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坐在燈下寫字,沉浸在追憶中猶不自知,腦子里都是他昔日白日清風(fēng)里握著筆笑睨著我的情景。也不知過了多久,放下筆時才覺得腰酸背痛,我揉了揉僵硬的肩,看著桌上一大篇一大篇的字,卻不由嘆了口氣。胤禛早年看我寫字時就說我的字體有他的風(fēng)骨,我看來看去卻始終覺得不像,既沒有他硬朗流暢的筆體,又添了女子的柔和嫵媚,不過是打小跟著胤禛寫字,學(xué)的是同他一路的趙董字體,經(jīng)年累月下來,熟門熟路罷了。
我懨懨地踱到床邊拉開被褥坐下,下意識地把手伸到枕頭下,又是一個信封!展開來,卻還是只有一句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蔽倚闹凶涛赌?,悲喜不明,再想到他晚上在林蔭深處的話,琢磨了好一陣,方才微微一笑,他說會努力,便一定會努力,哪怕一生,哪怕一世,我等著他便是。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竟是惆悵夾雜著喜悅,滋味復(fù)雜難辨。第二日早晨剛剛梳洗過,坐在鏡前等望月來梳頭。
目光一轉(zhuǎn),鏡中忽然映出十四的影子,斜斜地倚在門邊,神情悵然。我心里一驚,慌忙轉(zhuǎn)頭笑道,“才做了新郎倌,怎么起得這么早?”十四聽了也不搭話,只是望著我,我被他看得窘迫,只有笑著別過頭,“敢情是昨晚喝多了,一大清早就不清不醒的?!?p> 十四深深嘆了口氣,仍是看著我,臉上帶著有些無奈的淡淡笑意,“你一點都不在意嗎?”我呆了呆,細(xì)細(xì)琢磨著他的話,半晌苦笑著問,“在意什么?”
十四聽了我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里隱隱浮現(xiàn)怒氣,上前一步捏住我的下巴道,“快兩年了,你還想著他嗎?”我心中漸生懼意,欲往后退卻被十四一把拉住,看著他暗晦的臉色上張牙舞爪的憤恨,不知不覺卻又氣上心頭,揚著下巴倔強道,“沒想著他,可也永遠(yuǎn)想不著你!”
十四瞪著我,眼睛微微泛紅,那眼神幾乎想把我吃掉一般,半晌忽然咬著牙問我,“你從前說過的從懂事起心里就有他,久的你自己都記不得……你還沒有忘了他?你就準(zhǔn)備這樣身在曹營心在漢地過一輩子?”我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在太子的鴻門宴上說過的這句話,明白十四又附會到十三身上去了,可是我怎么解釋呢?說這個人不是十三,是胤禛?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有這個勇氣。于是我繼續(xù)沉默著,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十四臉色一白,手上的力道漸漸松了下來,晶亮的眼睛也逐漸黯淡。我看著他這樣,心里的傷感與懊悔疊加在一起,他是打小一起玩大兩小無猜的人,是昔日里明明知道我心里有人卻不管不顧求康熙把我許給他的人,是含著笑意縱容我生活得無法無天的人,今日我卻傷他至此,其實是我誤了他。
我靜靜地望了他一陣,低聲開口,“你說過要到我愿意的時候……”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了自己的殘忍,我在干什么,這種時候竟還抓著他的依據(jù)無心之語當(dāng)把柄?十四臉色頓時灰敗起來,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卻像與我隔開了天涯。我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袍角,他卻直直盯住我的手,目光冷峻。我的手在空中徒然滯了片刻,又慢慢地收回,拉住他,我又能說什么呢?十四還是看著我,把我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收入眼底,半晌閉了閉眼,毅然轉(zhuǎn)身出去。
我立在窗前,看著十四快步走出院門,心里說不出的惆悵。轉(zhuǎn)身忽然看到聽雪正端著十四還未喝一口的茶碗出去,不禁喃喃道,“到底是誰錯了?”
我說話的聲音很輕,聽雪大概沒有聽清,只是腳步微微滯了一下,便又快步出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十四每日里早出晚歸,并不曾與我碰面。我每日還是看書、寫字、喝茶,白日里昏昏欲睡,夜晚卻瘦盡燈花,孤枕難眠,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來模樣。
不幾日,府上竟來了一位意外的訪客。
那時我正坐在花間撥拉著一朵正肆意怒放的牡丹,心思卻不知飛到了哪里。猛然轉(zhuǎn)醒,看著腳下凈是已經(jīng)凋謝的花瓣,七七八八地鋪了一地,心里越發(fā)覺得沒有味道起來,此紅顏正若彼紅顏,到了這個時節(jié)果然已是韶華漸逝,芳蹤漸杳了。
正惆悵著,喜殊忽然匆匆忙忙跑過來道,“福晉,四貝勒爺新納的側(cè)福晉年氏來拜會您了,如今在垂花廳等候?!蔽衣勓源袅似?,不知這個年氏唱得是哪出,我與她素不相識,未曾謀面,何來拜會一說呢?琢磨了一陣,心里有怯意卻又回避不了,這才站起身來,慢慢往垂花廳走去。
才到垂花廳門口,屋里就迎出來一個人,喜殊在我身后輕輕道,“就是她。”我扶著門框站定,仔細(xì)打量心里恨了不知多少遍的年氏。身影是纖細(xì)裊娜的,云鬢高聳,皮膚白皙,看眉眼倒也說不上是傾城絕色,卻如水般恬靜,看身形氣色便知身子骨也不強的。我呆了呆,眼前的年氏讓我不知怎么就想起馬上就要出嫁的怡寧,竟無論怎樣也恨不起來厭不起來。
年氏見我沉默不語,微微有些羞澀地笑了笑,福下身子給我請安,我這才醒悟,忙扶起她往屋里走去。
喜殊上了茶便出去了,年氏毫不顧忌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十四福晉雖說比我大了沒有多少,可心氣和才情卻勝我不知多少?!蔽椅⑽⒁恍Φ?,“福晉繆贊了,我不過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亂來罷了?!?p> 年氏喝了口茶,似乎仔細(xì)品了品,才含笑道,“四爺每日里不知要提到福晉多少次,說福晉泡的茶香,福晉填的詞好……就連點心也要福晉喜歡的桂花涼糕,好像天下的事件件要福晉做的才算完美?!?p> 我聞言一怔,欣喜和酸楚夾雜在一起,其實在聽到“四爺”二字之時心便亂了,滿腦滿眼都是胤禛含笑望著我的樣子。原來他的生活里也是充滿了那種叫做回憶的東西,這是不是就是那句話: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默了一會,才忽然想起眼前的年氏,心里就略微抱歉起來,淡淡笑道,“四爺過獎了,不過是打小一道長大成習(xí)慣罷了?!蹦晔蠐u搖頭,笑道,“我也是不相信,才如此貿(mào)然地登門拜訪,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四爺并沒有誑我。”我心里有些疑惑,胤禛待妻妾一貫平淡,難道年氏在他心中究竟還是不一樣些?
正遲疑著,年氏又笑道,“若不是早就聽說福晉是四爺打小疼大的妹子,我怕是都要淹死在醋缸里了?!蹦晔线@話說得有些潑辣,大概自己也有些感覺,言罷便自己先笑了起來,我看著她臉上明朗的笑意,心里竟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便也跟著她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