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謝屠戶家已經(jīng)裝點了白綾,一片素色。
顧尊和小邪神兩個人抬著箱子進去,就看到不大的小院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謝屠戶的人緣還是不錯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來幫忙
這戲臺要搭到傍晚,到時候開臺唱戲。前面四分之一的部分傍晚唱,人來聽。到了天黑,各回各家,戲班再對著空蕩蕩的座位把后面的部分唱完。唱完之后,都躲在臺子底下睡一晚,第二天早上天亮拆臺離開。
這次除了二班主,還有顧尊、小邪神等一共九位學徒。二班主被謝屠戶請到屋子里喝茶,眾人在外面搭臺子。
搭臺子可是個技術活,城南是有專門搭臺的行當。但是那些行當?shù)娜?,不愿意和神功戲班合作,怕有什么忌諱,所以神功戲班只能自己搭臺。
但很多事情就是這么矛盾,如果搭臺子的人出了什么事,妄遭橫禍,死后還得請神功戲班來唱戲。
小邪神一邊固定著臺子,一邊對顧尊說道:“記得天黑前,少喝水,提前去茅房都收拾好。到了晚上開始唱戲,就算是壞肚子,也得在那憋著不能動?!?p> 顧尊點點頭,又有些納悶:“咱們不能動,那二班主唱戲怎么辦?”
“唱戲是唱戲,當然可以動。但唱完了戲,就不行了,大家都要躲到臺子下面?!毙⌒吧翊藭r神神叨叨的說道:“要我說,這鬼也是講道理的。你給鬼服務,鬼也不會傷害你。一切都要講個因果,曉得不?”
“有規(guī)矩就好,就怕沒規(guī)矩。”
顧尊念叨著,心里卻對鬼神的說法有些忐忑。他曾經(jīng)是真的不信這個,但在現(xiàn)在這個世界很顯然就要小心了,看樣子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存在。
戲臺很快搭建好,都是簡易的裝置,組裝起來就可以了。謝屠戶煮了點肉湯和餅,今天的飯就是大餅泡肉湯。只不過這肉湯和白水一樣,寡淡的很。
小邪神和顧尊蹲在墻角吃飯,小邪神還嘴碎的吐槽:“這是大骨湯,那廚房的大骨你看沒?要不然怎么說謝屠戶手藝高呢,蒼蠅落在那骨頭上,都得來個劈叉。干干凈凈,一點肉沒有。和尚喝了碗肉湯,佛祖氣得圍著他轉(zhuǎn)了三圈,神通法寶看個真切,您猜怎么著?”
顧尊捧場的問了一句:“怎么?”
小邪神咬了口餅,含糊不清的說道:“葷戒,愣是沒破!”
顧尊忍不住笑了,不得不說小邪神就是他現(xiàn)在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來源。嘴貧但不嘴賤,但凡要是眼睛沒問題,去當個說書先生也餓不死。
時間飛快,眨眼間就到了傍晚的光景。
謝屠戶家的大門敞開,別管認不認識的,都可以進來聽戲。但可有一點,天一黑,趕緊回家,因為后面的戲可不是給人聽的。
二班主和其他的學徒都裝點好,穿上裝扮。小邪神也扮相起來,是一個后面舉旗子的雜兵,小帽壓的很低,可以擋住斗雞眼。這就要準備登臺唱戲。
顧尊沒有換衣服,因為現(xiàn)在他還不能上場,必須要在臺下看個幾十場,積累經(jīng)驗。
行當里有規(guī)矩:給人唱戲出了錯,挨頓打轟出去算完事。給鬼唱戲出了錯,說不定要遭什么橫禍。
曾經(jīng)有一年戲班唱戲,唱到一半臺子出了問題。只聽“崩”的一聲響,臺子一歪,露出半截釘子。那大班主唱戲邁步,正踩到釘子上。但硬是忍著沒吭聲,把戲唱完第二天才尋了大夫來治傷。
街坊四鄰此時都匯聚在謝家的小院子里,還有更多人進不來,直接站在墻頭屋頂,再不行就在墻外在,只聽不看,就是為了得個消遣。
畢竟日常也沒有什么消遣活動,能有個這樣的事情,都會聚攏過來。進了院子的,一人帶著一點錢,要么就是一把米、一塊布、一棵菜,放到籃子里算是慰問逝者家屬。沒進來的,那就隨意。
都是窮苦人家,日子艱難。有時候白事過的跟喜事一樣,居然還熱熱鬧鬧的。
二班主本來就男生女相,裝扮上戲服,再畫好油彩,一顰一笑竟然比女子還嫵媚。
今日唱的是《往生幽媾》。媾有二解,一是成婚,二是陰陽交合。而這戲文唱的是此生難全空余恨,來生不得投為人,所以往生結冥婚的故事。
顧尊也是第一次真正的聽神功戲,只見二班主穿上大紅色的婚袍,眉鬢泛紅,看著好一副幽怨之模樣。
只聽他唱道:
“妾恨風塵慕君顧,君哀思傷悼絕路。”
“既在嚇魂往生處,為何與君陰陽住?!?p> “卻聞君在陽間不敢笑,妾在陰間哭......”
