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正,吃了晚飯,疏影悶在房里心不在焉的看書,簾外又響起一個聲音:“小姐!”
她隨口應了一聲:“進來!”
天水碧色的竹簾輕輕一動,有人進來,疏影抬眼一看,正是自己房中的碧玉。
“怎么了?”
“二少爺,在院子里……”碧玉低頭回話。
疏影一陣不自在,尤其是在發(fā)現(xiàn)碧玉正自有意無意的悄悄打量她的時候,更是渾身別扭。她板著臉嗯了一聲:“你去告訴二少爺,我頭暈,正在休息!”
碧玉一聽這話,不由吃了一驚,但是也不敢多說什么,低頭悄然退了出去。
疏影瞪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一陣沮喪,小臉也耷拉下來了。
額上忽然不輕不重的被人敲了一下,她身子一僵,無語的抬起頭,南宮皓正自笑吟吟的立在房中,無聲無息的如同鬼魅。她張大了嘴巴,脫口就要尖叫出聲,卻被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捂住了嘴巴:“小聲些,你不是想外面那一群都破門而入吧!”
疏影怔了一下,忙會意的點頭,又眨著眼睛示意自己絕對不會叫出來。南宮皓笑吟吟的望著她,見她巴掌大的小臉被自己一掌遮去了一半,只剩下一雙烏亮亮的大眼在外頭,點漆般的眸子骨碌碌的直轉,小腦袋已點成了啄木鳥,不覺又一陣好笑。手下觸感柔膩生香,令他頗有些不舍。但知疏影羞怯,也不忍過分逗弄,終究還是笑著放了手。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疏影瞪著他,忽然覺得這個人其實也很有些無賴。
南宮皓輕笑一聲,抬手在她額上敲了一記,不輕不重的,卻讓她有種被寵溺的感覺:“叫碧枝來給你換衣裳,我在蓮池邊上等你,帶你去明澤河游船!”
明澤河,原是熙京的護城河,河水長而蜿蜒,分內河與外河。內河兩岸遍植垂柳,春來楊柳抽絲,當真是滿城煙柳,婷婷裊娜,襯著煙波浩渺,更顯出熙京十二分的秀色。
日里陽光燦爛,晚間月色自也差不到哪兒去。疏影一出了南宮府,四下張望,觸目所及,皆是古裝的男女老幼,街上人頭攢動,敢情這異界,倒也是夜生活豐富。
提起夜生活,她倒是忽然想起了一個地方,心中不覺有些癢癢的,只是,她悄悄抬眼瞄了一眼南宮皓,決定還是別在他面前丟人了,等日后在這里混得熟了,自己悄悄去比較好。
“疏影,你是打算坐自家的畫舫,還是去花船里坐坐?”
“花船……”疏影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只是瞬間,她便由明澤河聯(lián)想到了秦淮河。
南宮皓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一個充滿興味的笑:“似乎,”他彎了腰,在疏影耳邊低聲道:“你們那里的人到了這里,總是對花船青樓特別的好奇……”
暖暖的氣息拂在疏影耳際,癢癢的,她慌亂的退了一步,犟嘴道:“誰說的?”面紅耳熱心虛之余忍不住暗暗罵了無數(shù)聲的狐貍。
南宮皓朗朗大笑,倒也不再逗她,只是拍一拍她的肩:“傻丫頭,走吧!”
他們畢竟也沒上什么花船,只在岸邊雇了一只小舟,撐船的少女生的甚是清秀,年紀約莫十五六歲,將二人迎上小舟后,便自去了后艙撐船,也不多言多語。
舟上一張粗陋的小小木桌,桌上隨意的放了一壺酒幾碟小菜,南宮皓倒也并不嫌棄,便提壺給疏影倒了,還不忘問了一句:“你的酒量如何?”
