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似玉盤正掛中天,窗外寂靜無風,唯有初春驚蟄之意。
那人影見桓清不動,也不急著動手,卻感嘆道:“蕭夫人果真是膽氣非凡啊!”
“你知道是我?”
“只是將將才知道罷了?!彼缦氯z查過,地窖的尸體雖被官府抬走了,但他們出于懶政并未做填埋封鎖,若不是方才蹲下去解腳腕繩子時,無意間看見地板有被動過的痕跡,也未必能發(fā)現(xiàn)下面藏了人。
桓清默言,還好他發(fā)現(xiàn)得晚,若是給他時間找塊大石頭將她封在地窖,那可就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了,孤身犯險果然是不對的。
她腦中飛快思考著,聽方才的動靜白忠大概已經(jīng)命喪地下了,只是他為什么會假托是陛下的旨意,卻沒有出賣她呢?她可不認為白忠是那種守信重諾之人,而且看容天極的反應似乎也很怕陛下知道,莫非日月同輝果真藏有什么寶貝或者秘密?
“容公子,冤有頭債有主,這事與我無關,我去地窖只是……替容律來取他落下的東西,可沒惦記你家什么寶藏,上次問你也是隨口一提罷了,方才的事我就當從未聞聽!不過我勸你,陛下想知道什么你趁早老實告訴他,整個祁國都是他的天下你躲得了多久,何苦呢?”桓清握著匕首,隨時防備著,誰知道他這屋子里還有沒有別的機關。
這世道,學醫(yī)的都喜歡擺弄這些?
“真的……是陛下?”桓清那番話徹底將容天極弄糊涂了,他似又要發(fā)癲,嘴里不斷重復著一句話,“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
匕首對長劍終究是有些吃虧,何況還是在大晚上,她沒有信心能在今夜殺了他,只好先逃出去再說。
桓清躡手躡腳向右移動,走向另一扇窗戶,指尖剛撫上窗檻,便聽到一陣亂劍劈砍的聲音,那窗戶不一會兒便被他砍了稀碎。她縮回手退后兩步,也不知是他聽見了動靜還是早猜到她會從這邊走。
“你敢說那白忠不是你引過來的?”容天極清醒了些,語氣像是帶著切齒的恨意。
“是又如何,只能你害人,不許人害你?”是你令徐秀受了那么多苦,還幾近失明,我自然恨不得殺了你!
良久,容天極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看來,你是容不得我活在這世上了?”
不是我容不下,而是你不配!
月光皎潔,手中青鋒寒光閃爍,容天極覺得此刻自己的內心比這黑夜還要平靜,仿佛對手不過是一只貓鼠,他站在兩扇窗之間,集中精神守株待兔。那兩個窗口相距不過三四步,不論人從哪邊出來他都有信心刺中她。
余光中所見,一道紫影倏地自左邊窗內飛出,容天極舉劍便刺,那影子咔嚓落地,卻只是一個包著衣服的凳子。他雙眉一仰,知道是聲東擊西之計,聽到另一扇窗傳來咯吱一聲,便毫不猶豫抬步刺去,卻發(fā)現(xiàn)仍舊刺了個空。待他再回頭時,桓清已經(jīng)從左邊窗戶跳了出去。
容天極也不氣惱,只哼笑一聲收了長劍??v使今日逃脫了又能如何呢,遲早總要栽在我的手里……
*
天光亮后,她在鄭老伯的面攤解決了早飯,才慢慢朝回家的路走去。
看來,除非親自找回日月同輝,否則是很難再從容天極的口中探聽其中的秘密了。只是,這件事該不該告訴陛下呢?
昨日在地窖藏了一整天,一直沒敢睡過去,如今回到家門口終于能夠歇一口氣,懶懶散散地走上臺階。
“看清這里是什么地方了嗎,何敢放肆闖入?”
一道清麗的嗓音傳入桓清的耳中,她看著眼前穿著含笑花色襦裙的清秀女子,眨了眨眼,退后了幾步,看著門額有些詫異。
沒走錯?。侩y道她是在做夢?
