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馬不停蹄,駝不停步,從黑夜到白晝,直到黃昏時分才在一片小綠洲上停下。
“過了這片綠洲就是鄯善地境了?!蔽餍姓驹诤舆?,脫下冪離,抬頭望向?qū)Π毒d延起伏的沙丘,眉頭緊鎖,憂色重重。
阿史那賀寶掀開冪離,將其隨手扔給后面的兄弟。他的左肩中箭,連同左臂一起包扎嚴實,行動有些不便。
“鷲兄,是否在此渡河?”
西行躊躇不語。
“你是不是擔心另有一支阿柴虜大軍正沿著絲路北上?”賀寶問道。
且末到鄯善有近八百里,絲路沿著突倫川東南邊緣而上,直達樓蘭古城?,F(xiàn)在伏允率軍進入突倫川沙漠,沿著且末水繞道而行,行程增加近兩百余里,他到底是為了追殺大隋殘兵,還是另有目的?假如他另有目的,打算偷襲鄯善首府,那么他極有可能派一支偏師沿絲路北上,以吸引鄯方向的大隋戍軍。如果這一猜測準確的話,那么渡河東進,由絲路去樓蘭,說不定就會撞上吐谷渾的偏師。
“阿柴虜正急速殺來。我們?nèi)似qR乏,必須休息一夜,但阿柴虜如果想襲擊鄯善,他們就不會休息,必定日夜兼程而來,我們難逃覆滅之禍?!蔽餍惺种赶蛭鞣秸f道,“伏允率軍繞道突倫川北上,那么絲路上可能有一支偏師也在急速北上,以掩護他的蹤跡,假如此刻我們渡河進入絲路,恐怕難保安全。”
阿史那賀寶點點頭,同意西行的看法,“既然如此,我們轉(zhuǎn)向西北,進突倫川,然后經(jīng)北道至樓蘭?!?p> 西行略加考慮后,微微頷首。
西北方向的幾百里外就是沙漠北側(cè)邊緣,而絲路的北道就在那里。這段絲路由龜茲和焉耆而來,直達樓蘭。
西域南北兩道絲路會合于樓蘭,東北行一千五百余里到敦煌。敦煌卻是三道絲路匯合點。由敦煌西北而上,經(jīng)伊吾道翻越羅漫山(天山)西進,同樣是一條絲路。大隋人因此把絲路分外南北中三道,而西域人因為習慣,把北中兩條絲路統(tǒng)稱為北道。
“明天早上召集胡賈,告訴他們北上路線?!?p> 阿史那賀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神色頓時冷峻,“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那支從于闐來的商隊形跡可疑?!蔽餍胁粍勇暽卣f道。
“于闐人?”賀寶冷笑,“你懷疑于闐人暗中勾結(jié)阿柴虜?”
“不要胡亂猜測?!蔽餍姓f道,“他們到鄯善干什么與我們無關,我們只要安全抵達樓蘭即可,但小心謹慎一些總不是壞事。”
“于闐人到鄯善干什么與我是無關,但與你肯定有關系?!辟R寶頗有興趣地問道,“要不要試探一二?”
“不要多事?!蔽餍芯媪怂痪洌缓笞灶欁呦蚝訛?。
“不要多事?”賀寶望著他的背影,不滿地啐了一口,“你這廝的心比鬼還黑,明擺著就是沒事找事?!?p> ?。?p> 伽藍認真查看了每一個傷員,又給其中幾個人換了藥,這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自己的帳篷。
烈火和刀疤正在帳外悠閑地享受著豆料和麩草。暴雪趴在帳簾處等候伽藍,昭武雪兒則裹著一件厚厚的白色大氅站在暴雪身邊,小手輕撫著它長長的頸毛??吹劫に{的身影出現(xiàn)在朦朧的夜色里,暴雪歡快地低吼一聲,飛一般迎了上去。
伽藍摸摸暴雪的大腦袋,然后俯身張開雙手,把跟在暴雪身后跑來的雪兒攬入懷中,“你那個大兄又在忙什么?怎么又把你丟了?是不是因為你有了暴雪,有了強悍的保鏢,他就撒手不管你了?”
