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午時,艷陽高照。明澤河邊,素日依依輕拂的垂楊似乎也被這酷熱的天氣所困擾,懶懶的耷拉著枝條,河面上,水波不起,漣漪不動。
十里長亭中,三人圍桌而坐,紫衣雍雅、青衣閑散、銀衣跋扈。亭外,一匹通體純白、四蹄烏黑的馬兒正自悠閑踱步,揀那因靠近河邊而仍顯豐美的草兒有一口沒一口的啃著。
南宮皓微笑提壺斟酒,三人都無二話,各自舉杯飲盡。
酒過三巡,三人卻都沉默不語。其實也實在無甚可說的,南宮皓這幾年年年遠行,江楓與季晏二人早已麻木不仁,事實上,若不是南宮皓特意相邀,他們原也沒打算來此送行。不過既來了,這般沉默總不是個事。
季晏輕咳了一聲,舉杯緩緩啜飲了一口:“她居然沒讓你去送她?”
南宮皓苦笑了一下,淡淡答道:“昨兒她使人送了一紙信箋給我,箋上是兩句詩:‘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她都能如此放得下,我若過分兒女情長,豈不惹人嗤笑。
季晏微微的怔了一下,細細咀嚼一會,方才有些訝然道:“想不到她竟有這等才思?”
江楓挑眉,好玩道:“項映芷的才思,哈,這可真是今年最大的笑話了!”他口中雖這般說,卻不由得拿了眼去看南宮皓,又想著那日船上的男裝少女,一時不由興味大起。
南宮皓掃了他一眼,見他面上皆是好奇之色,不由心中暗笑。口中卻只閑閑道:“前陣子,她落進荷池中,醒后便將昔日之事盡數(shù)忘卻。事后我曾詢問于她,她只說是昏迷之后,似是去了另一個世界,成了另一個人,且在那個世界習文練字,過了十多年……”
這些話,原是他與疏影共同商議,掩人耳目的,畢竟引魂珠凝魂之事,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且項映芷的身份又非常人可比,流傳開來,難免是非多多。但若是淡然處之,卻又難免多有破綻,不若編些半真半假的話語,將事情圓了過去。
季晏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淡然道:“莫怪上回你說,她已不完全是項映芷了!”
江楓則是劍眉一揚,張了張口,卻又終于忍住。他們?nèi)斯淌菢O好的朋友,可以性命相托的交情,卻也并不代表就能夠無話不說,尤其是那些關(guān)系到各自家族的事情。
南宮皓淡淡一笑,也知他們心中對這個理由并不深信。他手指微微一動,指間忽的多了一枝紅蓮,蓮開正盛,翠蓋紅花。南宮皓輕輕一抖那花,那花倏然縮小,轉(zhuǎn)瞬之間,便成了指甲蓋大小。他信手一彈,那花便落入了酒盅中,浮于酒面,香氣仍隱隱傳來。
他雙手齊動,法印頻施,一道輕薄的淡紫色輕紗落下,罩住了那只青花酒盅。南宮皓神色安然,嘴角噙笑,左手抬處,掌中不知何時卻多了一把潔白的細沙,潔白的沙自他指縫間緩緩流瀉而下,那杯中之花便也隨著落沙迅速凋零又快速生長、含苞、綻放……
周而復(fù)始的生長、含苞、綻放與凋零……
當最后一粒細沙落地之時,杯中花開如初,似乎剛才的一幕幕皆是幻境……
江楓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低聲道:“一十九次……”
只是一把細沙落盡的短短的時間內(nèi),那枝紅蓮已然輪回了一十九次,一十九年……
季晏凝眉斂目:“富貴夢已醒,釜中粟未熟。南宮,你的術(shù)法又進步了!”
南宮皓微微搖了搖頭,平和道:“這陣子,我對巫術(shù)非常之好奇,因此查閱了一些書籍,發(fā)現(xiàn)上古巫術(shù)中,有一項極為奇異的術(shù),名喚:‘指間沙’……”
“指間沙未盡,幻境已千年,傳說中的上古大巫,大多以這種方式授徒。以這種方式,他們可以在短短的數(shù)日間,造就出一代傳奇……”
“當然,我不是巫,無法達到巫術(shù)的效果,”南宮皓嘆息一聲,平和道:“正如你所說,這個術(shù)法讓我想到了古仙人的黃粱一夢之術(shù),只是,這個術(shù)法無法用在人身上……”
季晏微微瞇起了眼,修長如玉的手指靈巧輕盈的在桌上敲擊著,神色若有所思。
江楓則拿起桌上那只酒盅,對著其中的那枝紅蓮輕輕的吹了口氣,那紅蓮微微一顫,倏然風化,徒留數(shù)分灰色煙塵,漂浮在酒面上。原來適才南宮皓所用的術(shù)法,早已將它的生命力盡數(shù)抽盡,雖則外表依舊艷麗,卻不過剩了一個空架子而已。
江楓捻了捻手中的杯子,抬頭看向南宮皓:“若是拿人去試,這會子怕已離死不遠了!”
南宮皓點頭:“上古術(shù)法,很多都已失傳,今人即便能描摹一二,終究已失其神!”
此話一出,三人不覺又是一陣沉默。半響之后,季晏忽抬頭看了看時辰,淡淡道:“快午時了,南宮,你也莫要耽擱了,我們就此別過,待你回來,我再做東為你接風洗塵罷!”
江楓哈哈笑道:“正是正是,你快些走罷,耽誤了燕子的午憩時間,你可吃罪不起!”
南宮皓啞然失笑,果然不再多說,只起身向二人一拱手,轉(zhuǎn)身飄然出亭,口中打了個唿哨,正自懶散啃著青草的馬兒一聲長嘶,迅快優(yōu)雅的飛奔而來。
亭中,季、江二人互視一眼,也都起了身,目送南宮皓離去后,這才緩步而回。
一路無言,將至城門之時,江楓忽然停住了腳步:“我打算去南疆看看,你呢?”
季晏并不理睬,只是安然的走到城門口的槐樹底下,輕倚在樹干上,懶懶的抬了下眼皮:“時已近午,正是最宜休憩之時!”全然的風馬牛不相及。
“你真是愈來愈懶了,”江楓不滿的抱怨道:“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好奇心背后往往藏著無盡的麻煩……”季晏漠然開口:“而我,只想做一個懶人?!?p> 城中,四個轎夫在一個俊秀丫鬟的帶領(lǐng)下,抬了一頂青色小轎迅速的穿過城門,疾步走到槐樹下,那丫鬟上前一步,欠身婉約一福,喚了一聲:“江公子萬福!”
江楓無奈的聳肩揮手。那丫鬟直起腰來,轉(zhuǎn)身為季晏揭開轎簾,季晏便自上前一步,矮身入轎,轎簾一動,重又落下,里面?zhèn)鞒黾娟痰穆曇簦骸盎亓T!”
江楓朝天翻了個白眼,伸手輕輕拂去衣袂上新落下的一瓣槐花,打起精神,舉步進城。
指間沙未盡,幻境已千年,真是個有趣的巫術(shù)……
巫之術(shù)……巫之血……還有那個一夜之間便已脫胎換骨的項映芷……
他抬手,掩住一個哈欠,這事似乎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