“這就是夫人!”門口的守衛(wèi)道。
那女子眉毛濃密細長,眉峰聳峙,燕眼圓鼻,臉型嬌小,得知桓清身份臉色霎時紅透,連忙賠罪:“奴婢昨日才來,未知夫人尊容,有所冒犯,還請見諒!”
桓清又累又困,哪有閑心計較,邊走邊道:“無妨,我該怎么稱呼你?”
“奴婢蘇梵,夫人叫我梵兒就好,太后雖知夫人一向節(jié)儉,但畢竟心疼將軍少人照顧,故而調梵兒前來侍候,夫人有什么吩咐盡管交待!”蘇梵緊跟著桓清的步子,很是恭謹。
“那你幫忙準備桶熱水吧,我想洗個澡睡一覺?!痹瓉聿皇鞘掵櫿襾淼?,而是太后……
蘇梵突然停下了步子,沒有及時答話,桓清回身看了一眼,她才垂下頭道:“是,夫人。”
臥房里,蕭鴻穿著中衣坐在床邊,見她回來只是淡淡望著她,目光微涼,稍稍聳起的眉骨在晨光中顯得有些突兀——這是生氣了。
“夫君今日沒事做嗎,有沒有吃早飯?”桓清怯怯地走到洗漱盆前,洗了臉,理了理頭發(fā)。昨日可是提前告訴過他這兩日有事做的,怎么還是生氣了?
蕭鴻仍舊不發(fā)一言,披了件外衫走了出去。
她聳了聳肩,反而松了口氣,現(xiàn)在她也沒氣力解釋那么多,先睡一覺再說。雙手搭在桌上撐著下巴,等著洗澡水,冷不丁地聽到蕭鴻折返的腳步聲,猛然站了起來,像是受了驚般呆呆望著他。
蕭鴻忍不住笑了出來,嘆了口氣,走到面前將她輕輕擁入懷中,溫柔低沉的嗓音聽來更讓人昏昏欲睡:“夫人真是不聽話,不知道我會擔心?先去吃了早膳再睡吧?!?p> “我吃過了?!?p> “也好,困成這樣就醒了再洗吧,我陪你!”蕭鴻揮了揮手,讓蘇梵退下。
好在春初天寒,也沒出什么汗,只是頭上頂了些灰,聽他這般說更懶得洗了。
等再醒來后已經(jīng)是大下午了,桓清見他依然陪她躺著卻沒睡著,心中難免感動,又有些害羞,伸了個懶腰沖他笑道:“你一直沒睡嗎,在想什么?”
“我在想,幾時等我們有了孩子,就重新買一座大的院子,在里面種上你喜歡的海棠和桂花,再做兩個大的秋千,挖個池塘養(yǎng)些小魚兒……”
后面的話,桓清沒能聽進去,打從聽到“孩子”二字,她便似乎明白了太后送蘇梵過來的用意,難怪看蘇梵的做派也并不像個侍候慣人的樣子。
“伯雁,如果你喜歡那個梵兒的話……”
“我沒有別的意思,阿清!”蕭鴻知道她心思敏銳,說起一便能想到三,見她果然察覺,急忙坐起來解釋,“太后是操心蕭家后嗣之事,但我并沒有什么納妾再娶的意思,我是說只要我們早些……早些……總之,也能安一安姑母的心,她也就不會再管我們了?!?p> 桓清苦笑著點了點頭,這也不是她能決定的,她是怕生孩子但也沒有去刻意避免,也許她應該去找個大夫?這事,若是他們自己的想法那倒還好,被太后逼著還真是令她產生了叛逆感。
“阿清,你可知母親臨死前曾教我放棄你,太后也逼我休了你,可我太自私了,我就是不愿意放手……太后姑母她是真心疼愛我的,如今她身子不好,我不會答應她納妾,但也不想太過違逆令她傷神,難道你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嗎?”蕭鴻語氣焦急,似乎總怕她不相信他的心意,就差賭咒發(fā)誓了。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蕭鴻便不再像以前那個狂妄灑脫的富家子弟了,會小心翼翼,會多愁善感,會開始聽長輩的話了。
桓清拍了拍他的手背,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我明白,謝謝你伯雁?!?p> 次日,桓清又睡到了大晌午,醒來時蕭鴻已經(jīng)不在了,自己犯糊涂似的把上了自己的脈,平穩(wěn)而有力,應該還算正常的吧……
“夫人快梳洗吧,有客人來了!”蘇梵站在門外敲著,這一喊將她叫醒了七分。
客人,找我的?莫不是容天極?
