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薇折騰到半夜,終于在大夫、穩(wěn)婆和薩滿太太的共同努力下產(chǎn)下一子。阿瑪和額娘高興得不得了,人丁單薄的完顏家終于又有了新的一代,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云薇的床前圍著許多人,女眷們這時已經(jīng)不管什么血光之災(zāi)了,或者說,新生命誕生的喜悅已經(jīng)蓋過了那所謂的兇煞,總之女人們都是面露喜色,一張張的笑臉襯得整個屋子里都暖洋洋的。
可是盡管屋子里洋溢著濃厚的喜氣,我看到云薇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床上那個女子已經(jīng)完全不能和平日里美麗清雅的云薇聯(lián)系在一起了,胡亂披散的長發(fā)混合著汗水,已經(jīng)擰成一縷一縷地貼在臉上,那張灰敗的臉上看不出一丁點的血色,紫色的嘴唇滲出點點血色,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陷著,大得令人懼怕。
我呆呆地看著云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云薇……受苦了?!蔽腋砂桶偷匕参克?,卻見她極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又微微抬起手,指著床頭。額娘連忙令奶媽把嬰兒抱到我跟前,我有些笨拙地接過襁褓,怔怔地看著熟睡中的孩子。這孩子很胖,并不像我曾經(jīng)看到的嬰兒那樣皺巴巴的,卻是粉嘟嘟的皮膚,遠遠的臉蛋,甚是可愛。
我抱著孩子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大姨娘笑嘻嘻地打趣我,“看來十四福晉很喜歡孩子呢,將來自己生了不知道會怎么疼!”我的心倏地沉了下來,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泛起一陣一陣的澀然,勉強笑著抬起頭來,卻見額娘也是斂了笑意,裝模作樣地幫云薇掖著被角。
于是心里越發(fā)難受了,我實在不是個好女兒,自幼不能承歡膝下,如今大了卻又給父母帶來不斷的憂慮,民間都說女兒是爹娘的小棉襖,我算什么女兒呢?
夜已經(jīng)深了,我找借口推辭了額娘讓我和十四留在家里休息的提議,和十四星夜踏上回去的馬車。
馬車上我一路假寐,十四靜靜地看著我,“你不高興?還是笑得太多腮幫子麻了?”我睜開眼睛,沒好氣地頂撞他,“您那只眼睛看到我腮幫子麻了?”
十四摸著下巴笑了笑,“眉毛眼睛嘴巴都朝下耷拉著,你說這是不高興呢,還是腮幫子麻了?”十四見我瞪著他,忽然換上神秘兮兮的壞笑,湊近了我道,“你該不是由嫉生恨,看見人家生孩子受刺激了吧……要不,咱們也生一個?”
十四的笑容近在眼前,帶著些不羈和放肆,我明知道他在逗我,一顆心卻還是不爭氣地狂跳起來。我一把推開靠近的十四,冷笑道,“誰受刺激了!我腦子壞了才想生孩子呢!”我氣呼呼地低聲嚷著,十四在一旁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我本來心中十分郁悶,可是看著十四笑得起伏的身體,不知為什么也跟著笑了起來。笑了一陣才停下來,微微低下頭道,“今日這個大夫的醫(yī)術(shù)很高明,謝謝你……”
說完這句話我閉起眼睛繼續(xù)假寐,十四怔了怔,懶懶笑道,“什么大夫,我可不知道……”我沒有睜開眼睛,但是我知道,聽雪能在這么短的時間請來醫(yī)術(shù)如此高明的大夫,況且額娘賞他的金銀也分文未取,除了聽雪求十四找大夫之外,我想不出來其他任何一種可能。
康熙四十五年四月十五,十四迎娶伊爾根覺羅氏進門。
我站在賀喜的人群里,冷眼看著被簇擁在眾位阿哥中一身紅袍的十四。舒舒覺羅氏廳前廳后忙著張羅,做足了賢妻的樣子,臉色卻白里泛青,縱然濃妝也掩不去由內(nèi)而外的憔悴。眼前一片喜氣洋洋,耳邊笑語連連,可是我卻怎么都覺得這繁華透著股子虛假,于是笑著向舒舒覺羅氏叮囑一番,悄悄轉(zhuǎn)身離開那熱鬧之地。
一個人慢慢地走著,享受著并行的孤獨與清靜。走了一陣卻隱約覺得身后跟著一個人,那腳步輕而穩(wěn),透著些熟悉的感覺。我心中微動走到林子深處,轉(zhuǎn)身,無言地看著眼前的胤禛。他一陣玄青袍子,玉色的馬甲上繡著繁復(fù)的如意和葫蘆,風(fēng)度翩然。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皺眉道,“你怎么臉色也這么差?”
