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騎尸有身無首,鬼仙養(yǎng)幽內(nèi)心惶惶。
欲飼長生先娶尸娘,懷胎百月誕下不詳。
懷中藏尸焚完哀光,畫皮畫骨桃花路長。
鐵棺銅水彌霧血墻,滅盡塵埃天地玄黃。
出山煮海挖心剖臟,鑿骨取髓大王先嘗。
重巒疊嶂荒冢凄涼,陰河嚇魂秘不發(fā)喪。
真空洞府仙音壓葬。五臟祭祀迷藏家鄉(xiāng)?!?p> 寧夜香冒出縷縷白煙,顧尊拿著本子,認(rèn)認(rèn)真真念著上面詭異荒誕的戲文。
門外雨夜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連帶屋子里都讓人感覺陰冷潮暗。四周墻壁擺放著一套套華麗隆重,但花紋如同厲鬼一般恐怖怪誕的戲服。
等把這一套戲文念完,顧尊才放下本子,聽著窗外的雨聲,心中有些無奈。
當(dāng)下是大離朝,這里是朔州河陽城。
大離不寧靜,人間不太平。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白天熱鬧非凡,是一派盛世景象。但到了晚上卻禁止出門。聽聞夜里出行,必遇不祥。
顧尊初來乍到時,正值傍晚。天黑時候,河陽城開始封禁,顧尊根本無處可去,差點(diǎn)被緝拿。
最后多虧了一個戲班收留,顧尊正好沒有落腳點(diǎn),于是就在戲班待下來了。順便學(xué)學(xué)唱戲。
但這個戲班,可不一般。因為戲班唱的是神功戲。
與一般曲劇不同的是,神功戲只在晚上唱,而且只有四分之一是唱給人聽的,而剩下的內(nèi)容,則是唱給鬼聽的。
戲班老祖宗的規(guī)矩就是開嗓必須唱完,沒人聽也有鬼神聽。所以唱戲時,臺下沒有觀眾,但必須要唱完。
正所謂:戲一開腔八方來聽,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
因此神功戲班在唱戲時,是為數(shù)不多被允許在夜里停留在外的人。
神功戲只有兩種情況才會唱,一是七月上元鬼節(jié),二是忌日。
傳聞人死之后,必有魂魄。如果陰魂不散,那便是鬼有怨念,一定事出必有因。
神功戲其實就是安撫鬼的情緒,大概就是這樣,反正人們都信這個。
因為是給鬼唱的,所以愿意學(xué)神功戲的人太少了。如果不是身體有什么天殘地缺,做不了別的事情,都沒有人愿意來學(xué)神功戲。
這也就是為什么戲班愿意收留顧尊的原因了,畢竟現(xiàn)在顧尊是戲班唯一全身健全的人啊。
除此之外,戲班其余人都是缺胳膊少腿,聾啞孤寡,最次也是腦子有點(diǎn)毛病,是個腦疾患者。
顧尊也想離開,但離開了戲班真的沒地方可以去。所以目前只能想辦法先讓自己安定下來。
抬起手,顧尊看了看手中的心花痕跡,如同紋身一般,依然是光禿禿的一根黑棍。
來到這之后,顧尊偶然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心花的痕跡。但是不管他如何嘗試,都無法觸動心花。
按照這個情況下去,什么時候能開花???到底怎么養(yǎng)才行???