疏影小嘴一撇,傲然道:“雖不敢稱千杯不醉,通常宵小之輩也不是我的對手!”拿起酒杯仰首一口飲盡,入口細膩甜糯,竟是米酒。
南宮皓哈哈一笑,調侃道:“改日我請你喝梨花白,今兒還請女俠屈就一二,切莫因此酒淡便擲壺砸船才好?!?p> 疏影白了他一眼,提起筷子,夾了一口小菜,倒覺鮮香酥脆,味道很是不錯。
此時已是戌時正,河面畫舫往來,時有一兩艘高掛紅燈的花船穿梭而過,舟上樂聲霏霏,嬌言軟語謔聲不絕于耳。疏影有些不自在的挪動了一下身軀,這些東西,她在電視小說上早已見得多了,若是獨自在此,聽了必然是暗笑于心,仿佛看戲一般。
不知怎么的,坐在南宮皓身邊,聽著這些,只是覺得尷尬莫名。
南宮皓微微的笑了一下,溫和道:“本來今兒是打算帶你去纖纖那里坐上一坐,她的琴曲皆是極好的,人也溫婉,想來你會喜歡,不過她今兒已有客了,只得改日再去了?!?p> 疏影歪了歪頭,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纖纖姑娘,你的老相好嗎?”
她竭力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戲謔的口吻將此話說了出來,心里卻覺酸溜溜的。
南宮皓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家,滿口的老相好,也不怕被人笑話!”
疏影抿了下唇,沒有理他,只是半靠在船舷上,伸手掬起了一捧水。
玉手纖纖,掌中是一捧清水,一弦明月。河面上,清風徐徐,明月當空,水波粼粼。歌舞之聲似乎都變得很是遙遠,遙遠的不像就在身邊。
她微微的發(fā)了一回愣,眼看著水順著指縫慢慢滴落,在水面上激起漣漪層層。
“在想什么?”
她搖頭,答道:“沒想什么。”
南宮皓淡淡的笑了一笑,伸手替她撥了撥發(fā)腳:“纖纖是去年明澤河花會花魁,去年年底我回家過年,有朋友約我飲酒,這才認識她,到如今也不過見過三回面而已!”
疏影因為他刻意的解釋而怔了一下,有些面紅,也有些微的歡欣,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南宮皓,你好像變了很多……”
“怎么說?”他揚眉,笑容和煦溫和。
她有些臉紅,支支吾吾了一會,終于還是道:“今天,你對我……對我好得離奇……”好得讓我受寵若驚之余又有些膽戰(zhàn)心驚。
南宮皓輕輕笑起來,笑聲低沉,若溪流潺緩:“笨丫頭,我已表現(xiàn)的這般明顯了,難道你才剛看出來……”
疏影心頭一顫,猛然抬頭看他。南宮皓依然微笑,澄清的眸子映著明澤湖的水光,越發(fā)瀲滟生輝,幾乎便能醉死了人。疏影只看了一眼,便覺羞怯,忙又別開了眼。
湖上波光瀲滟,絲竹聲聲,船兒在水上輕漾,晃得人陣陣頭暈。
小舟忽然打了顫,與一艘疾行過來的畫舫險險的擦身而過,疏影驚了一下,幾乎栽下舟去,南宮皓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進懷里護好了,這才蹙眉往那畫舫看了一眼。
“南宮,真的是你,我?guī)缀跻詾槭俏已刍恕碑嬼成嫌腥烁呗暣蠼?,聲音極大,一時惹來無數(shù)注目的眼光。
南宮皓無力的伸手拍一拍額角,疏影半依在他懷里,清晰的聽到他低低的嘟囔聲:“該死的江楓?!笔栌皳涞囊宦曅α似饋怼?p> 畫舫上很快的放了踏板下來,南宮皓無可抵賴,只得賞了撐船少女,牽了疏影上了畫舫。船頭上,早有人候著,見他過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記鐵砂掌就重重的錘在了他肩上,南宮皓噯喲一聲,身子一晃,罵道:“江楓,你這該死的,想要我的命怎么的!”