我聽了他的話,心里不由地發(fā)笑起來,面上亦是冷笑。他上個月娶了新婦,如今竟連我為何憔悴也不明白了嗎?胤禛看著我桀驁不馴的笑意微蹙了眉,有些不悅的樣子。我心里一軟,嘆了口氣慢慢道,“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你還不知道我為何憔悴?”
胤禛望著我,眉頭蹙得更厲害,卻淡淡道,“我心里雖沒有她,皇阿瑪指的婚,好歹也要應(yīng)付著些。”我微微一笑,卻不說話,康熙指婚……如果沒有他的意圖,康熙怎么能想到遙遠的湖北巡撫家里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呢?可是我卻只是想想并沒有發(fā)問,現(xiàn)實已經(jīng)將我的棱角磨礪地光滑起來,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看到卻不說出……如果他的話是解釋,我只能接受他的解釋,只是從四福晉到新進門的年氏,甚至我不知道名諱姓氏的侍妾,每個人都有分享他的權(quán)力,而我卻什么也沒有,不是嗎?
胤禛默了下來,看著我的眼中猶疑不定,半晌才似下定決心,緩緩道,“你如今這樣,苦痛皆因我,我卻無能為力……你若是厭了倦了,想做個名副其實的十四福晉,我不怪你?!边@是一句我從來沒有想到的話,我并不知道自己和胤禛從什么時候起有了什么樣的承諾,可是等待和守望卻已經(jīng)成了我的習(xí)慣。我心頭大慟,猛地抬頭盯著胤禛微白的面孔,原來他早已經(jīng)有了壯士扼腕的決心,卻只是我放不下。
我低下頭使勁咬著自己的唇,鉆心的疼痛迫使我勉強壓下早已聚攏的眼淚。時光流逝,他在我心中的烙印卻一天深似一天,沒有倦也沒有厭,更沒有想過有一天琵琶別抱,我只是絕望,不知道自己的廝守最終換來的會是什么。
于是又抬起頭來,撫著胸口,直直望著胤禛問,“我不過是吃醋,竟也不能容忍嗎?”胤禛神情復(fù)雜地盯著我,眼中波瀾起伏,半晌卻轉(zhuǎn)而苦笑道,“為了你我如今連子嗣單薄的名都擔(dān)了,你還要跟我賭氣么?”
我聽了心里一松,可想想他的話又覺得更加酸澀無助,是啊,我難道想讓他剃度出家嗎?胤禛微微嘆息一聲,把我攬在懷里,兩個人依偎在濃密的樹蔭中,“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才好,不想讓你為我熬著,有時候也覺得該放手讓你走,可是如果你真的跟老十四好,只怕……只怕我會發(fā)瘋?!?p> 我深吸一口他懷里的氣息,心卻好似碎成了幾千幾萬片,每一片都烙著胤禛的笑和胤禛的惱,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甚至沒有一絲可能,但是盡管如此,我卻放不下,走不掉。我偎在他懷里,貪婪地深吸一口氣,然后輕輕推開他,看著他悲喜莫辨的表情,強笑道,“因為太過想你,才不免如此患得患失,明日,自然就好了?!?p> 胤禛目光一暗,凝眉立了一會,終于湊在我耳邊低聲道,“你記著,哪怕一分希望,我也會盡十分努力?!毖粤T消失在快步轉(zhuǎn)身離去,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呆在原地,腦海里不斷重復(fù)著他剛才的話,心里乍明乍暗,卻始終不能參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