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煥松開了手,經她提醒也不自覺想起幾年前二人初識的日子。
西雀山下的海棠樹皆是桓清親手所植,他和彭淵去的時候早已過了花期,他無緣得見,便只聽她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海棠樹每年到了春日便是滿樹粉白,微風一來,細梗下的花朵晃晃悠悠,就像花仙在蕩秋千,但最美的卻是微雨過后,海棠若少女臉頰嬌美妍潤,胭脂盡透,雨后花瓣上的水珠將垂未垂,格外惹人憐愛。
樹下的女子穿著青色長裙,臉上掛著純真可愛的笑意,央求著他們次年春天一定要再來。那時,他說了什么?
對了,他說海棠并不難見到,西雀山的海棠不過也是海棠,都一樣罷了,沒什么稀奇的。
她卻捉著自己肩上的頭發(fā)卷在指尖,神情不解地告訴他,就像沒有同樣的兩個人一般,這世上也沒有同樣的兩朵花,怎么能一樣?何況,賞花時的心情不一樣,陪在身邊的人也不一樣,海棠花又這么好看,難道會厭煩嗎?
其實他那么說不過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大概不會有什么機會再去西雀山,故而托詞拒絕罷了,誰知她卻較真地跟他爭論起來,直到逼他答應再來。
如今的周凌長大了許多,也懂事了,他卻再也不能那么輕松地面對她了。
他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凌兒,你不必害怕,這是第一次也會是我最后一次抱你。過去是我對不起你,但請你看在今日的份上,不要讓我失望!”
還未等桓清理解話中的意思,他便放開了手,也不再解釋。
她懷著滿腹疑惑,隨著小太監(jiān)走出了宮門。
今日的陛下實在是有些不對勁,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莫非果真是容天極在從中挑撥?
可是,如果容天極已經將日月同輝的秘密告訴了陛下,他只需要派人去追尋就好了,為什么要讓她發(fā)什么毒誓呢?這件事跟她又有什么關系?
她感覺頭腦都要炸開了……難不成,難不成其中的秘密是她不該知道的,而陛下卻以為她知道了??
忽然,額頭被人猛地推了一下,險些嚇得她魂魄飛走。
元禎一直在宮門口等著她,也不知是因她此刻的失魂落魄而高興,還是因為陛下沒有治罪而失望,矛盾復雜的表情充斥著那張俊俏的面容:“陛下還真是縱容你,問幾句話就放你走了?”
“陛下確實是對我好……”桓清苦笑連連。他今日沒有殺了我就是對我很好了吧,可若有一日他改了主意……
元禎沒看成好戲,便看她不順眼起來,見她要上馬車,一揮手將她推到一旁。
桓清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管接不管送又何必要在此等著,就為了看她笑話?一扭頭卻見遠處馳來兩匹黑馬,馬上之人正是蕭鴻和容律。
蕭鴻跳下馬來,將韁繩朝容律一丟,將桓清渾身打量了個遍,見她沒事才松了口氣。
“你急什么,陛下這么疼愛她,會為難她?”元禎像是在嫉妒一樣,話里酸中帶氣。
“那容天極呢?”蕭鴻道。
“他?還在牢里,不過我看陛下也不會拿他怎么樣,皇兄就是太仁慈了,任你們一個個都想要拿捏他,哼!”他跳上馬車,吩咐車夫打道回府。
如果陛下真的不會治罪的話,她更加確信他今日的反常與容天極有關,而其中的關鍵所在便是——日月同輝。
蕭鴻見她愁眉深鎖,隱隱擔心,他素知桓清的脾性,她不愿意多說也無法逼迫,但仍舊開口詢問了一句。
“我也不太清楚,以后再說吧。”桓清只是淡淡回道。
蕭鴻眸光黯了黯,心頭一沉。他就知道,她一點都沒有變,他的意見在她心里總是這么無足輕重,不值得她直言相告。
她摟著蕭鴻的腰,臉貼在他的后背,望著兩道樹上新生的嫩葉發(fā)著呆,若是那幾株海棠還活著的話,如今已經開滿了花了吧,其實宮里也種著幾株,只是她卻總沒有心情去看。
“伯雁……”她輕聲叫著。
馬蹄聲和道旁的喧嚷聲掩蓋了她的聲音,蕭鴻似并沒有聽到,桓清便沒再說什么。
*
三月十五,是彭淵回城的日子,彭夏一大早便來邀桓清同去迎接,她在家懶散了幾日,也想出去走走,只是仍不知如何面對彭將軍,總覺得自己是個恩將仇報的小人,無顏見他。
彭夏挽著她的胳膊,撒嬌道:“姐姐難道就不想緩和緩和與我爹爹的關系嗎,這是個好機會?。《遥易觾?yōu)不在,你們還不幫我,我怎么讓爹爹打消與陳家的結親的念頭??!”
