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本不打算參言，但看現(xiàn)在這形勢，不說點什么恐怕太子以后會遷怒于我呢。
站起來，我沖書生行了個禮，道：“這位兄臺，請問，可曾聽過‘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中，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
是不是很耳熟？
對了，就是我們都背誦過的那一段“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孟子·告子》。
見對方點頭，我接著又說：“天子之位乃是天定，人臣之位，則是由天子決定。自古以來，無論天子、諸侯王者，啟用庶人成為貴族的，不在少數(shù)，貶王孫貴族成為布衣或者奴隸的，更是眾多。君不見改朝易代時，帝王將相轉(zhuǎn)眼成為階下囚？”
譚解元保持著抱手的姿勢，卻微微地點了點頭。
書生還沒反應(yīng)過來，納悶地順著我的話頭接了一句：“那又怎樣，前朝貴族自然不適用本朝法令……”如果我是他，早就拍案而起，大吼“抗議！對方辯友在轉(zhuǎn)移話題”了。
“這當(dāng)然有聯(lián)系，”我笑笑，“世間萬物并非靜止不變，昨天的垂髫小兒，今天是風(fēng)liu少年，轉(zhuǎn)瞬則年近遲暮。多少英雄來自草莽山林，多少賢臣出于布衣之家，凡有才者皆舉之，也是本朝視人錄用的準(zhǔn)繩之一。如此一來——”
我指向東宮，道：“——這位公子所說，士大夫與庶人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確有道理啊！”
那書生懵了。估計他還沒從我這三段論中間聽出點啥來，怎么就見作出結(jié)論了？“……什么？”
東宮瞥我一眼。
以他的反應(yīng)，不可能沒想到：現(xiàn)在的側(cè)重點已經(jīng)由“貴族無法無天，就該有刑律限制，談禮是行不通的”，轉(zhuǎn)成了“貴族來自百姓，是百姓的一份子，所以刑律應(yīng)當(dāng)同樣”。他的論點再被我重新闡述幾次的話，簡直會變得面目全非！
——可是明顯，我的闡述比較能夠混淆視聽嘛……
偷偷沖他眨眼，我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當(dāng)然，雖然同樣是要處以刑罰，本朝也給了烏紗帽一些好處不是嗎？收受賄超過一千兩者，處斬，但四品以上官員可享受多一領(lǐng)白布墊在首級之下的待遇——這不是很給面子么？”多虧江近海讓我熟讀刑律，這些東西我好歹還是知道的。
“可是庶民賄賂的機會，比官員收賄的機會小得多呢！其實還是官員受刑的多?。俊庇腥藛?。
我搖搖指頭：“怎樣避免賄賂就是技術(shù)問題了，不在我們的討論范圍！”
眾人會意，哄堂大笑。
我正準(zhǔn)備坐下，突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
“且慢，你所說的古臣，確實來自庶民，但，這并不意味著上流人士都無禮可循！即使是被舉至高位的庶人，也皆是因他有禮有德，才能夠萬古流芳。否則，不過弄臣而已！”
——直搗我故意模糊的薄弱之處！
這個聲音……
我捂住嘴，看著另一個角落里站起來的人。
一身蓑衣，摘下斗笠，露出滄桑睿智的雙眼——我的老師姬山翁！
老師就在面前，難道我還敢當(dāng)眾跟他爭辯嗎？別人不認識我，譚解元可知道我就是姬山翁的弟子?。?p> 自己的門生居然跟自己意見相左，這多丟姬山翁的臉！
我臉一紅，行了個禮，盤腿坐下。
誰知姬山翁大喝：“站起來，你還沒有辯學(xué)完畢，想半途而廢嗎？”
這……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他眼里的鼓勵和贊許，我都看見了。一股斗志從脊背爬上來，我重新站起，說了聲晚輩得罪，繼續(xù)剛才的發(fā)言。
“誠然，所舉的臣子有賢有失，所貶的庶民也有冤枉之人，但那并不是我們需要關(guān)心的東西。我們必須確認的僅有一處，那就是——自上而下的各層次人等，都是發(fā)展變動的，并非一成不變?！蔽医忉尩馈?p> 以前我們就歷史人物做分析的時候，姬山老師常常被我的先進用詞難倒，現(xiàn)在也只有他能夠把我這樣現(xiàn)代化的理論聽得明白了。
他一捋胡子，便又從我的辯解中找到了破綻：“禮者上，鄙者下！所謂變動，只是尋求天道上的平衡罷了，并非全盤皆棄。歷朝各國也并沒有摒棄傳統(tǒng)，古禮尚存，今日的官民同刑，實在是世風(fēng)日下之相！”
啊，真難纏！
我又不能對著古人說什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們根本就認為不應(yīng)該平等！
人就是分三教九流的，人就是生來有富貴貧賤之別的，硬要放在同一條線上來規(guī)范言行，簡直不可理喻！
誒？等等，我有詞兒了。
“先生，”我行了個禮，對姬山翁道，“官民同刑，其實質(zhì)并非將官與民這兩個層級的人以同樣的刑罰約束，而是將官中的劣者、與民中的劣者，以同等刑罰加以約束啊！”
譚解元眉間一動，仿佛覺得有些趣味地捻著自己的胡子。見那個最初挑起話題的書生還想插嘴，他索性拿戒尺拍了拍對方，叫人家老實呆著。
——開玩笑，姬山老糊涂跟弟子內(nèi)戰(zhàn)耶，當(dāng)然不能錯過。（模仿譚解元的語調(diào)中。）
而姬山翁微微一笑，做出“請講”的手勢，讓我繼續(xù)闡述下去。
那我就不客氣了！
“誠然如先生所述，‘禮者上，鄙者下’，庶人中有禮者舉為上，士大夫中粗鄙者貶為下，此為平衡之道。而負責(zé)這一上一下的，可不僅是民眾與監(jiān)察院的眼睛，更不能單憑天子慧眼啊，有法有度，白紙黑字才能有憑有據(jù)，此為官民同法的初衷。想來，先生也是這個意思吧？”
嗯，必須給老師臺階，否則他認真辯起來那就是飛沙走石日月無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