她猛地坐起,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去了客廳。來者穿著灰色布衣,面容瘦削,雙手包握著,見她進來便站了起來。
桓清松了口氣,原來是衛(wèi)襄。
“衛(wèi)公子別來無恙?”
“我聽令夫婿說上次多虧了夫人,才使我免去牢獄之災,還要多謝夫人。”
桓清擺了擺手,慚愧不已,為自己的恩人說幾句話又算得了什么,何況你也只是受父拖累,并沒做錯事。
衛(wèi)襄看了看門口,湊近她道:“蕭夫人可知白忠已死?前日白忠去容家舊宅時恰巧被瑞王見到,瑞王聽說其久而未歸,覺得事有蹊蹺,便派人前去搜查,結果卻只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除此之外還有一件紫色的衣服,那容天極說是夫人你的……”
桓清大驚失色,手心冒汗,他不會是將殺人之事嫁禍給她了吧,雖然此事確實與她有關……
只聽衛(wèi)襄接著道:“彼二人皆非善類,死不足惜,只是蕭夫人,非常手段極易引火燒身,還是少用為妙!”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熙熙攘攘之聲,由遠及近地?;盖甯袊@,來得還真快?。?p> 她朝側門一指,示意他從后門出去,以免受牽連。老實說,她沒想到衛(wèi)襄會來通風報信,也并不希望他出于人情便來做這種事,他應該去堅守心中的那個美好之城才對。
元禎穿著金繡梅花白袍,頭戴紫金發(fā)冠,臉上神采奕奕,還是一如既往富貴逼人。他將余眾留在門外,單獨進了廳堂,不像是來捉拿嫌犯,倒像是來敘舊談天。
“梵兒,重新溫壺茶來吧?!被盖鍙娜莸?。
元禎一掀衣袍隨意地坐下,看著案上喝了一半的熱茶,嘴邊勾起邪笑:“想必表弟妹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來意?”
桓清搖了搖頭。
“好,那我問你,前日晚上你去了哪里,為什么你的衣服會出現(xiàn)在容家老宅?”
“衣服?什么衣服,怎么,上面寫我名字了?”
“表弟妹這點真是好,明明內心慌亂得很,偏表現(xiàn)得如此淡定。你恐怕不知道,我不僅見白忠進了容家,還親眼見你出來,還要狡辯嗎?”
桓清愣了愣,皺眉說道:“殿下大約是看花眼了吧,我前日在家都沒出去,不信你問梵兒?!?p> 這時,蘇梵正端著茶壺杯具走過來,她飛速看了元禎一眼,面上染著煙霞,低下頭道:“奴婢只是……見夫人第二日早上才回來,別的一概不知。”
你還真是大公無私?。?p> 桓清心中一涼,隨即又暗責自己,人家也沒說謊冤枉人,沒什么好見怪的。
元禎沒等上喝一口茶,便帶著桓清出了府,所幸沒有給她戴上枷鎖鐐銬,還肯讓她坐在馬車里,不然她在城里的名聲就更臭了。
二人一路上相對無言,快到宮門口時元禎卻突然說道:“陛下還不知道我親眼見你去過容家的事,待會不必急著認罪!”