畫舫頭上,幾盞高高掛起的琉璃燈發(fā)出明亮到幾乎刺目的光芒,那人站在船頭,一身近乎刺眼的銀色長衫發(fā)出金屬般的光澤,看不清面目,只聽得他笑聲爽朗鏗鏘,如金鐵相交:“你那條命既不能吃亦不能喝,我要之其實無用,你也不必客氣,只自己留著罷……”
疏影猛然聽了這句,不覺一陣失笑。卻聽江楓又道:“耗子,最近怎么不見你出門?”
“噗”的一聲,疏影直接笑噴了:耗子……她悄悄掃了周圍一眼,一應服侍人等皆是神色恭謹,面色如常,極是淡定,顯是久經(jīng)沙場、身經(jīng)百戰(zhàn)。
南宮皓臉色有些發(fā)青,沒好氣的拂開他的手:“瘋子,何時我不出門你也要管了?!?p> 疏影悶笑在心,瘋子和耗子……
南宮皓眼尾掃處,不由苦笑搖了搖頭,知道這個丫頭此刻可不知悶笑成什么樣了。
江楓又與南宮皓打趣了幾句,這才引了二人進船。疏影放眼打量了一下這艘畫舫,不由自主的暗暗贊嘆了一聲,知道這江楓必然也是出身熙京豪門。
這畫舫建得極大,空間利用也極是精妙,幾塊不大不小的水銀鏡鑲嵌在內艙上,反襯著燈光,照得室中一片通明,恍如白晝。桌子的右前方,是一張精致的長條雕花琴架,一具瑤琴靜靜的平躺著。除此之外,別無長物。
她掉過頭來,好奇的打量了江楓一眼,這一眼看去,頓然瞠目結舌。擁有如雷一般嗓門,舉止粗魯?shù)慕瓧魃木菇z毫不比南宮皓遜色半分。長眉朗目,鼻直口方,若刀砍斧削一般層次分明的五官,襯上微呈古銅色的肌膚,渾身上下是一種陽剛恣肆的俊朗。
疏影不由暗暗贊嘆了一聲,江楓也興致勃勃的看著她:“這小子長得也還真是不錯,秀氣的活像娘們,耗子,是你什么人?”他說著,抬手就要來拍疏影的肩。
疏影吃了一驚,想著適才他一掌險些將南宮皓拍下水去,若是拍中自己,那還了得,不由下意識的縮了下肩。好在南宮皓也已注意到了,笑著輕輕一扯疏影,將她拉進懷里,笑罵道:“瘋子,你當所有人都能經(jīng)得起你亂拍的,拍壞了她,怕你交待不起!”
江楓見他如此舉止,不覺長眉一揚,眸中掠過一縷異色,口中卻是若無其事的哈哈一笑:“敢情還是個泥捏紙糊,經(jīng)不得碰的?!彼谥姓f著,這一掌終是收了回去。
南宮皓笑道:“你只叫她疏影就好,多的也不必問了!”
江楓嘿嘿一笑:“疏影,莫非是稀疏平常的影子?”
疏影乍聞此言,不覺心下恚怒,“疏影”這名字原是她父親為她取的,其中又有她父母的一段逸事,她從來也頗以此名為傲,如今聽江楓這般貶低,怎能不怒。因傲然抬頭,冷笑回道:“江楓,莫非是江邊上的瘋子?”
江楓愕然,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影子……”
疏影見他爽朗明快,也知他并無惡意,怒氣不覺已消了一多半,臉色也緩和了不少。
南宮皓不欲二人再起爭執(zhí),在旁笑著打斷道:“瘋子,你素來最喜熱鬧,怎的今兒卻獨身一人來這湖上,看別人偎紅倚翠,自己卻不曾帶幾個紅顏知己?”
江楓聳聳肩,有些無趣的揮了揮手道:“這不是我前些日子輸了東道與季晏,他指明要來游湖,我也只得應了。你也知他這人最厭的便是脂粉味道,我又怎好敗他的興!”