顧尊努力回想當(dāng)時發(fā)生的事情,想著種花青年的每一句話。
“品種名為心花。”
“當(dāng)心花不開的時候,枯而不死,糾纏成結(jié),無根無葉也無花,凄切至極。”
“當(dāng)心花怒放的時候,花朵奇美,動人心魄。只不過一邊盛開,一邊凋零,至死方休,哀艷至極。”
“心花需要記憶才能澆灌,每一朵花,就是一份執(zhí)念?!?p> 記憶澆花,種出執(zhí)念?顧尊無語,什么和什么啊,簡直是神棍之語,莫名其妙的。
又研究了一陣,實在是沒有任何思緒。
顧尊只能熄了燈,躺下睡覺。床上一陣陰寒,隔著幾層被子也是扛不住。不過明晚就有一場神功戲,這也是顧尊第一次跟著戲班出門唱戲,所以必須要養(yǎng)精蓄銳。
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天色一亮,那種陰暗昏沉的冷意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晨曦的暖意。
就好像是黑夜里真的有什么怪誕,被晨曦驅(qū)散了一般。一點(diǎn)過度都沒有,就像是有人一下子點(diǎn)亮了燈。前一秒還被黑夜陰寒折磨的人,下一秒就身處在陽光下了。
顧尊起床,簡單洗漱了一下。
隨后就是跟著戲班其他人的把道具箱子裝上馬車,前往唱戲的人家。
從搭臺到準(zhǔn)備,就得差不多大半天。此時出發(fā),到了晚上直接唱戲。
神功戲班算上顧尊,有二十一個人。其實有五大班主,也就是唱戲的五個臺柱子。
大班主是個能聽聲辯位的瞎子。唱得是生行,老生、小生、武生都在能唱。
二班主是個會唇語的聾子。反串花旦,正旦、花旦、武旦、刀馬旦、老旦、彩旦都能唱。
三班主是個獨(dú)臂人,剩下這只手還是六指。唱凈行花臉,正凈、副凈、武凈都是他。
四班主是個瘸子,但是會點(diǎn)輕功。唱的是末行,老生、末、老外。老生都沒問題。
五班主是個啞巴,但是會腹語。唱的是丑行,又叫小花臉。文丑、武丑都沒問題。
剩下的都是學(xué)徒了,只有這五大班主才能真正登臺。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本名叫什么,反正都按照班主這么叫。
作為戲班里唯一健全的人,顧尊非但沒有受到歧視,反而備受照顧。
二班主一襲青衣,竟然比女人還嬌媚,看著顧尊笑著問道:“昨夜睡得好?”
顧尊答道:“很好,就是夜中太冷,好在太陽一出就沒事了?!?p> 二班主盯著顧尊的嘴,明白了話語之后微微一笑:“今日是城南一家屠戶夫人的忌日,唱的是《往生幽媾》。你第一次出去,學(xué)著點(diǎn)。不過到了夜里唱戲時,可不準(zhǔn)亂走亂看亂說話。小心也變成殘疾之身?!?p> “難不成,這戲班殘疾還另有原因?”
顧尊一怔,還想繼續(xù)問,但二班主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上車了。這個問題只能留著自己想了。
神功戲班住在城北,跟著戲班的車出了門,沿著大路往城南走,先會穿過城中。
城中便是一棟棟高墻深宅的府邸,整齊有序地坐落在筆直寬闊的街道旁。這樣古色古香的宅邸連綿不絕,隔著青磚粉墻環(huán)繞,屋舍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繁而不亂,聚而有序。
高墻也遮不住的如云樓閣,影影綽綽,在秋色凋零的花樹間露出飛檐翹角??v然墻外面平民百姓凍死餓死,墻里的達(dá)官貴人依舊把酒言歡。
只看這一墻之隔,竟是兩個世界。
過了富饒的城中,就到了城南。這里是商賈平民居住之地,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顧尊坐在車上,看著眾生百態(tài)。有的人在茶館休息,有的人在看相算命,有的在飯鋪進(jìn)餐。
有做生意的商賈,有看街景的士紳,有騎馬的官吏,有叫賣的小販,有乘坐轎子的大家眷屬,有身負(fù)背簍的行腳僧人,有問路的外鄉(xiāng)游客,有聽說書的街巷小兒,有酒樓中狂飲的豪門子弟,有城邊行乞的殘疾老者。
男女老幼,士農(nóng)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備。路上行的有轎子、駱駝、牛車、人力車,有太平車、平頭車,形形色色,樣樣俱全,繁花似錦。
河陽城,顧名思義在河水之陽,沿河而建。
而城南也是河水入城的地方,這是河陽城物資轉(zhuǎn)運(yùn)的樞紐,此時正是繁忙的時候。
顧尊沿河眺望,只見河里船只往來,首尾相接,或纖夫牽拉,或船夫搖櫓。有的滿載貨物,逆流而上。有的靠岸停泊,正緊張地卸貨。
橋頭布遍刀剪攤、飲食攤和各種雜貨攤。顧尊一轉(zhuǎn)頭,還看到兩位攤主正爭相招呼一位過客來看自己的貨物。
沿著河再往城南走,兩邊的屋宇鱗次櫛比,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俱全。綾羅綢緞、珠寶香料、香火紙馬等的專門經(jīng)營。
此外尚有醫(yī)藥門診,大車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業(yè),應(yīng)有盡有。都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
真的是一派盛世光景!但誰能想到,如果到了夜晚,這里家家戶戶緊閉房門,如同鬼城呢?
