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別了，紫云天
夕陽如血，晚霞如火。蒼莽大地沐浴在夢幻般的光芒里，突倫川散發(fā)出赤黃色的瑰麗色彩，且末水波光粼粼，映射著胡楊林那華麗、典雅而高貴的雄偉身姿，唯有千嬌百媚的紫云天綠洲失去了往日的嬌艷，被一縷縷獰猙而丑陋的狼煙所籠罩，朦朧之中，隱約可見血跡斑斑的傷痕和痛苦凄婉的蒼白容顏。
吐谷渾人就像一群窮兇極惡的野狼，肆虐一番后，倉皇而逃，卻給紫云天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伽藍(lán)斬殺了阿柴虜主將，大隋衛(wèi)士擊敗了這群惡狼，紫云天在千鈞一發(fā)之刻得到了拯救，然而形勢卻愈發(fā)惡劣。伏允帶著軍隊正尾隨而來，一旦得到消息，必然加速追擊，紫云天的幸存者們必須盡快離開綠洲，快馬加鞭趕赴樓蘭。
從且末城殺出來的大隋衛(wèi)士配合紫云天的悍賊和栗特人掩埋戰(zhàn)死的同伴，西行、布衣、江都候和伽藍(lán)則匆忙救助傷者。西北狼銳士都受過這方面的訓(xùn)練，像他們這種人若想活得久一點，就必須學(xué)會足夠多的野外生存手段。
伽藍(lán)顯然精于此道，技藝精湛，手法嫻熟，即便面對森森白骨和四射的血液，也是氣定神閑，從容不迫。屈術(shù)支和石羽本來給他打下手，幫他一起救治重傷之人，但看到伽藍(lán)一拳打暈一名傷者，面無表情地鋸斷一截血肉模糊的斷腿之后，兩人嚇得面如土色，狼狽而逃。
商隊中有一名胡醫(yī)，來自于闐，自稱人畜皆治，這時候當(dāng)然要大顯身手，可惜他對這種血淋淋的外傷救治不在行，正好合適給伽藍(lán)做助手。石蓬萊把他喊了過來，又叫上幾個胡女，一起幫忙?？吹劫に{(lán)把傷者的肚子剖開，把腸子拽出來小心翼翼地挖出箭鏃，然后再把腸子塞回肚子，場面血腥而恐怖，那名胡醫(yī)沒有堅持半刻時間便連滾帶爬地跑到一邊大吐特吐，幾名胡女跟在他后面，一個接一個地拼命嘔吐，再沒人敢上前半步。
“快來人！”伽藍(lán)猛然回頭，厲聲叫道。
幾個人望著伽藍(lán)臉上怵目驚心的猩紅血跡，恐懼到了極致，半步也挪不動。
伽藍(lán)又叫了一聲，目露懇求之色。
一個黑發(fā)碧眼的少女緊咬櫻唇，鼓足了勇氣，慢慢站起來，然后輕輕叫了一聲，像是鼓勵自己，這才邁開腳步，飛一般跑了過去。
“閉上眼睛?！辟に{(lán)一把抓過她的小手按在傷者的身上，“用你全部力氣按住這個地方?！?p> 少女緊閉雙眼，渾身僵硬，如雪的肌膚此刻蒼白得異?？膳拢薮蟮目謶肿屗龓缀踔舷?，整個心神完全沉浸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伽藍(lán)騰出手來，一邊繼續(xù)手術(shù)，一邊用栗特人的語言慢條斯理地說道，“你的胡騰舞跳得很好。你是哪里人？是于闐人還是吐火羅人？我看你的長相，應(yīng)該來自大食或者波斯。你是波斯人？”
伽藍(lán)只掃了她一眼便認(rèn)出就是那晚在天馬戍跳胡騰舞的漂亮女子，為了減緩她心里的恐懼，救活危在旦夕的傷者，伽藍(lán)不得不沒話找話。
少女的腦海中雖然一片空白，但伽藍(lán)嘶啞而沉穩(wěn)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進(jìn)了她的耳中?；蛟S是對伽藍(lán)的尊崇，也或許是她血脈中所蘊涵的勇氣，她下意識地回答道，“我是波斯人?！?p> “波斯人？”伽藍(lán)停頓了一下，問道，“那你的家人呢？他們現(xiàn)在在哪？”
