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沙是我一鐵哥們兒,嘎嘎鐵的那種。
他有一綽號叫三傻,連我都弄不清是因為偕音,還是另有緣故。
我出生在農村,具體說是祖祖輩輩受沙漠侵害的農村,從我祖父那一輩起就立志離開沙漠,一直到我才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
而三沙家卻和沙漠較上了勁,他爹說,我就不信治不了它?一個臭沙坨子。
三沙家姓郅,父親生他們哥仨,老大叫郅大沙,老二叫郅二沙,老三自然就是郅三沙了。
小時候,我除了上山打鳥、去沙漠追兔子,就是死啃課本。
父親說了,“學而優(yōu)則仕”,只有學好了才能住高樓,坐汽車,才能離開這個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
于是,總是在我膽戰(zhàn)心驚地交上不及格的試卷后,用老柳條子將我的屁股打出一道道沙崗子一樣的烙印。
而三沙的爹卻從來不管三沙,愛學不學,男孩子嗎,只要有力氣和沙漠做斗爭就行,學不學都一樣。
三沙聰明,帶學不學,老師教的就全會了,不但如此,三沙樣樣都勝我一籌,打鳥他打的又大又多,追兔子甚至比兔子跑的都快。
有時我想,如果真有上帝的話,三沙一定是上帝的兒子,要不他為什么總是那么幸運?
因為是好朋友,三沙處處都護著我,作業(yè)不會,他就主動教我,誰如果欺負我,他總會拔刀相助,就是一起打柴,他也總是在村口將自己的柴分我一些。
小學畢業(yè)前,公社組織了一次數(shù)學競賽,前幾名的孩子可以免試入旗重點初中。
競賽前,父親黑著臉對我說,你是咱家唯一的男孩,咱家走出沙漠就靠你了,這次考試無論如何你都要取得好成績,只有這樣才能進旗里的重點初中。
當時,我一臉的茫然,父親向我揮了揮拳頭。我想如果爹能換的話,我一定和三沙換一下。
考試那天,三沙鬼鬼祟祟地趴在我的耳邊說,考試時先別寫名,交卷時你把我的名寫在你的試卷上。
我只愣了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想追過去說不可以,眼前卻浮現(xiàn)出了父親的黑臉和那雙鐵拳。
那次考試,我得了全公社第二名,那次考試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上了初中,我還是和三沙在一個班。
那次,三沙雖然競賽成績一塌糊涂,卻順利通過了升學考試。
我懷著對三沙的感激和不甘認偷的倔犟以及改變命運的渴望,發(fā)奮攻讀,一度和三沙并駕齊驅。
這時候的三沙不但學習成績優(yōu)異,還是同學們公認的“好人”,這個時候的三沙總是將自己的飯分一半給打不起飯的劉聰,而將棉鞋讓給腳有凍瘡的楊子,自己卻穿著破了洞的單鞋在冬天的早晨出早操,總是搶著去為班級掃地、生爐子、擦玻璃……而在評三好學生時,他的頭卻搖得撥朗鼓一樣說,其他同學比他做的還要好。
回想起來,我依稀記得“三傻”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初中、高中,我和三沙一直形影不離,上大學的時候,我們也鬼使神差地考進了一個學校,但不是一個系。
我在政史系,他在中文系,兩個系是兩座并列的樓,下課或是自習時,我們也總在一起。
多年的磨合,我們性趣相投,欣賞水平類似,我們是幸運的,但我們又是不幸的,因為我們同時愛上了英語系的一名女生。
這一回是我首先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痛苦之后,我在沒人的時候喝下了一瓶“二鍋頭”,扇了自己十個嘴巴,然后大睡一場,把剛剛萌動的心扉無情而絕決地關死了。
三沙以他一個農村孩子的小心謹慎慢慢接近著那個女生,我懷著無法言說的痛苦遠遠地觀注著他們感情的進展,十分寬洪大量地默默祝他們幸福。
我以為,那個女生盡管沒能成為我的妻子,但成為我最好的兄長的妻子,成為我的嫂子也是我的幸福。
然而不幸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
一名英語系的男生發(fā)現(xiàn)三沙的企圖后,大張旗鼓地向那名女生發(fā)起了強有力的進攻。
我以為以三沙一貫的性格和他的魅力,他既不會認輸,也不一定就會失敗,我深知,那名女生其實對已是學生會主席的三沙有著一定的好感。
然而三沙和我一樣,大醉一場,將自己放片在了床上。
這一回,我也扇了幾個嘴巴,但不是我的而是三沙的。我說,哥兒們,你后退了總要提前告訴我一聲啊,你不愛她,還有我呢?我是為你才退下來的,可你再窩囊也不能就這么拱手相讓啊。
三沙本來都喝傻了,但聽了我的話卻超乎尋常的清靈。他說,你真的愛她?
