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云鎮(zhèn)位于烺州正東,離恒城足有幾百里地,桓清再也經(jīng)受不住連日策馬狂奔的顛簸,替馬的主人拉住了韁繩。這是不是馬兒的極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屁股發(fā)麻,五臟翻滾,難受得要命。
此地山巒交疊,草木雜生,其間只有些散戶落居。身后之人四周觀望一陣,方跳下馬來,來到溪邊捧了幾捧水喝了起來。
桓清低頭看著溪水映出的那副清冷寡淡的面容,緩緩道:“顧敏,若不是因為王孝不顧葉菀的安危執(zhí)意要對付你,我大概是不會出手相救的,送你這么遠已是仁至義盡。不如就在此分道揚鑣吧,祝你平安出關(guān)!”
此女子是跟在殷墨身邊的心腹屬下,二人交情并不算深且多年未見,若遮去她那雙丹鳳眼扔在人堆里她是認不出來的。
其實,原本到恒城外桓清便提議下馬回城了,但顧敏自言貪生怕死,怕遇上追兵難以脫身,愣是央求她看在殷墨的面子上救她一命,她這才跟著她跑了這么遠。
只是,她的性命大概是無虞了,卻不知道蕭伯雁該如何擔心自己了。
顧敏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水,好笑地看著她:“你還真當自己是祁國人了?若不是公子要我接你回去,我才不樂意跋山涉水來他們祁國!”
“你胡說什么?你不是來刺殺彭將軍的嗎,少拿我來做借口!”
她臉色紅了一陣,厚著臉皮笑道:“唉,老實告訴你吧,其實接你回去才是我這次的任務(wù),只是在此之前恰巧聽說彭淵今日回城,便想順道為謝公子報個仇,結(jié)果……竟然低估他了。還好你出現(xiàn)得及時,不然我這次任務(wù)怕是要失敗了!”
“那葉菀是怎么出現(xiàn)在那里的?”
她摸了摸鼻子,冷冷笑了一聲:“只是無意間碰到個孤苦無依的可憐蟲,借來用用罷了,誰知道是你朋友……”
桓清倒是想過回翎國,但怎么也不想以這種方式回去,不管彭淵或者陛下如何想她,總是要跟蕭伯雁解釋清楚,起碼不要讓他太過擔心。
她飲了幾口溪水,伸了個懶腰,望著遠處的白云青山,突然覺得無比輕松暢快,離了恒城仿佛一下子自由了。
但人總歸渺小,并沒有遨游天地的羽翼,方寸之間才是人的尋常領(lǐng)地。
“你就這么回去難道不會被懷疑嗎?縱使你推說是我大意讓你逃脫了,他們就會相信?”顧敏將手上的劍在指尖轉(zhuǎn)了半圈,攔住了她的歸路。
懷疑嗎?彭淵怕是已經(jīng)懷疑她了,但她畢竟還有位太后侄子身份的夫君,還算有座靠山,總不至于他也會懷疑她吧?她也明白,自始至終她所做的一切錯事,都不過是在消耗過往與他們之間建立的情誼,什么時候會耗光無從得知,起碼現(xiàn)在她還不能就這么離開。
“我自有辦法?!被盖宓馈?p> 顧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劍抵在她的脖頸處:“公子交待的事我可是從不敢懈怠的,與其空手而歸還不如殺了你帶你的人頭回去呢,或者,剁了你的腳?”
桓清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只是冷冷看著她,她不信也不怕她會殺了她。
僵持片刻,她收回長劍,摸了摸紅馬的鬃毛,丟給她幾顆碎銀子,嘆了口氣:“公子說得沒錯,果然是個倔脾氣!行吧,馬就送給你了,好自為之!”
“怎么說我也算是半個皇親國戚,烺州也有我認識的朋友,會有辦法回去的,馬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如果殷墨問起,你就說是我執(zhí)意不回或者以死相逼之類的……總之你自己編理由吧,他不會怪你的?!被盖逭f完便往回走著。
顧敏跳上馬背,最后看了眼那個纖長的背影,撇了撇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公子待你那么好,你都不愿意回去,這祁國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桓清沿著土路一邊走一邊欣賞美景,順著幾株桃花在山腰處尋到了一戶人家,便就地討了一頓粥飯。
那夫婦倆是先前烺州災(zāi)荒時逃難出來的,因見此地山清水秀又無官匪打擾,便在此定居了下來。
“不知二位可知去潭城還有多遠,從哪條道走最近?”桓清道。
那位仁兄吃了一驚,不解道:“快馬加鞭的話倒不算太遠,靠兩條腿可就難了,姑娘還是先到鎮(zhèn)上買頭畜生騎,然后再一路往西走就是了。不過,你未免也太膽大了,怎么敢孤身上路?”