桓清呆呆地又開始發(fā)愣,彭夏便去找對面桌子邊飲茶的蕭伯雁繼續(xù)糾纏,蕭伯雁很是識趣,不等她再開口,便對桓清道:“若覺得自己做得不對為什么會怕在長輩面前認錯,若覺得自己沒錯又如何不敢面對?總歸有你夫君我陪著護著,怕什么?”
彭夏眨眨眼,豎起大拇指贊嘆不已,這一對比更加厭煩與陳琮的婚事。
她深呼一口氣,將二人推出門外,彭夏瞪大雙眼撇著嘴望著她,桓清無奈道:“我先換衣服?!?p> 這世上總是沒有十全十美之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亦是如此,她不愿意強求什么,但是既然他二人如此熱心,她又何必矯情。
彭將軍的名聲素來不錯,縱使有先前萬喬之事也絲毫無損其英明,城中百姓聽聞彭將軍回來,紛紛翹首以盼,街上喧鬧非常,似過節(jié)一般。
彭夏今日穿著粉艷的交領襦裙,頭上插著兩支銀步搖,花墜三穗流蘇,走起來搖搖晃晃,甜美可人?;盖鍎t只穿著銀繡杏色男裝,腰間別著那把蕭鴻送的匕首,她在城中的名聲不太好,常以男裝打扮,兩個人走在前頭就像一對璧人,若不是蕭鴻的衣服更為華美,走在后頭就像是二人的跟班。
快到城門口時,忽有人從外瘋跑進來,一邊跑一邊喊著:“受傷了!彭將軍遇刺受傷了……”
附近的人此一瞬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半張著口,震驚不已。
彭將軍素來低調親民,很少會前呼后擁,難免會給人以可乘之機,基于前車之鑒她也曾勸過他留心,沒想到還是中招了,只是……誰會刺殺他呢?
彭夏朝城外飛奔而去,桓清蕭鴻二人互看一眼也緊跟著追了過去。
彭淵平定昌西的軍隊多駐留原地,自己所帶的將士則駐扎在城外,因要回城面圣,并未帶太多人進城。彭夏擠開人群,直撲到彭淵身邊,見他只是胳膊受了箭頭擦傷,并沒有大礙,嗚咽一聲扎進他懷里。
“好孩子,爹這不是沒事嗎,還哭?怎么不和你娘在家等著,還有萬喬呢,她沒過來吧?”他在人群中搜尋著,卻無意中看到了桓清,明顯愣了愣,又皺了皺眉。
彭夏擦干眼淚,撇嘴道:“她們怕給你添亂只說在家等著,我就和桓姐姐他們一起過來了,誰知道……”
說著說著又開始有落淚的苗頭,忙轉了話頭:“刺客呢,捉住沒?爹你征戰(zhàn)四方也是為保家衛(wèi)國護佑黎民,誰那么沒良心要殺你?莫非是昌西漏網之魚?”
彭淵搖了搖頭,手中拿著刺客射來的那支黑漆弩|箭,向左側山林一指:“跑了,不過王孝帶人去追了,他會抓住刺客的,別擔心了,先隨爹回城。還有阿清,伯雁,難為你們還掛念老夫?!?p> “應該的?!笔掵櫝盖逭A苏Q郏窗?,沒有人會記恨你為難你。
桓清笑了笑,內心卻掀起驚濤駭浪,她記得很清楚,這種弩|箭是殷墨提議改良的半尺锏頭箭,但因成本較高沒法在軍中大肆使用。
所以,刺客……會是他嗎?他是來為謝云朗報仇的?她眉頭深鎖,卻沒敢回頭去看。
不要管了,這恩怨畢竟不關她的事,若她再次插手就不止是失去陛下和彭淵的信任那么簡單了,很可能會陷入萬劫不復甚至連累伯雁,那么,就當做不知道好了。
殷墨,對不起,若你無法躲過此劫,我……
二人跟在彭淵父女身后,隨著人流入城,眼看著要進入城門,拉著蕭鴻的桓清卻突然松開手,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蕭鴻問道。
“伯雁,你先回去,我……我去幫王孝抓刺客?!?p> 蕭鴻知道拗不過她,更不敢任她獨自前去,只好無奈地跟著她進了林子。
因為他知道,他這夫人軟硬不吃,說了她不會聽,攔更攔不住,打從他決心愛她的那天起,他就再也不能隨心所欲了。
桓清邊走邊擰眉苦思,如今她手上沒有弓箭,要像當日翡翠林一樣故技重施是不可能了,若是假作人質助他逃脫,也定瞞不過王孝??v使今日瞞了過去,彭淵早晚也會懷疑到她頭上,屆時祁國便再無她的容身之處。
“算了,伯雁……”
蕭鴻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但能不去就最好,萬一被刺客誤傷了那可是得不償失。
忽而,不遠處傳來女子的尖叫聲,桓清顧不得猶豫,繞過小坡飛跑過去。
王孝身后帶著二十來個兵士,對面一個蒙面人手持利刃正挾持著一個小姑娘,雙方對峙著,誰也不敢輕易動作。
桓清見到人質大吃了一驚,揉了揉眼看了又看確信沒看錯,那個小姑娘居然是失蹤多日的葉菀?