顧尊在臺下聽的直咧嘴,這戲分明是個鬼故事啊。雖然是人鬼情未了,但怎么聽都感覺別有隱情,細思極恐,越想越嚇人。
再看向聽戲的人,卻對這種志怪故事如癡如醉,聚精會神。
只可惜這唱了沒一會,天就要黑了。靜夜司的官差來了,驅(qū)趕眾人各回各家,再不回家天黑了。
雖然意猶未盡,但沒有人說什么,都是老老實實的回家。這時候是剛到戲文精彩的時候,可不是逝者家人,是聽不完這戲文的。
有的混賬此時心里甚至想著,什么時候自己家死幾個人,把這幾場戲聽全了,該多過癮。
眾人散去,這院子里只剩下謝屠戶,還有神功戲班這十個人還在。謝屠戶在屋子里對著棺材燒紙,二班主帶人在外面唱戲。
顧尊坐在后臺的角落一邊聽著戲,一邊看著天色。
說來也奇怪,這天色暗的極快,像是吹了燈一樣。隨后就是一股冷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寒徹入骨。
顧尊忍不住打個冷戰(zhàn),卻看到臺上唱戲的二班主和學徒們,似乎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依舊專注的唱戲。但不知道為什么,顧尊卻有一種特么明顯的感覺,好像臺上和臺下,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世界了。
有些好奇,但顧尊沒有動。因為在唱戲前,從二班主到小邪神,所有人都千叮嚀萬囑咐:別動,別說,別看,別想!
此時,一陣更冷的寒風吹過小院。
顧尊忍不住一個哆嗦,因為他剛剛居然有種錯覺,這風好像一雙無形的手,拂過自己的臉。
下一刻,一種冥冥之中的預感忽然出現(xiàn)。顧尊感覺自己的背后似乎站了一個人,就在后面看自己。
雖然人的背后沒有眼睛,但是那種被人死死盯著的感覺,真的會讓人在某一瞬間,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顧尊很想回頭看,但是忍住了。而眼前的一切,卻有些模糊。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近視眼忽然被摘掉了眼鏡,再看什么都變得模糊。
可就是這種模糊,卻讓顧尊在陰陰沉沉中,似乎看到臺下影影綽綽坐著幾個白灰色的身影。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感覺就是這樣。
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明明是在屋外,卻有水珠滴滴答答的感覺。腳脖子有些癢癢的,好像是有什么在上面爬。
但如果保持冷靜,卻能感覺到其實整個世界都是寂靜的,只有臺上唱戲的聲音。
腦中一片空白,不管想什么,最后都會往更恐怖的方向擴展,然后引起更恐怖的猜想。
顧尊此時真的有點慌了,只能想辦法讓自己安定下來。他知道最可怕的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自己本身就會陷入一種可怕的心理暗示中。因為無法看到身后,所以大腦會充分的發(fā)揮想象力。只要四周有一點點的動靜,腦海中就會形成相應的恐怖腦補。
此時顧尊忽然想到一個好辦法,那就是唱一首歌。越洗腦越好,越搞笑越好,越違和越好。把這個恐怖的內(nèi)心暗示給破壞掉。
雖然不能出聲,但是可以在心里默默的想嘛。正常的歌肯定不行,最好是前世的土嗨洗腦神曲。這個時候洗腦真的很重要??!