疏影在旁聽了,不覺對這個季晏憑空的起了無數(shù)好奇。三人正在說話,那邊已有幾個侍兒端了酒菜來,又給眾人斟了酒,見江楓揮手,這才退了下去。
疏影低頭看時,卻見那桌上是清一色的白瓷,質地輕薄亮透,燈光下泛著玉一般的光澤。幾色菜肴果品整整齊齊的堆放在盤中,愈覺紅得鮮亮、綠的青翠,分外引人食欲。
那杯子卻是翡翠杯,通體瑩亮,碧翠欲滴,寶光流轉攝人。映得那酒色也成了翠綠色。她忍不住低下頭去,略嗅了一嗅,只覺一股梨香沁人,竟不似酒。
南宮皓見她神情不由一笑:“原說過幾日,帶你去嘗嘗梨花白,想不到今兒倒撞的巧,硬生生的插出個人來請了客!”
疏影仰首一笑,舉杯,淺淺的啜了一口。酒香輕馥,純凈的酒液一入口,更是只覺梨香滿口,清淡宜人,她不由得點了點頭。
南宮皓隨手點了點她面前盤中的一樣果子:“這是異域鳳珠果,倒是難得的好東西,配上這梨花白酒更是風味獨到。且這果子稀罕,京里也不常見,不妨多吃幾粒。”
疏影低頭見那果子桂圓大小,通體嫣紅,形似櫻桃,看著極之可愛,便依言拈了一粒放入口中。那果子極甜極脆,水份既多,入口又極細膩無渣滓,果然風味獨具。
“果然好吃!”她贊了一聲,抬頭望了南宮皓一笑,以示謝意。
江楓手執(zhí)翡翠杯,歪在那里閑閑看著,似笑非笑道:“好一個你儂我儂,柔情蜜意!”
他這話一出口,疏影面上唰的一下便紅了。南宮皓倒是神色自若,只舉手在鼻端不經(jīng)意的扇了扇,閑散嘲謔道:“好重的酸味,怎么,今兒季晏遲來,你獨自一人,寂寞了?”
這話一出口,幾乎將正在喝酒的江楓唬的險險沒扔了杯子,一口酒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一時嗆的臉都白了,好一會子才回過氣來,怒罵道:“你這耗子,我好意請你上船,你卻拿了話來擠兌我,莫不是想嗆死了我,好謀奪我的家財?”
南宮皓哈哈大笑,爽朗道:“你那點家財還不夠你平日花銷的,你若當真有個三長兩短,只怕我還得隨些份子錢來給你買棺材!”
疏影在旁早聽得大笑起來。三人又隨意的聊了幾句,那邊江楓便喚了琴師出來彈了幾支曲子,疏影倒也興致勃勃的聽了,只覺曲調綿軟細糯,纏mian不斷,倒也甚是悅耳動人。
三人盤桓了好一會子,眼見著湖上游船漸少,絲竹聲歇。南宮皓見疏影頻頻掩口,面上倦意漸濃,無心再飲,因停杯問道:“季晏呢,都這個時辰了,怎的還不曾來?”
江楓伸手掩住一個哈欠,懶懶靠在了椅背上:“今兒下晚時分,聽見人說季尚書回來了,我還不曾深信。如今想來,竟是真的了。罷了,我東道也做了,他不來,只算他沒福。我們這便靠岸,早些回去各自歇息去罷!改日我見了他,再慢慢尋他晦氣!”
南宮皓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眸中是一片了然之色。
江楓卻仍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神色之間不露絲毫破綻,只喚了人來,令她吩咐船夫,在南宮家左近的岸邊攏岸,那丫鬟應了急急下去傳話。過不一會的功夫,船身微微一震,已然靠了岸。南宮皓攜了疏影起身辭行,江楓也不曾送,只起身向二人拱手作別。
眼看二人下船離去,畫舫輕蕩,江楓才懶懶的睜開了眼,掃了一眼半殘的桌面,隨手拈了一粒所剩無幾的鳳珠果,丟入口中,嘎巴嘎巴的嚼著。過了一會,才淡淡的自言自語道:“這個項映芷,變得倒比以前有趣了許多,倒也不枉我今兒做的這個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