桓清狐疑地看著他,似不相信他有這么好心,畢竟這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
元禎笑了一聲,靠著軟墊趟了下去。
但無可否定的是,她的運氣非常好,陛下并未將此事交由廷尉府或者都尹府處理,而是打算親自審問。
白忠的尸體既然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那么容天極自己也是躲不過罪責的,畢竟白忠是死在他家的機關陷阱里,至于他會怎么嫁禍于她,她還需要好好思量一下。
正想著,瑞王元禎一腳將她踹出了馬車,嘴里還嘰嘰歪歪,怨聲不斷。
二人剛抵達承安殿門口,黃門侍郎王元恭正從里面出來,他對著瑞王行了禮,又冷冷地看了桓清一眼。
她與此人接觸不多,但卻知道他曾是陛下的心腹之一,只是不知道自誣陷劉融為陛下得知以后,是不是恩寵一如從前。
元煥穿著靛青常服,未著發(fā)冠,頭上只戴著一支銀色發(fā)簪,面部肌肉下垂,雙眸微睜,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皇弟先出去吧,朕有些話要單獨與她說?!?p> 大殿上只剩他們二人,桓清關了大門,緩緩走上前去,想走到他的身側,卻邁不動步子,總覺得他們再也不像是朋友了。
也許,過去真的是她的妄想。不該去妄想和一國之君做朋友的,孤家寡人是白當?shù)膯幔?p> “陛下,其實……我不過是個愚蠢的保守派,只會用些借刀殺人的小伎倆,我不想隱瞞陛下,也知道瞞不了您。那日我騙白忠說日月同輝里藏有寶藏的秘密,以期他們能自相殘殺,而且我也知道容天極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所以才想以惡制惡?!边@種挑撥對別人未必有用,但對于白忠那種欺軟怕硬的貪財之人還是可以使使的。
“朕知道你想為朕分憂,替朕除去小人。但白忠他是朕窺察奸佞的魚餌,如今不明不白死了,你叫朕如何收網(wǎng)?”因罪而亡和被害而亡不能等同而論,他可不想放過這個立威信的機會。
聽這語氣,桓清已經(jīng)明白元煥并不十分怨她,心里也自信了些,上前幾步走到他的桌前,笑道:“陛下可有及時查抄他家財物、房產地契和來往文書?”
元煥白了她一眼:“還用你說?”
“那不是很好嗎,沒有打草驚蛇令他們有所防備。任其威風這么久也太便宜他了,陛下也是時候收網(wǎng)了,您是沒聽見百姓對他的怨言,日久未必是好事!不過,陛下放心,以后我再也不這么做了,日后我就好好待在家休養(yǎng)?!?p> 看來,比起防微杜漸,我們這位陛下更喜歡秋后算賬。
“除此之外呢,關于日月同輝你還探聽到些什么?”元煥放下手中的奏折抬眸望著她。
“不知道,日月同輝總歸是他們容家的東西,他不說就算了,又不關我的事?!?p> “但是,你知道日月同輝的下落,是嗎?”元煥這句話說得很慢,從上面走下來時,雙眼卻未曾從她的臉上移開。
桓清低頭想了片刻,猶豫道:“我也不是太清楚,應該還在陸無恤手里,估計他……已經(jīng)投奔了翎國。不過陛下我也是瞎猜的,作不得準?!?p> 他抬了抬手,將她的頭歪向一側,摸著她脖頸上的舊傷:“別動!”
她記得這個舊傷似乎還是陸無恤留下的,你關心我我很開心,只是這個姿勢怎么像是要掐我似的?桓清吞咽下口水,擋開了他的手。
元煥卻借機握住了她的手緊緊攢在手里,雙目凌厲,嚇呆了她:“凌兒,你能不能當著朕的面發(fā)個誓!”
“什么……”
“你發(fā)誓,永遠不會背叛朕,否則……否則就讓你心愛之人死于萬箭穿心。”
你這也太狠了吧,我忠不忠心對你有那么重要嗎?我都打算不再過問朝事了,還要發(fā)這種毒誓?
我要是不發(fā)呢?她好想開口問這么一句。但是此刻,元煥的眼神像是隨時要殺了她,她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不答應?”
“答應!我發(fā)誓,此生絕不背叛陛下,否則就讓……就讓我自己死于萬箭穿心!”她吸了吸發(fā)酸的鼻子,心頭突然涌上無限悲傷,她怎么能拿伯雁的性命來賭呢,她做不到。
桓清哽咽無語,眼眶發(fā)紅,聲音里透著萬分的委屈:“我若是對不起陛下,讓我死就夠了,何必連累他人。陛下要是容不下我,我就回西雀山去,以后再也不出來了,也不知道我那幾株垂絲海棠還活著沒有……算了,沒了就沒了,以后花也不種了,反正你再也不會愿意陪我去那里散步了,你這么無情無義,根本從來沒有當我是朋友過,我又何必稀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