顧尊正回想著適合搖花手的旋律,卻隱隱約約聽到似乎有人在說話。
“顧寧夜、顧寧夜、顧寧夜......”
“你要老婆不要?”
“回答我??!”
“你,要老婆不要?”
顧尊聽著耳朵后面?zhèn)鱽淼穆曇?,想仔細辨認一下說話的人到底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是當去回想的時候,卻感覺到一片模糊。
這種感覺,就好像這一切是很久很久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又或者是根本沒有發(fā)生的事情一樣。
如同幻聽,好像從來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但是顧尊卻明明白白的感覺到,自己聽到了。就像是沒聽到一樣的聽到了。
最讓顧尊感到心慌的是,這句話有些熟啊。
還記得小邪神給自己講的謝屠戶愛情故事,那謝屠戶的亡妻小娥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這么問謝屠戶的。
“你要老婆不要?”
顧尊閉嘴不言,他還記得戲班的規(guī)矩,不說不看不動不問,默默聽完戲,然后躲到戲臺底下。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鬼存在的話,那鬼還是很講規(guī)矩的。只要你躲在封閉的空間里,那么就沒有任何危險。當然,蒙著頭在被窩里也算。
要么就是神功戲班,給鬼唱戲也能在夜色存活。除此之外,也只剩下鬼都惹不起的存在,能在夜色下安然無恙了。
顧尊現(xiàn)在是戲班的一員,只要不出聲不動彈,那么就不會有什么危險。
但是耳邊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了。
“顧寧夜、顧寧夜、顧寧夜......”
顧尊心里默念:“別看我只是一只羊......”
“你這小子,好不識趣。我是不會害你的,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p> 顧尊閉著眼睛,心里默念:“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
“真的不聽聽我的故事嗎?”
心中默念:“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
雖然有點違和,但確實管用。打破恐怖的最好辦法,就是破壞掉代入感。只要沒有了環(huán)境代入感,就破壞了存在的一致性,隨后馬上從這恐怖中脫身。
但是沒唱幾句,顧尊就只能被迫停下來了。因為他雖然是心里默念著唱,但還是忍不住想抖腿了。
可身后的聲音還沒完沒了,繼續(xù)說著:“既然你不行動,那就別動了?!?p> 顧尊瞬間感覺渾身上下,從四面八方涌來一股壓力,下一刻就算是他想動彈,也完全不能動了。
鬼壓床!
腦海中的思緒開始混亂,不受理智的控制。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尖叫的沖動。拼命的想睜開眼睛,但是渾身上下都僵硬異常,拼盡全身力量也只能加重了呼吸,其余什么也做不到。
夜晚很冷,但是汗水讓顧尊感覺到一種難言的虛浮燥熱。
隨后,就感覺有什么人輕輕在自己耳邊和脖頸處吹氣。
下一刻,像是從桑拿房中跑出來,然后一下子跳進冷水池里一樣。那種極大的反差刺激,在最初始的時刻是舒適,但也只是片刻,隨后就是深入骨髓的刺痛。
再接下來,就感覺整個背部被一個巨大的吸力給吸住了。好像連帶著整個背部的皮膚全都吸走一樣,那種感覺最開始像是拔火罐,但隨后就像是剝皮。
顧尊有些痛的意識模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終于有了睜開眼睛的力量??墒潜犙壑?,他卻模糊的看到眼前的戲臺下,居然密密麻麻坐滿了......人?
