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怡寧交談之后,我卻愈發(fā)心煩意亂起來,腦子里時不時閃過怡寧的話。我也明白應該讓四阿哥知道我的心思,況且我也不是迂腐的女子,但是正應了那句當局者迷,我竟然不敢。因為這樣的做法并不是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作為,我怕他會對我的想法感到吃驚,繼而……輕視。這讓我在驚異的同時也頗為惱火。
第二日四阿哥來到弄梅小筑,我忙著整理書籍,他也不幫我,只是笑吟吟地坐在一邊喝茶。
“怎么會有這么多東西!。”我有些煩躁地嘟囔著,心道怨不得十四說我是斂財高手,一整理才知道東西確實很多。四阿哥倒是不以為意地笑,撐頭望著我道,“那就少搬些吧,反正將來出嫁皇阿瑪也有賞的,一齊搬出去便是,還顯得嫁妝豐厚呢?!?p> 我正拿著書的手僵了僵,愣了半晌,心中滋味莫辨,忽然生出些勇氣,便轉(zhuǎn)頭笑道,“偏不,我就搬到四貝勒府去,還要占一間最美的院子!”說完這話心里有些發(fā)虛,卻仍是固執(zhí)地笑望著他,額上漸漸滲出一點汗來。四阿哥盯著我看了片刻,便不以為意地笑,臉上忽而浮現(xiàn)出有些慵懶的神情,慢慢道,“也行,反正也沒什么經(jīng)驗,就當先嫁個女兒吧?!?p> 他的語氣中飽含著戲謔與不羈,似乎完全沒有把我方才的試探放在心里。我心里一陣憋屈,頓時懊惱起來,又覺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有些無地自容,便一扭身躲進臥房里,把一切的不如意都關在門外。
四阿哥并沒有料到我的這番舉動,過了半晌才追過來敲敲門,隔著門低聲道,“多大了,還耍小孩子脾氣?快開門……”
我背靠在門上,心里酸得厲害,便賭氣一言不發(fā),亦不開門。四阿哥的聲音又低低地傳來,“害臊了?我不說便是了,都是我的不是,好不好?”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不可言喻的縱容與溫柔,一下子就把我緊緊包裹在里面。可是這個人、這個聲音哪里就屬于我了呢?這樣想著,心里就越發(fā)難受起來,眼睛竟?jié)駶櫰饋?,便索性靠在門上流淚。
四阿哥在外面又絮絮地說了些話,卻始終不見我出聲,便嘆了口氣道,“看來是真惹惱你了,你也大了,心里有了小脾氣,竟容不得我說句玩笑話了。我……唉……”他帶著嘆息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話音中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頓了頓又接著道,“我先去了,你出來吧。”言罷屋外響起緩慢而又沉重的腳步聲,起初帶著幾分猶豫,后來頓一頓,便很快地消失了。
我蹲在地上怔怔地流淚,他到底,有沒有一點在意我?
鬧了別扭,連著兩天四阿哥都沒再來。我心里沉甸甸的,難以排解的抑郁煩躁,頗有些無處排解的苦悶,便獨自一人走向孝懿皇后的祠堂。
這些年只有逢孝懿皇后忌日時才與四阿哥來祭拜磕頭,康熙有時來,但是更多的時候不來。我曾經(jīng)想過,一個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這座皇宮的女子,在她離開人世的前一天得到了皇后位置作為一種安慰,她的心里卻究竟是怎樣的感覺?不知她心里有沒有過悔意,如果換一個人可能就是另一種生活,或者平常百姓家的夫妻拌嘴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邊走邊想,路遠卻并無感覺,似乎思索間就到了祠堂。祠堂只有幾個宮女和小太監(jiān)負責清掃看護,看到我的到來都吃驚得很,愣了一下方才手忙腳亂地想起行禮。我勉強笑了笑,心里又是一陣郁悒,這里平日的凄涼冷清自然可想而知。
祠堂里燈光有幾分幽暗,供桌前的香燭靜靜地燃著,裊裊的青煙籠罩在上方,更顯得分外寂寥。
我畢恭畢敬地上過香,轉(zhuǎn)身跪在孝懿皇后牌位前,借著昏黃的燈光抬頭凝視著孝懿皇后的畫像。畫像上的孝懿皇后美麗而端莊,五官自然是極美的,神態(tài)安詳,嘴角微微地抿著,目不斜視的樣子好像高高在上地睥睨著世間的一切??墒呛苄〉臅r候四阿哥就告訴過我,孝懿皇后雖然身份高貴,但卻是極其溫柔可親的,對我們更是照料得無微不至。
關于孝懿皇后的溫柔可親和無微不至我只是從四阿哥的言語中才能知曉的了,但是幼時我總能夢到一雙手,溫暖而輕柔地撫過我的面頰,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那就是孝懿皇后。
我跪在那地上忽然流下淚來。如果,她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從小看著我們慢慢長大,那么我的心思,她會明白吧?那么我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整日恐懼嗎?可是所有的假設都不能成立,因為孝懿皇后已經(jīng)在我兩歲的時候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想來想去,忽然覺得自己原來像極了飛在天上的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不論愿不愿意,一陣風來,就注定要漂泊的。
這樣想著,便是嘆息,一聲接著一聲,一聲重似一聲,好像要把心里的那股子沉重窒悶都化作嘆息似的。在發(fā)出不知道是第幾聲嘆息的時候,忽然恍恍惚惚聽到身后似也有一聲嘆息。我一愣,繼而卻是在心里苦笑了,這個地方,還會有誰來呢?