“我不知道?！鄙倥穆曇舾蓾?，略帶著一絲顫抖，“我自小被拐賣到吐火羅，六歲的時候被人賣到石國，三年前又被賣到于闐?！?p> 伽藍(lán)沉默了。絲路上的奴隸買賣很猖獗，催生了很多人口販子，不但盜賊四處擄掠人口，就連一些商賈都喪盡天良做起了拐賣人口的無恥勾當(dāng)。這個可憐的波斯少女就是受害者之一，而在過去的歲月里，伽藍(lán)曾經(jīng)聽到過太多太多這樣的故事，如果追溯到他的童年，他也是一個奴隸，其境遇甚至還不如眼前這個波斯少女。
“我也是奴隸?！辟に{(lán)說道，“我從生下來就是奴隸，一直到八年前，我用十顆突厥人的頭顱才換回來一個庶民的身份?！?p> 波斯少女睜開眼睛，吃驚地望著正在專心致志縫合傷口的伽藍(lán)，難以置信，他竟然是奴隸？像伽藍(lán)神一樣的無敵勇者竟然是奴隸出身？這一霎那，伽藍(lán)從波斯少女心目中的神壇上掉了下來，變成了一個真實的人，一個和她有著同樣悲慘遭遇的活生生的人。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的原因，伽藍(lán)在她心中的形象忽然變得親切起來，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無限拉近，先前的陌生和隔閡就像天邊的落日正在逐漸消失。
“我叫敦煌。”伽藍(lán)繼續(xù)說著，很平靜，就像一泓秋水，嘶啞的聲音里流露出幾分滄桑和落寞，“我在敦煌的圣嚴(yán)寺長大，四歲的時候剃度為沙彌，法號伽藍(lán)。十一歲還俗從軍，但我依舊是沙門弟子。你信佛嗎？”
波斯少女看到猩紅血跡，急忙再次閉上眼睛，但刺鼻的血腥味還是直鉆肺腑，強烈的嘔吐感讓她難以忍受。她屏住了呼吸，漆黑的黛眉緊緊皺起，深陷的眼窩內(nèi)，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著，白皙的面孔上更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就在這時，一股重壓加在了波斯少女幾欲抬起的小手上，接著波斯少女感受到了伽藍(lán)那堅硬的強勁五指，耳畔也傳來了伽藍(lán)肅穆的聲音，“如果忍不住要吐的話，你可以離開，但你可曾想過，假如沒有他的誓死奮戰(zhàn)，你或許已經(jīng)成了阿柴虜?shù)膽?zhàn)利品，或許已經(jīng)香消玉損，為此，難道你不應(yīng)該救他一命？難道你的痛苦比他的痛苦更大？”
波斯少女低下頭，蒼白的面孔上浮現(xiàn)出羞慚紅暈。忽然，她用力吸進(jìn)一口血腥的空氣，睜開了眼睛，神態(tài)異常堅定，跟著嬌軀前傾，一雙小手用上了全部的力量。
伽藍(lán)松開五指，繼續(xù)自己的動作。
波斯少女忐忑不安，低聲說道，“小時候我在吐火羅，大家叫我翩翩。后來到了石國，栗特人就叫我石翩翩。到了于闐，他們又叫我尉遲翩翩?！?p> “翩翩起舞，人如其名，好名字?！辟に{(lán)說道，“石國人姓石，其王族以昭武為姓，而于闐的國姓則是尉遲。你以尉遲為姓，想必是進(jìn)了于闐豪門貴族之家，既然如此，為何還隨商隊長途跋涉，飽受風(fēng)沙之苦？”
翩翩臉色微變，眼里掠過一絲驚恐，目光更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四周，似乎擔(dān)心別人聽到了自己的話。
伽藍(lán)不過隨口一說，并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人人都有隱私，何況一個于闐貴族家里的舞姬，但伽藍(lán)是大隋秘兵，擅長察言觀色，洞察秋毫，翩翩的神態(tài)一絲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里，立刻引起了他一連串的猜想。
