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大樹長在一個遙遠的山洼里。大概已經(jīng)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它聽上一輩樹說,如果風調(diào)雨順,十年就能成材。
憑記憶,大樹覺得有生以來還行,沒旱過也沒澇過。
它努力地向上,爭取早日成材。
一天,樹林里來了三個人,他們說要找?guī)卓闷恋臉?,運進城,做風景樹。
大樹不知道什么是風景樹,做了風景樹能算成材嗎?
這三個人圍著樹林走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很認真的樣子。
大樹緊張死了,它既怕被選中,又怕選不中。
樹上的小鳥飛來又飛走了,嘰嘰喳喳的樣子很是讓它羨慕,它突然覺得沒有心事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當來者經(jīng)過它身邊的時候,其中的一個人說,這兒有一棵,長的太漂亮了,你們快來看看。
另外兩個人不慌不忙地來到大樹的身邊上下左右地打量它。說,確實不錯,那就它吧。
可能是過度緊張吧,當這三個人開始挖它的根,并將一些須根斬斷的時候,它并沒感覺到痛。
要離開生活了五六年的山洼,大樹有一絲不舍和說不太清的糾結(jié)。
它不知道這三個人要把它帶到哪里,它分明還記得長在自己身邊的樹哥哥是被電鋸貼著樹根鋸斷的,那時樹哥哥也沒有絲毫痛的表現(xiàn),反而因為自己已經(jīng)成材特別的驕傲和抑制不住的小張揚。
而自己呢?這三個人將它挖出來放倒后就開始鋸它過長的樹枝。
這樣做它其實真的不太高興,因為樹哥哥做為棟梁被拉走后,從剩下的樹樁上又長出了幾棵小樹,算起來該叫做樹侄子吧,如今已經(jīng)很高了。
可是,自己分明聽得很清楚,這些人是要把自己當成風景樹,盡管到目前為止,大樹還說不清什么是風景樹,可單憑他們說要找個漂亮的,也許應(yīng)該算做是成材了吧?
大樹被拉進了城,并且栽在了一條相對繁華的街道一角。
栽的過程中,大樹感覺到了一絲絲痛從被斬斷的樹根處傳來。
但是,它忍住了,它知道,它的命運和樹哥哥是不一樣的,它被移進了叫做城市的地方,當一棵風景樹,也許以后就不會被貼根鋸斷,也許會活得很長很長,不止十年,也許會一直活到死。
大樹栽下的時候是初冬,城市的初冬還不是特別的冷。
每天,大樹都會看到那條叫做馬路的路上車來車往,還有一隊小學(xué)生在一個成年人的指揮下定時定點走過它的身旁。
孩子們背著大大的書包,吭哧吭哧的,不知不覺間,它木頭的心有些疼。
最讓它羨慕的是一個穿得特別板正的人,大背頭總是梳得一絲不茍,夾著一個包,目不斜視地從它身邊早來晚走。
有一天還專門停下來拍了拍大樹的樹桿,又仰起頭看了看被修剪得特別規(guī)整的樹冠。
大樹還不太懂人的表情,所以它不知道這個板正的人是什么心情。
但它知道,這個人應(yīng)該是個和樹哥哥一樣已經(jīng)成材的人。所以,它特別關(guān)注這個人,每天都把更多的目光投給他,每次都要注視著他走出很遠很遠,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
大樹站在街角,聽著汽車帶起的風聲和那十分特別的味道,它聽走過它身邊的人說,這種氣體叫做尾汽。
它看見人們都把嘴和鼻子用一塊布蒙起來,似乎是很討厭的意思。
可是大樹卻有點喜歡這個味道,仿佛和鋸過它的鋸發(fā)去的味道有點像。
既然人們不喜歡,那不妨自己就努力的多吸點。
大樹的想法很樸素,它想是人把自己移進了城,讓自己以一棵風景樹的名義成材了,而且還要永遠的活下去,那自己就該為城市多做一點事吧。
灑水車過來給它使勁澆了一次水,說是一個冬天都不能再澆了。
大樹感激得差點落淚。
前幾天被移進城的時候就已經(jīng)渴得透透的了,這剛剛有點渴,就又來澆水了,放在以往,它們都是靠自己把根深深扎進土地里去吸收土里的水份,哪有這么酣暢淋漓地喝水啊。
接著又來了兩個人,拿著盛著白色的石灰水的桶,給它從根往上一直到小腿的地方刷了一層,說什么是為了防止駐蟲,大樹自己發(fā)明了一個詞,叫做尊嚴。
對,尊嚴。
進了城才有了真正的活著的尊嚴。
大樹有時也思念它的山洼,思念山洼里的伙伴和那自由自在的小鳥,還有那帶著草香的風。
可是,大樹更喜歡這些叫做“人”的會移動的伙伴,他們看起來是那么干凈、漂亮,仿佛一個個移動的風景。
一天早上,大樹看見那個穿得十分板正的人遠遠的走來。
太陽的光輝照在他的身上,金光閃閃的,特別美好的樣子。
這時,一個晨練的大媽不知什么原因摔倒在了地上。
大樹急的不行,它想伸長枝條去拉一把,但它的枝條已經(jīng)被電鋸鋸短了,它的根也被深深的埋進了土里,絲毫不能動彈。
它想喊,可是沒有風,它無法發(fā)聲,而且樹的語言,人類根本就聽不懂。
這時,那個穿得十分板正的人正好路過大媽的身邊,可是,那個人只是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大媽,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匆匆向前趕路去了。
大樹一時有些懵懂,它整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要這樣?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人類文明?