“我……跟家人分散了,只好先去投奔親戚?!?p> 這時辰已經(jīng)是大下午了,不等她走到鎮(zhèn)上天就會黑了,若是大半夜趕路不僅容易迷路還有可能遇到兇險,實在不安全。姚氏夫婦心地善良,便說服她多住一晚再上路。
傍晚繁星滿天,月光明亮,屋頂上炊煙裊裊,山腳下花香陣陣,山間不時傳來鳥鳴蟲語?;盖逍那橛鋹偅仡^看了眼那一對夫婦,心生感嘆,難怪他們喜歡在這里定居,確實賞心悅目。
忽而,寧謐中傳來了一陣馬蹄聲,不多時,便見自山下走來一人。
“你果然在這里!”
桓清被嚇了一跳,兩夫婦也急忙跑了出來,這里雖說偏僻,但也保不齊會有過路的賊人來找麻煩。
“沒事沒事,是我表姐!”桓清走過去摟住了顧敏的腰,顧敏雖也是身著男裝卻沒有刻意裝扮,尚能看出是女子,故而桓清沒有隱瞞她的性別,也是為使他們放下戒心。
顧敏咧嘴一笑,彈了彈她的額頭,嫌棄道:“你這臭丫頭,可算找著你了,還不跟我回去!”
姚氏夫婦盛情邀請,讓顧敏也一并留下歇息,她卻執(zhí)意不肯,甚至不用他們送下山。
桓清坐于身后摟著她的腰,直到行了幾里路,才出聲詢問。
腰間的手越來越使勁,掐得顧敏忍不住叫了起來,嘴里還嘟囔著,方才彈你額頭是沒掌握好力道,也不至于這也要掐回來吧,可真是記仇!
“還不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這么著急帶我離開?有追兵找到你了?”桓清不耐煩地催促。
“唉,如今你不跟我走也不行了!祁國已經(jīng)下了緝捕令,正張榜緝拿你呢!”顧敏跳下馬,將她也接了下來。
馬兒跑了大半天是該歇歇了。
桓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愿相信:“怎么可能,你確定是我,不是你?”
顧敏習慣性地摸了摸鼻子,將馬牽至林中,在一塊大石邊坐了下來:“自然是有我,只是他們畢竟沒見過我的長相,所以才只張貼了你的畫像吧?!?p> “是陛下的旨意?!你,真的沒騙我?就算下了……通緝令,怎么會這么快就傳到了這里?”
“詔令傳得如此迅急是因為畢竟是你家陛下親下的旨意,雖然你我都不算重,但畢竟是兩人一匹馬,怎么也比不上人家八百里加急呀,何況因你身嬌體貴我們中間還休息了好幾次!嘖,可惜你還想效忠他,他卻已將這奸細的罪名扣在你頭上了!”顧敏哈哈大笑兩聲,繼續(xù)嘲諷道,“過去你在翎國被人當做祁國的奸細,如今在祁國又被當成翎國的奸細,你說,這世上怎么會有你這么蠢的人,哈哈哈……”
桓清跌坐在石頭上,耳邊喋喋不休的噪音像是有一萬只蚊蟲一般,吵得她心臟幾欲爆裂。然而,她又能對誰發(fā)泄呢,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不是嗎?除了她自己,又能怪得了誰?
此刻桓清也才想明白,用她做人質(zhì)逃來蒼云這么遠的地方,不過是顧敏的借口,她無非是想絕了自己的退路,好完成殷墨交給她的任務(wù)。
是的,她和自己不一樣,答應(yīng)殷墨要做的事無論如何也會完成。
顧敏見她默不作聲,借著月光側(cè)頭看了她一眼,若不是那個人影還在旁邊,她還以為人憑空消失了,安靜得像是沒有了氣息。心中也不禁有些慚愧,說起來,這次的事她得負主要責任,若不是她自作主張去刺殺彭淵,又逼她跟自己走,也不會讓她陷入如此境地。
她挪了挪屁股,握住了那只冰涼的手:“你也不用太難過,我保證將你平安帶回翎國,公子他很想你呢?!?p> 過了許久,顧敏以為她坐著睡著了,卻聽到?jīng)鲲`颼的聲音再次響起:“上面都寫了些什么?”