城南謝屠戶家的婆娘,名喚小娥。
今天是小娥的頭七。
城南人家都知道,謝屠戶和小娥是一對恩愛的眷侶。
雖然日子過的緊巴,僅僅是到了溫飽,但是相愛的小兩口在一起,感情比什么都重要,日子過的比蜜甜。別提多恩愛了。
白天謝屠戶上街做生意,小娥就在家洗衣服做飯。到了傍晚,謝屠戶早早就收攤回家。
旁人此時便打趣:“這是忍不住回家去見美嬌娘了,沒想到老謝你還是個癡情種。”
謝屠戶雖然五大三粗,但這時候也會紅著臉,硬是要辯解:“某家只是饑腸轆轆,想回去吃飯罷了。你個小碎嘴,別亂說?!?p> 雖然是辯解,但言語里總帶著幾分甜蜜,讓人發(fā)笑又羨慕。
畢竟這世道哪有什么自由,大多數(shù)平民百姓都怕自己家孩子未來沒有個家,所以在不記事的時候就定個娃娃親。
娃娃親,這就屬于最早的古代戀愛盲盒,還不許退貨的那種。事情這么定下來,以后長大了,是美是丑都是兩回事,就算是個嘴歪眼斜的,只要不是呆傻不能過日子,都得這么捏鼻子認(rèn)命了。
但謝屠戶這有些不同,早年是逃荒到河陽城的,家里親人都不在了,更別提曾經(jīng)定親的女子。
等謝屠戶到了河陽城中穩(wěn)定下來,四周媒婆登門。但許諾來的,要么就是寡婦,要么就是有點(diǎn)什么毛病。
反正最后媒婆都會說一句:“傻是傻點(diǎn),但會自己吃飯,還能生養(yǎng),你總得要個孩子吧?”
但偏偏謝屠戶在這一路逃亡的人生旅程中,像是看透了世事一樣。原本百姓想的不過是傳宗接代,但謝屠戶卻有了更高的人生追求,愛!
所以謝屠戶就定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得自己喜歡才行。
因為這,謝屠戶早年間幾乎是城南這一片的笑話。三姑六婆,鄰里街坊閑言碎語的時候,都會拿這件事來說道。
“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家,難不成還想要和未出閣的大戶小姐?”
“真當(dāng)自己是世家公子了,自己都要揭不開鍋了,一天天不知道在那臭美什么?!?p> “上次我?guī)蛣⒓业难绢^去說媒,人家還把我趕出來了呢!你說那劉家丫頭有什么不好?不就是說話慢點(diǎn),平時出門還忘穿鞋嗎?配他綽綽有余?!?p> “是啊,就算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也沒有這么挑的,非要說什么自己個兒喜歡。那大戶人家的公子,頓頓都能吃上炊餅卷大蔥,而且人家大蔥蘸的,還是用雞蛋炒的醬。你能嗎?”
“李姐,你這話也太夸張了。什么樣的大戶人家,天天吃炊餅卷大蔥,還蘸雞蛋醬???那得多敗家啊......”
眾人都等著看謝屠戶的笑話。
但是巧了,有一年又是饑荒,城里來了不少人。
謝屠戶說到底也是個心善的老實人,就把自己賣肉剩下的碎肉渣渣,再切碎了幾遍,最后加上一大桶水,熬成了一鍋和尚吃完都不算破戒的肉湯,看見有吃不上飯的,就給一碗湯,算是一點(diǎn)善心。
就是這善舉,讓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姑娘記在心里了。于是那天謝屠戶收攤,就聽有人問:“你要老婆不要?”
謝屠戶以為又是哪里的媒婆,頭也不抬:“你又是哪個不知趣的,來嘲諷某家?早就說好了,我不在乎姑娘是什么人,我只要自己喜歡?!?p> “不在乎是什么人,只要喜歡?你倒是個有趣的。那你看看我呢?”
謝屠戶一抬頭,就看到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姑娘。
“你不是今天喝湯的那位小姑娘嗎?你要是想喝湯,我明個再多給你一碗。但可不興用自己清白開玩笑。”
小姑娘笑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說道:“我叫小娥,借我點(diǎn)水洗洗臉可好?”