我說這叫什么話呢?還不是為你我才放棄的?
他說,既是這樣,那就該給她幸福。
我一時愣怔,以為三沙還在說酒話。
三沙說,你知道嗎?那個男生是發(fā)自內心的喜歡她,這我已經調查過了,還有,就是那個男生的老爸是這個城市一個不大不小的官,畢業(yè)后,可以為他們安排像樣的工作。
而你、我……我們注定要回原籍的,你、我,我們愛她,怎么忍心讓她也去吃那份沙子,受那個罪?
一陣旋暈襲來,一股比酒還要強大的力量擊中了我。
人生是一場夢,生活是一張網。
我和三沙在夢中在網里摸爬滾打,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十幾年里,我很少和返回故鄉(xiāng)當教師的三沙聯(lián)系,只在過年回家探親時打上一兩個照面。
我發(fā)現(xiàn),近幾年三沙老得特別快,是生活的壓力,是人生的磨難?還是……
家鄉(xiāng)的人當面叫三沙“郅老師”,背地里卻叫他“三傻”。
究其原因,總是先捂嘴大笑,然后娓娓道來。原來,三沙回鄉(xiāng)后就投身到沙漠的治理中,先后貸款幾十萬元,在沙漠里打井、種樹、種草……往往是一茬樹沒長起來,一場風沙就將其移為平地,而這個時候,三沙總是在坐在沙堆上深深地吸上一支煙,然后將煙蒂用腳狠狠踩滅,再投入到第二次的種植中。
家鄉(xiāng)人說,他真的很傻啊,工作十多年,每年學校獻血都有他,每次賑災捐款他捐的都最多,捐得校長都下不來臺,要是有學生因家庭困難上不了學,他總會上人家里去許愿,拿出自己的錢幫助人家,然后再把學生請回來,最不可理解的是,快四十的人了,不找對象,就跟沙漠拼上了……聽著人們的訴說,我的心一陣陣緊縮,我的三沙,我的親兄弟??!
伴著人們的嘲笑,走在沙漠的邊緣,一瓶“二鍋頭”,一包花生米擺在了我和三沙中間。
我說,一醉方休。
三沙說,醉他個昏天黑地。
三沙真的醉了,我卻異常清醒。
我問三沙為什么?
他大著舌頭說,不知道為什么。但聽我為你背一段話,誰說的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覺得真他媽地說得對。
三沙說,聽好了啊。
三沙說,這個世界上鉤心斗角,爾虞我詐、蠅營狗茍……幾乎都是聰明人干的,而我們不缺聰明人,我們缺的是像我一樣的傻子。
聰明人營造出的只是我們越來越自私的內心和越來越庸俗的世界,而傻子們構建的卻是可以立世的范本,是社會的底蘊,是一個民族的脊梁……而一個民族只有這樣才可以走得更遠啊……
三沙的話越來越不清析,漸漸響起了雷一樣的酣聲。
站起身,放眼沙漠。
我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片不為人知的綠,正沁人心脾地逼過來。
一個激靈,我真的酒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