不怕冷地挽著袖腕子。
“就這么過來,冷不冷?”他見桓清只披著薄薄的披風(fēng),橫著被子就給她裹了起來。
“你還知道關(guān)心我啊,上次的紙條差點害死我知道嗎,還好你沒寫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她努努鼻子抱怨道。
“呃……沒想太多,這不是為了避著那個徐秀嗎,怕他多嘴,誰知道你還真給人盯上了……既然現(xiàn)在沒事了就跟我回去吧,謝家那幫人已經(jīng)還你清白了,不用再躲躲藏藏?!?p> “那是誰要害我?秦攸說簪子的事不是他做的?!?p> 元橫搖了搖頭,像是也不清楚詳情。他所知都是聽殷墨說的,但翎國的通緝令確實一夕之間撤沒了。
雖然她暫時沒有辭官回家的打算,但元橫的出現(xiàn)總是需要向陛下說一聲的。
冬月廣闊的皇宮內(nèi),大風(fēng)猶如在曠野般豪肆,卷起所有人的衣擺上下翻飛。忙碌的宮人們似在提前準備過年慶典,有個別認得桓清的還給她點頭問好。
“聽說桓議使前些日子落水染了風(fēng)寒,今日可是大好了?”常侍白忠隨桓清一道前往思政殿,因先前平亂立功得了許多賞賜,面上春風(fēng)得意。
“嗯,不過這種小事,白公公身在宮門的都聽說了?”
“小事?議使大人真是心胸寬厚,那蕭鴻恩將仇報,大庭廣眾這么對您您都不計較?”
桓清笑了笑沒接話,計不計較且不說,反正她這輩子都不想去那個細柳湖了,一定是跟它八字不合,才會逢去必危。
“大人雖是女子,卻文武雙全,見解非凡,蒙受陛下寵愛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那些朝臣還敢彈劾您,真是不識好歹!”
“你指的是誰?”
“還能有誰,喊得最響的可不就是那個馮廷易嗎?”
桓清心頭冷笑未置可否,馮廷易雖迂腐守舊,卻也比趨炎附勢的小人好。他的奏書陛下曾給她看過,無非是勸陛下不要專寵于她,縱使可用也要避免偏聽偏信,并沒有對她喊打喊殺,非是尋??杀?。
難道這白忠想借她的手打擊馮廷易?估計,最近馮廷易彈劾的奏章里不止有她的名字吧。
元煥見桓清來了,放下奏章走下來,上下看了一眼:“還真是瘦了,要不要朕再給你放幾日的假?”
“不用。陛下……元橫來了,還說要帶我回去,他說我在翎國的案子早已經(jīng)查清了,我沒事了。”
他皺了皺眉毛說道:“你沒同意吧?朕可舍不得你離開,何況朕還想你將他也一并留下呢,看來是不可能了?”
桓清正要說話,門口的白忠傳話,武安將軍蕭鴻覲見。
蕭鴻行了叩拜之禮,見桓清在陛下身側(cè)也不意外,只是面無表情地奏事:“臣是為先前上奏的在各州郡修路置驛一事而來。陛下,臣提此舉一是為方便運送軍糧輜重,二可為百姓來往互市提供便利,此為利國利民的好事,不是嗎?不知陛下為何不僅將其擱置還撤銷了以往設(shè)立的諸多驛站。”
元煥不語,只是看向桓清?;盖逡彩堑谝淮温犑掵櫿劶罢?,那般嚴肅認真的神情從未見過。
“蕭將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前其實已有人為了政績于偏僻之地多置路驛,這種做法本身是沒錯但并不適宜現(xiàn)在,如今兩地戰(zhàn)事方平,此舉只會徒增冗員,浪費財政開支。此事陛下自有考量,將軍不必憂心?!?p> 蕭鴻意外地抬眸望著她:“怎么,這是桓議使的主意?桓議使不是要離開我祁國了嗎,還要為我國事如此操心?”
“桓愛卿不會走的,她還要參加朕的皇后冊封大典。到時候的侍儀官也由你來兼任,如何?”
原來,宮里是在為這件事忙碌。
不過如今更令她困擾的是,陛下害死了蕭鴻的全家,他居然一點也不記恨,還恭敬和氣地同他商量國事。而她冒著假傳圣旨之罪為他拼了一點功勞向陛下求情,他卻反而如此記恨她?縱使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紈绔子弟,開始胸懷天下,心存大義,為什么就偏偏要和她這么計較?
她抿了抿嘴,說道:“陛下,我近日感染了風(fēng)寒,身體有點虛,大典那么久萬一站不住暈倒了,不是丟您的臉?”
元煥無奈地白了她一眼,不就是想偷懶嗎?胡亂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