這也不是什么難事,謝屠戶給小娥弄來水。小娥把臉上的污漬洗掉,再一轉(zhuǎn)身,竟然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雖然不能說是什么大美人,但眉目好看的緊,絕不是什么胭脂俗粉比得起的。
謝屠戶傻眼了,這姑娘簡直長在了自己的心坎里??墒撬皇鞘裁磹喝耍€是擺擺手說道:“你這么漂亮,我配不上。”
“我說配得上,那就配得上。我把臉弄的臟兮兮,就是知道好臉蛋不是什么好事,會讓我分不清別人是真的善良,還是別有所圖。但你人好,我喜歡。我是逃難的,無依無靠。你不是也沒有婆娘嗎?我當(dāng)你婆娘如何?”
謝屠戶被這話驚呆了,只覺得是上天的好運(yùn)承蒙自己,把手里的剁肉刀甩到案板上,信誓旦旦的說道:“行,我不敢說大富大貴,但這輩子絕對和你好!”
于是當(dāng)晚,小娥姑娘就跟著謝屠戶回了家。第二天,謝屠戶就找來的文師媒婆,要定了這一樁事。錢雖然不多,但絕對明媒正娶,規(guī)矩得有。
隨后就是謝屠戶與小娥每日夫唱婦隨。小娥從不說自己來歷,但大家都感覺應(yīng)該是大戶人家出身,平時細(xì)皮嫩肉,很多粗活根本就不會。到了伙房,連糧食都分不清。
有些紅眼的閑漢開始嚼舌根,說什么小娥早晚過不了苦日子,自己會離開。
但稱奇的是,小娥從來不嬌慣,雖然不會,但是肯學(xué)肯吃苦。沒過一個月,家里的事情就能操持的面面俱到。
這時候城南人見了謝屠戶的美嬌妻之后,原本的嘲諷都沒有了,隨之而來的都是艷羨。這上輩子得做多少好事,才有這姻緣啊。
謝屠戶也是每日春風(fēng)得意,仿佛年輕了幾歲。
但這好日子也就過了三四年光景,前段日子謝屠戶家里著了一場火,小娥就死在火里了。
今天是小娥的頭七。
一世凄苦,寒徹刺骨。最后的路終究要在世間留下什么痕跡,所以有了唱給人鬼共聽的神功戲。
請神功戲班不便宜,大戶人家請的是班主,越多越有面子??善筋^百姓平時白事,都是請個學(xué)徒來唱唱,意思意思得了。
但謝屠戶是個癡情人,散盡家財,又咬牙借錢,硬是請來了神功戲班的二班主來唱這一出戲。
前往城南謝屠戶家的車上,戲班里綽號小邪神的學(xué)徒把這些事跟顧尊一說,顧尊也是唏噓。
這一刻,忽然覺得神功戲也不是那么可怕古怪。說到底,還是人們?yōu)榱藫崞絻?nèi)心傷痕的必要儀式。
生來無成亦無望,卻想立書,言半生歲月長。怎奈何畢生皆荒唐。散盡家財,無人問津,空有碑陵墓葬浮沉,青山荒冢蔓延,陰財紙寶散盡,世間再無此人音訊。
顧尊一嘆,想起了前世家鄉(xiāng),也不知道自己如果死了,是否能魂歸故土。
身邊的小邪神則是安慰道:“世事無常,這種事你在神功戲班里,以后會看到很多很多。這世間遺憾太多,說不清的癡男怨女,要死要活。但活到最后,就是一把黃土??炊嗔?,習(xí)慣了,麻木了,也不覺得怎么樣了。最后還是把自己這一輩子過好就行了。所以別想那么多了,寧夜?!?p> 寧夜是一種香的名字,點(diǎn)燃后沒有香味,只有縷縷白煙如霧。傳聞可以驅(qū)鬼夜寧。
顧尊的名字有點(diǎn)霸氣,這在神功戲班里有忌諱。因此到了戲班后,就取了一個字。所以現(xiàn)在是:顧尊,字寧夜。
而小邪神的本名無人知曉,戲班所有人都叫他小邪神,為何叫這個外號呢?
此時顧尊看向小邪神,只見得這小邪神左眼好似天上彎月,一只眸子清澈明亮,燦若星辰。
而另一只眼好似銅鈴,眸中帶煞,乃是斗雞眼。
好一個小“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