以翩翩低賤的身份和地位，以她漂亮的容顏和精湛的舞技，隨一支普通的商隊離開于闐豪門大府，最大的可能有兩個，一是自己出逃，一是被主人當(dāng)作禮物轉(zhuǎn)贈，而從翩翩所透露出來的訊息來推斷，她極有可能被當(dāng)作“禮物”轉(zhuǎn)贈他人，而且還是一份秘密“禮物”。
伽藍(lán)的心里涌出一絲同情。兩人同病相憐，相比起來，伽藍(lán)雖然是大隋庶民，但其境遇并不比翩翩好多少，相反，他的生死懸于一線之間，或許明天就是他的死期，根本沒有任何前景可言。
翩翩不再開口說話。伽藍(lán)也主動轉(zhuǎn)移了話題，“暴雪來自大雪山，是一只神犬，非常聰明。你看它現(xiàn)在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因為它知道你是好人，正在幫我拯救生命?！?p> 翩翩這才注意到暴雪，它就站在幾步開外，目光炯炯地望著躺在地上的傷者，眼神中竟然有幾分哀色，而在這段時間里，它始終保持沉默，更沒有對一個接近伽藍(lán)的人發(fā)出威脅性的吼叫。
翩翩有些害怕。暴雪渾身染滿血跡，不怒而威，誰見了都膽戰(zhàn)心驚，畏之如虎。
“不要怕，它不會傷害你?！辟に{(lán)說道，“它是一只通靈神獸，只要它認(rèn)識了你，接受了你，它不但不會傷害你，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它還會舍身相救?！?p> “真的？”翩翩驚奇地問道，“主人的朋友它也救？”
“它是我兄弟?！辟に{(lán)鄭重其事地說道，“是我的生死兄弟。”
翩翩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上頓時紅暈滿頰，強作笑顏問道，“它救過你？”
“這兩年如果沒有他，我早就魂歸天府了?！?p> 翩翩望著威風(fēng)凜凜的暴雪，忽然幽然一嘆，“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p> 伽藍(lán)的手停下了，他轉(zhuǎn)頭看了翩翩一眼，在那碧色的眼眸里，他看到了一個奴隸對生的痛恨，對死的期待，他的心驀然一痛，黯然無語。
一雙手飛快地動作著，終于完成了縫合。翩翩松開小手，稍稍氣喘。
“活著，總比死了好。”伽藍(lán)忍不住勸了一句。
翩翩搖頭，望著如火的晚霞，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笑意，“我喜歡這一刻，雖然短暫，但最美麗?！?p> 伽藍(lán)微笑點頭，起身離去，治療下一個傷者。
翩翩默默跟隨，面對血腥漸漸忘卻恐懼。
?。?p> 入夜之后，綠洲上亮起了數(shù)十支火把。
大角吹響，駝隊帶著傷員率先撤離，接著是大隋戍卒，最后離開紫云天的是阿史那賀寶和伽藍(lán)。
“你很快就會回來?！辟に{(lán)說道，“紫云天是你的家，沒有人可以奪走她。待我河西大軍南下，阿柴虜必定聞風(fēng)而逃，到那時我陪大哥一起回來?！?p> 賀寶望著籠罩在黑暗中的綠洲，久久不語，驀然，他仰首向天，怒聲罵道，“阿柴虜，看你還能猖獗幾天。兄弟，我們走……”
賀寶撥轉(zhuǎn)馬頭，如飛而去。
伽藍(lán)最后看了一眼紫云天，“別了，紫云天，別了，兄弟們，如果……如果將來我能活著回來，我再來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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