葉菀身上仍是那套出走時穿的衣裳,只是因為太久沒洗顯得又臟又破,頭發(fā)也毛毛躁躁,本就瘦削的人如今更加顯得柔弱不堪。
蒙面人身穿棕紅色粗布衣衫,從身形看去男女莫辨,直到聽到那細柔微啞的嗓音才讓人確信是個女刺客:“再過來我可就劃破她的喉嚨咯?”
王孝憤然道:“今日讓你逃了我還有什么面目見將軍,你以為你挾持個小乞丐我就拿你沒辦法了?”
那刺客并無慌亂,從容地笑了兩聲:“你們彭將軍不是最擅長收買人心嗎,嘖嘖,今日你是想壞了他的名聲?或者還真給我說中了,他本就是沽名釣譽之徒???!”
身后的士兵皆是我之心腹,今日只要你們都死了,還有誰會知道?王孝仿若未聞,又朝前走了兩步,葉菀的脖頸上登時又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王孝,住手!”
王孝頓了頓,看了眼土坡后出現的二人,動了動嘴唇,桓清以為他打算收手,剛松了口氣卻聽到了他吩咐手下一擁而上的命令,像是絲毫不在意刺客手中的人質。
桓清不料他會這般狠辣無情,冒著刀劍之危,朝葉菀飛奔而去。那刺客身手極快,砍殺了兩個兵卒,一腳將葉菀踢飛,卻將桓清撈了過去擋在身前。
蕭鴻知道夫人愛護葉菀,手里提著赤羽刀正要阻攔王孝的手下,卻沒想到原本在自己身后的夫人就這樣沖了上去,他惱恨自己沒能及時攔住她,大吼一聲:“慢著!王孝,讓你的人住手!”
那刺客扣住她腰間的匕首,另一只手以同樣的姿勢挾持了桓清。
她得意地笑了一聲,細長的丹鳳眼微微挑起,繼續(xù)挑釁王孝,哎,這位壯士,小乞丐的命不值錢,那,這條命呢?
“桓姐姐……”葉菀微弱地叫了一聲,便暈了過去。
不論王孝敢不敢動手,礙于蕭鴻在場他也只能忍著。
“若敢追過來,我保證就不只是嚇唬你們了,我會直接割斷她的脖子!”那刺客目露寒光威脅道。
蕭鴻抱著昏迷的葉菀,與王孝等一行人一起出了林子,打算先將人送回城交人醫(yī)治然后去追蹤刺客,卻驚訝地發(fā)現彭淵正在城門口茶攤底下坐著,尚未進宮面圣。
彭淵看了眼空手而回的二人,嘆息一聲:“看來,果如我所料?!?p> 蕭鴻震驚地坐下,追問道:“彭將軍此言何意?你知道那刺客是什么人?”
“若我沒記錯的話,這弩|箭是東翎謝家所用,你猜呢?”
“你是說……”蕭鴻心灰意冷,仿佛終于承認自己一直以來都像個傻子一樣,什么事都被她蒙在鼓里,難怪方才的臉色有些不對勁,還趁著他分神沖動上前。
他握緊拳頭卻無處發(fā)泄,接著問道:“將軍既懷疑她,為何方才不攔著?”
彭淵將碗底的茶一飲而盡,眼神中蘊含無限惋惜:“早些探明她的立場不是更好?她本不該摻和進這些事的,終究還是個不成熟的姑娘,既然她非要選擇這條路……”
“將軍是否太過杞人憂天,縱使她仍舊心懷故土,也不過是個尋常人,又不是朝臣將士,終究做不了什么……”
他沒再繼續(xù)說下去,終究做不了什么,今日還不是令刺客逃脫了?她受陛下愛重又是他蕭鴻的妻子,若真想不知不覺做些不利于祁國之事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更令他絕望的是,他沿著刺客逃走的方向追了一路,又在東城外搜了半天,均一無所獲。
蕭鴻不知道她是出于過往的情誼有心放走刺客,還是單純想救葉菀,但看她舍身做人質的時候連腰間的匕首都不記得拔出,分明是篤定那刺客不會傷她。
即便如此,他的夫人還是跟著那人走了,而且連一點線索都沒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