“呃,說你潛伏已久,利用天子招降納賢之心搖唇鼓舌,騙取天子與朝臣信任,串謀行刺國之重臣……哎?這陛下似乎連自己都罵進去了,這不是在說他自己有眼無珠嗎?”顧敏說完打了個哈欠,“不說了,你要不困就先守夜,后半夜再叫醒我??!”
顧敏從來不輕信外人,寧愿自己睡荒郊野嶺也不愿投靠人家,連累桓清也要睡在野外。
不過,如今在哪里都無所謂了,因為她根本睡不著……
等顧敏再次睜開眼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身旁的人躺是躺下了,卻仍是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這姑娘,不會是一夜未睡吧?
桓清頂著黑眼圈在林里拔了幾株黃臘草,在石頭上搗碎。顧敏露出贊賞的目光,一只腳踩在石頭上,吊兒郎當,像個粗魯?shù)臐h子。
黃臘草的用法還是徐秀教她的,涂在臉上可做易容裝扮,顧敏從包袱里取出假胡須替她貼上,在她里衣腰間纏了幾圈舊衣布,做粗腰身。
“哈哈哈,不錯,就算是認識你的人也難以將你和那畫像聯(lián)系起來!”
桓清淡淡地看著她,有些自愧不如。事關(guān)生死,她是如何能做到如此鎮(zhèn)定自若的?難怪殷墨會如此器重她。
二人一路上東躲西藏,避開人多之地,途徑樂陽,終于平安抵達了廣臨城外。只要能過了廣臨城便可安全回到翎國地界。只是廣臨城比不得煙嶺關(guān),沒有險峻的山峰作為隱蔽,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而南部的浠江,江面廣闊,沒有屏障也不好渾水摸魚。
顧敏打探回來,沖桓清搖了搖頭,廣臨城的守軍比她來的時候多了一倍,若是能瞞過他們便好,若是有眼尖的瞧出了破綻,那便很難逃脫了。
易容術(shù)再高明也禁不住盯著臉瞧,何況她們已經(jīng)沒有更好的東西做偽裝了。
“他們想必猜到了我們最可能從此出關(guān),所以增設(shè)了人手。要賭一下嗎,周凌?”顧敏眨了眨眼。
“我生父姓桓,你可以叫我桓清!”
“好吧,桓凌。所以你害怕了?”對于避而不答她一律當做默認。
桓清也確實是這么想的,她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更偏向保守行事。換句話說,她就是膽怯了,她不想死得這么憋屈。
二人經(jīng)過商議最后決定改道北上,繞過廣臨城,避開邊城守衛(wèi),翻山越嶺由榆前關(guān)出關(guān)。
如此一番跋涉,又是幾天時間,總算離開了祁國境內(nèi),山路雖辛苦卻不至于有殺身之禍?;盖蹇粗稚系睦O子和血泡,恍惚之間,似乎在祁國的一切都是一場夢,此時此刻與幾年前的煙嶺關(guān)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顧敏戳了戳她臟污的臉,說道:“發(fā)什么呆,逃得太過順利,不敢相信?我的判斷一向很準,我說過會帶你平安回來的嘛!”
桓清抬了抬眼皮,擋開了她的手,若不是你一時義憤非要替謝云朗報仇,我需要逃嗎?
好在現(xiàn)在除了腿酸腳乏,她也沒那么多心思多愁善感,走一步算一步吧。
“快快,往那邊跑了!”二人正走著,忽然聽到林左傳來一道粗狂的男聲。
桓清驚慌失色,也不顧得去看,便朝前飛奔而去,碰碰撞撞之際身體被石頭樹杈絆了一腳,撲倒在地,膝蓋硌得生疼。
顧敏哈哈大笑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桓清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卻只是幾個山上的獵戶在追趕獵物。
她頓覺沒了臉面,冷哼了一聲,繼續(xù)向前走著。這些獵戶真是沒常識,打獵就打獵,吵吵嚷嚷的,獵物不是跑得更快?
生氣了?沒想到,還挺愛面子!顧敏捂著嘴偷笑,小跑跟了上去。
兩個人互相腹誹,在附近城鎮(zhèn)好生洗漱了一番,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又休息了一日才繼續(xù)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