太陽越升越高,天空沒有一絲云,碧藍碧藍的,好像透明的水晶。
那個摔倒的大媽在陽光的照耀下慢慢的爬向大樹,然后扶著樹桿站了起來。
大樹分明感覺到大媽的手冰一樣的涼,它看見大媽的眼里似乎有淚流了出來。
大樹努力的站直身軀,好讓大媽不再摔倒。
快中午的時候,大媽離開了大樹,腳步很慢很慢,慢得讓大樹心疼。
它很奇怪這種感覺,因為在山洼里的時候從來沒有過。
這時,那隊背著大大書包的小學(xué)生走了過來。
走過大樹時,一個小孩有意落在隊伍的最后面,當那個帶隊的成年人走向他的時候,這個小孩悄悄的把一個信封交給了成年人,說,老師這是我媽讓我給你的。
那個被叫做老師的人,把那個信封翹開一角,大樹看見很多淡紅色的紙,它知道這應(yīng)該叫做錢,因為有人在它進城后給過拉它進城的那三個人。
他看見那個老師的臉上盛開了一朵燦爛的菊花,可是,那個小孩子的眼中卻沒有本該擁有的清純。
大樹不懂錢是什么東西,它隱隱的覺得錢可能很有用,但應(yīng)該不是太好的東西。
這一天是大樹進城以來過得最苦悶的一天。
他突然開始深深懷念起從前,懷念從前山洼里的草,懷念從前那一片藍得看不見邊的天,懷念樹哥哥為他遮風擋雨的美好,懷念小鳥唱著歌,歡笑在它的枝枝葉葉間。
太陽落山了,做為風景樹,大樹傻傻地站在街邊,看馬路上的汽車和人越來越少,路燈已經(jīng)亮了很久很久,可是,那個穿得十分板正的人卻還沒出見。
大樹特別的擔心。
一陣特別冷的風吹了過來,大樹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寒流終于侵襲了這個城市。
大樹知道,自己可能馬上就要進入冬眼了。
這個時候,那個穿得十分板正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
可是,他為什么不板正了呢?遠遠的看去好像打了敗仗的劣等兵。
這個人走近大樹時,突然攔腰抱住了它。
一股比汽車尾氣要臭很多的氣味沖向了昏昏欲睡的大樹。
更可怕的是這個人抱住大樹的瞬間開始了井噴一樣的嘔吐。
大樹想要躲開,可是它的根被深深埋住。
大樹厭惡極了。
它不知道這個人干了什么?為什么要吐?還要吐得這樣臭。是他對吃進肚子里的東西后悔了嗎?
嘔吐后,這個穿得十分板正的人靠著大樹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嘔吐物里,然后從兜里拿出了手機,叨叨咕咕地說手機沒電了,要充電,并把一個帶著三個堅硬的爪子的東西狠狠戳向了大樹。
大樹一陣鉆心的疼。
這個穿得十分板正的人好像把大樹腳下當成了自己的家,他舒舒服服在靠在樹上,打開手機,看上了新聞。
手機上說,什么比亞有很多人被餓死了,什么亞發(fā)生了戰(zhàn)爭死了很多人,什么工程垮塌了。
最后這個他知道啊,當時拉走了很多已經(jīng)成材的大樹,可是這個工程為什么被叫做“豆腐渣”?
穿得十分板正的人仿佛也困了,要睡去的樣子。
大樹很著急,它不知道這個吐著臭味的人一旦睡去,春風吹來的時候還能不能像自己一樣的醒來。
它想叫醒這個人,可是本來就被鋸短的枝條在寒風里愈發(fā)僵硬。
這個時候從街角走來一個中學(xué)生,大概是上完晚自習(xí)回家路過這里,可是大樹以前從來沒見過。
這個孩子走近大樹發(fā)現(xiàn)了那個睡著了的十分板正的人,他拼命的搖晃,可是,十分板正的人像死了一樣。孩子害怕了,他發(fā)現(xiàn)了手機,于是開始撥號碼。
大樹不敢睡去。
它聽孩子是這樣說的:是120嗎?
這里有一個喝醉了的人,你們快來!
然后報出了銜角的名字,好像叫什么夢想轉(zhuǎn)角。
大樹很喜歡這個名,于是深深記在了心里。
很快,街道的盡頭傳來了大樹沒聽過的笛聲,然后是一臺閃著指示燈的車來到了大樹近旁。
穿得十分板正的人被叫做120的車拉走了,那個中學(xué)生長長的喘了一口氣準備回家。
大樹想拉住他,問問那個120車能不能也把那個收了信封的老師拉走?
還有那個眼睛里找不到了清純的孩子,還有在什么比亞挨餓的人們,以及在什么亞開槍打人的家伙們,還有呢?那些建設(shè)“豆腐渣”的人。
大樹從中學(xué)生的臉上讀懂了,120車肯定能救醒那個昏過去的穿得十分板正的人,那也一定會救醒大樹想救的人。
中學(xué)生沒有讀懂大樹的心思,背著書包匆匆回家了。
大樹沒有怪他,因為大樹知道,孩子還有太多的功課要做,就像它曾經(jīng)努力要成材一樣。
一陣更冷的風吹來,大樹真的堅持不住了,它進入了第一次做為風景樹的冬眠。
進入冬眠的最后一瞬間,大樹想,在城市的冬眠中做的夢一定不同于山洼里的,但它一樣期待那縷從遙遠的天邊吹來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