雖然是人沒錯,但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覺到畫風卻格格不入。
這種視覺觀感的反差感,甚至比剛剛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唱前世洗腦歌都有反差。如果舉個例子,大概就是童話書里的插圖是金瓶梅。
就好像是把報紙上的黑白人物用剪刀裁剪下來,然后用最劣等的方式直接替換掉眼中的存在,直接合成在一起。于是在這樣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臺下坐著的每一位都像是由灰色、白色、黑色組成的剪影。
顧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忽然看到這些,想來想去,大概就是老人們傳說中的陽氣不足。
這個世界有這么一個故事:當午夜的一陣風吹來,同時吹過孩童、男人和老者。男人只覺得是一陣夜風,而孩童和老人卻驚恐萬分,因為他們看到了難以言說的恐怖。
因為人身上有陽氣,成年男人的陽氣如同正午烈陽,陰祟皆避。只有孩童剛剛出生陽氣不足,老者壽命不足陽氣枯竭,所以能看到常人不可見之物。
所以現(xiàn)在,顧尊感覺是背后不知道什么東西,把自己的陽火弄的黯淡,所以才能看到這些常人不可見之物。
可這到底是為什么,自己只不過是來唱戲的,不應該有這種事啊。神功戲班里的人直說讓他不說不看不動,肯定是為了他好。
但是現(xiàn)在這個情況,顯然是超出了神功戲班所說的那個尺幅。否則不會沒有人提醒的,最起碼小邪神肯定會說出來的。
這時候,耳后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
“神功戲都是天殘地缺,怎么偏偏你毫發(fā)無損呢?那我就割掉你一個腰子吧,反正你也聽不到?!?p> 顧尊心在顫抖啊,但還是裝作什么事都沒有。
但是隨后就感覺右邊的腰部似乎多了一個冰涼的小手,正在一點點的深入自己的皮膚。
這是來真的??!
顧尊現(xiàn)在很想站起來喊一句,可是他知道自己面對這些不明不祥的存在,是根本沒有絲毫反抗之力的。
“這都不在乎?那干脆閹了你吧!”
這臨時變卦?本來已經(jīng)猶豫要不要祭獻一個腰子的顧尊,這時候說什么都不同意了。
要是真的變太監(jiān),還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到時候自己也變成鬼了,也不害怕了。沒準見了面,面面相覷還得聊一聊。
“您好,剛剛是您殺的我,好疼?!?p>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p> 然后再和這個鬼打一架,說不定是誰贏呢!
顧尊此時感覺到一陣寒意已經(jīng)進入到自己體內(nèi),心思急轉(zhuǎn),又想到了身后的存在剛剛說過的話。
“你要老婆不要?”
今天是小娥的頭七,那身后的這個,八成也是小娥的鬼吧。那問題來了,這人鬼情未了,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顧尊感覺襠部有些涼意,忍不住開口,小聲說了句:“有事說事,別殺人質(zhì)?!?p> 雖然是用很小很小的聲音,但顧尊卻發(fā)現(xiàn)整個院子里的鬼好像都有聽到了一樣,齊刷刷的看過來,目光里帶著恐怖的神色。
糟了,要出事。戲班的規(guī)矩是真理,果然沒騙人。
可顧尊為了人質(zhì)也是拼了。他本來也不是優(yōu)柔寡斷的人,前世也是個狠人。大不了死后自己變成鬼,起碼不是太監(jiān)鬼。而都變成鬼了,到時候看誰怕誰!
可是隨后顧尊就感覺到身后的聲音傳出:“滾!”
隨后小院里聽戲的陰影瞬間消散,但在臨走之前仍然死死盯著顧尊,好像在說:我已經(jīng)記住你了。
未來的麻煩可能大了,但是顧尊卻聽到身后的聲音溫和了很多。這時候也能聽得出,身后的果然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不害人,只要你在天亮之前幫我做三件事,結了我的夙愿。天亮之后,你還是你。我再送你一份謝禮?!?p> 顧尊無奈,這時候他哪里還有拒絕的可能,只能說道:“只要我力所能及,不傷天害理就行?!?p> “咯咯咯......倒是個有底線的,也不知道你生而為人的底線,是否能堅守。若我能看透,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樣?!?p> 一邊說著,身后人慢慢來到顧尊面前。顧尊定睛一看,是一個樣貌清麗可愛的女子,只不過臉上黑氣彌漫,看著有些恐怖。
今日在靈堂上,顧尊沒有看到尸體,但卻看到了謝屠戶請人繪制的遺像畫。此時眼前人和那畫中人有七分相似,不是小娥又是何人?
人死后的第七天,即是頭七,還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