下意識回頭,身體卻瞬間僵住,暗淡燈光里扶門而立的,正是四阿哥。兩日沒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我看著他不語,他也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我,神情似乎還是平日的冷漠淡然,濃眉下墨黑幽深的眼睛里仿佛壓抑著太多東西,卻沒有一絲重量可以卸下。
兩人就這樣默著。良久,他抬腿走進屋里,上香,祭拜,然后也跪了下來。我看著他熟練地做完所有的動作,心里有絲悵然,欲要張口,可是嘴里澀澀的也說不上是什么味道,便仍是沉默。
他轉(zhuǎn)過臉看著我,神色猶疑不定,“你怎么來了?”我挪了挪腿,跪了一陣了,膝蓋已經(jīng)隱隱有些發(fā)麻??粗M莫如深的神色,不知為什么心里陡然升起怒氣,“我也是孝懿皇后撫養(yǎng)的,難道你能來我就不能來?”話音才落就后悔了,心里不是盼著見他嗎,卻為何要說這樣賭氣的話?
四阿哥看著我皺了皺眉頭,卻沒有說什么,看著我的眼神軟軟的。我的心忽然也軟了下來,嘆了口氣道,“你常來么?”四阿哥抬頭看著孝懿皇后的畫像,慢慢道,“嗯?!贝鸢赋龊跷业囊饬?,我呆了一下,沒有想到他竟如此有心,可是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卻脫口而出,“是嗎,那皇上一定很滿意。”
四阿哥聞言緊緊盯住我,仿佛不可置信,繼而帶著幾分失望和寥落,半晌方才咬牙道,“我既然這么做,自然是要皇阿瑪知道的,他老人家夸我仁孝。”我聽了不語,只微微一笑,他的眼睛里竟悲怒交加,半晌道,“皇額娘待我甚厚,不管你信與不信,我自己的心自己明白。”
他在辯解?我慢慢回味著他的話,可是他哪里是會辯解的人呢?我心里忽然悲傷起來,懊悔自己為什么要以這樣的揣度來傷害他。是的,不管他有沒有取悅康熙的目的,但跪在這里的時候,他卻一定是真心的,就像他打小愛護我,是決不會作假的。
自嘲地笑了一下,身子慢慢挪到四阿哥跟前,討好地向他笑道,“孝懿皇后娘娘看到我們會很開心吧,會吧?”四阿哥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半晌眼里的冰冷散去,無奈道,“會的,皇額娘疼你。”
看到他和緩的臉色我悄悄地松了口氣,他看了我一眼又問,“為什么來?”我想起那日的不歡而散,滿臉笑容立刻就垮了下來,悶悶道,“心里害怕,來跟娘娘說說。”
四阿哥嘆了口氣道,“你得相信,你自個兒的阿瑪額娘絕不會比皇阿瑪疼你少,我和十三也會常常去你家看你的……就是老八和十四他們也肯定經(jīng)常去?!?p> 我默了一會,他難道不明白我的心思嗎,我真正怕的又豈是回家?可是我的時間并不多了,也回到家想見他容易,可是想說話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想到這里我終于下定決心,咬牙道,“我還怕指婚?!?p> 他聽了沒說話,好像琢磨了一會才慢慢道,“皇阿瑪不會委屈你的?!蔽掖袅舜簦孟褚慌枥渌旑^澆了下來。這就是他的答案嗎?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意,全憑康熙定奪?一陣疼痛慢慢從心臟蔓延開來,淚水也悄悄溢了出來,長久以來的期待就這樣成空,零落在不知道哪個角落,無從尋起。我麻木地跪著,沉默著,恍惚聽到四阿哥在叫我,直到手臂上有痛感傳來時才勉強抬頭。
他看到我臉上的淚痕時眼里閃過訝異,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殆盡,眉頭也蹙了起來。他扳正我的身子,深深看著我的眼睛,“花楹,怎么回事,誰欺負你了?”我看著他的眼睛,只是微微一笑,“我是皇上疼愛的格格,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欺負我?!?p> 言罷站起身來,搖晃著欲走,但四阿哥卻不曾打算放我走,一把拉住我,眼里隱隱現(xiàn)出怒氣,“你什么時候也學會口不對心了!”
口不對心?我有些凄惶地看著他,他眼里的焦慮和驚怒究竟代表了什么?我們之間早已不再像從前那樣,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穩(wěn)重淡定的男人,對康熙指派的任何任務都能夠獨當一面,做事細密穩(wěn)妥,深得康熙欣賞,就連早些年的”喜怒不定”也早就改成了端持穩(wěn)重;在府里也已經(jīng)是一干妻妾們的天和兒子們敬畏的父親。而我,只不過是他想起就來探望一下的“妹子”,這樣的他,我怎么能夠暢所欲言,怎么敢捅破心里的那層窗戶紙?
思緒在頭腦里流轉(zhuǎn)了一陣,我還是笑,“女兒家大了,總有心事的,四阿哥還是不要問得太明白。”
感覺到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下來,我看向他的臉,有些陰晴不定,心里越發(fā)酸澀起來,只柔聲問,“你真的在意花楹嗎?你若在意,我便說。”四阿哥臉色一下子就白了,死死盯著我看了半晌,方才開口,“當然在意了,你也知道的,你對我來說,比親妹子還親。”
原來還是妹子!我看著他緊緊抿住的薄唇,又笑了一下,輕輕拿開他的手,轉(zhuǎn)身向前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真的沒什么。”
看著他有些蒼白的冷峻的臉,只覺得淚水又涌了上來,只能轉(zhuǎn)身快步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