雪兒仿若未聞,掙扎著要下來,一雙小手向暴雪張開著,嘴里細聲細氣地叫嚷著,“雪兒,雪兒……”
暴雪也不理睬她,圍著伽藍蹦蹦跳跳,忽然,它猛地扭轉(zhuǎn)身軀,沖著黑暗深處發(fā)出一聲令人心悸的低吼,跟著雄壯的身軀驟然繃緊,作勢就要撲出去。
伽藍抱著雪兒,凝神向黑暗里看處,遠處幾個人影正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一頂紅色風帽異常醒目,他當即喊住了暴雪,“自家兄弟,稍安勿躁?!?p> 方小兒膽戰(zhàn)心驚地出現(xiàn)在十幾步開外,接著高泰、謝慶和喬二也跟了上來。幾個人遠遠躬身致禮。伽藍還了一禮,笑著招呼道,“進帳吧,風大夜寒,到帳內(nèi)暖暖身子?!?p> 方小兒還待猶豫,高泰已率先向帳篷走了過去。暴雪瞳孔緊縮,再度發(fā)出一聲暴喝。方小兒駭然心驚,和謝慶、喬二兩人一窩蜂地沖進了帳篷。
伽藍蹲下身軀,一手抱著雪兒,一手輕撫暴雪的頸毛,溫言安撫了幾句,暴雪這才安靜下來,但一雙眼睛依舊虎視眈眈地盯著帳篷里的人。
伽藍走進了帳篷,暴雪也氣勢洶洶地跟了過去,蹲踞在帳簾邊上,神情極度戒備。
伽藍放下帳簾,又把雪兒放在暴雪身邊,這才與眾人一一招呼,然后從藤筐里摸出一些干果、燒餅,一些腌制的羊肉馬肉,用三個刁斗(炊具)裝著放在地上,最后拿出了兩個盛酒的皮囊,幾個木質(zhì)的杯子。
高泰等人默默地看著,目露感激之色。方小兒本想勸阻,但話到嘴邊,肚子實在不爭氣,咕咕作響,那勸阻的客氣話也就說不出來了。
刑徒終究是刑徒,雖然天馬戍戍主仲布衣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是大隋的戍卒了,但在鷹揚府沒有批復之前,他們依舊是刑徒,而仲布衣嘴上說得漂亮,大家都是兄弟,但骨子里還是蔑視刑徒,根本不把他們當作自家兄弟看待。
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需要時間,一個大隋七品武將和一群大隋配發(fā)刑徒之間的距離非常遙遠,短期內(nèi)沒有建立信任的可能。至于江都候,自始至終就仇視他們,甚至連早已轉(zhuǎn)為烽子的西門辰等人,都經(jīng)常遭其毆打和辱罵。
兩位戍主只想利用他們,只想榨干他們的血肉,而這批河北刑徒則個個兇狠桀驁,性情剛烈,寧愿站著死,不愿跪著生,實際上他們即便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也不會在仲布衣和江都候的手中討到半絲好處,更不會把一餐兩塊燒餅改換成兩塊香噴噴的羊肉。
大隋衛(wèi)士不待見河北刑徒,西域胡人當然不好自作多情,雖然也有人感激他們的衛(wèi)護,想給點酒肉衣物以表謝意,但在這支隊伍里,仲布衣和江都候主宰著他們的生死,他們無論如何不敢得罪。
唯有伽藍是個例外。這一路上,伽藍看待他們的目光始終很溫和,從他的眼睛里看不到鄙夷和憎惡。正是得益于他的進言,仲布衣才給了他們夜間御寒用的大氅,給了他們穿越沙漠所穿的烏皮靴,而在紫云天,伽藍又救活了兩個奄奄一息的刑徒?;蠲鳎离y相報。
“這是龜茲的葡萄酒。”伽藍把幾個木杯倒?jié)M,舉手相請,“或許你們在河北也喝過,但未必正宗,要知道無商不奸,胡商也是商,甚至比我中土的商賈更奸滑,那酒里或許就兌了水,早已失去了葡萄美酒的醇香味道。”
高泰等人笑了起來,紛紛拿過杯子,小口抿嘗。方小兒咂咂嘴,看看眾人,疑惑地問道,“這就是葡萄酒?怎么味道怪怪的?”
“你小子喝過酒嗎?”謝慶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毛都沒長齊,還喝甚酒?不喝就給俺!”
方小兒急忙把杯子抱進懷里,“誰說俺沒喝過酒?俺喝過米酒,喝過燒春,還喝過五云漿。你知道五云漿嗎?聽說是貢酒,只有皇帝才能喝到?!?p> “豎子也敢欺俺?”謝慶撇撇嘴,嘲諷道,“既然只有皇帝才能喝到的酒,你又如何喝到?”
“休得胡亂說話。”高泰叱責道,“不要讓將軍恥笑。”
伽藍笑著搖搖手,示意無妨,接著拿出幾把鋒利的短劍遞給眾人,“隨意吃肉,不要拘束?!?p> “俺真的沒有騙你們!”方小兒漲紅著臉,氣憤地說道,“去年摸羊公在永濟渠上劫了一艘船,五云漿就是在那艘船上搶來的。俺在岸邊接應,也算有功,回到高雞泊后摸羊公就賞了俺一杯五云漿?!?p> 帳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高泰、謝慶神色微變,不約而同地望向伽藍。喬二則向方小兒連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了。方小兒驀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大感驚恐,膽怯地望著伽藍。
伽藍神色如常,面帶淺笑,問道,“摸羊公是誰?”
四個人均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伽藍從羊腿上割下一塊肉遞給方小兒,“現(xiàn)在習慣吃生肉嗎?”
“餓急了,什么都吃得下?!狈叫航舆^肉,急不可耐地塞進嘴里,大口咀嚼。
“你們造反,是因為沒有飯吃?!辟に{一邊切下肉塊依次遞給高泰等人,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大隋義倉遍布天下,如果受災了就會開倉放糧。河北受災了嗎?官府開倉放糧了嗎?”
“去年大河有水患,兩岸很多郡縣受災?!备咛┱f道,“各地郡縣都有義倉,但官府拒絕開倉放糧?!?p> “義倉的糧食都是由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從嘴里省出來的,是我們的糧食,我們受災了,官府卻拒絕放糧救災?!备咛┱f到這里已經(jīng)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聲音不知不覺地大了起來,充滿了憤怒和怨恨,“我們拿自己的糧食救自己的命竟然都不行,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哪有這樣無情無義的皇帝?我們?nèi)ス俑螅切┮鹿谇莴F們不但不同情我們,反而說我們是刁民,是反賊,要抓我們,要殺我們。這天下還有我們說理的地方嗎?還有我們存身之處嗎?我們除了去搶,去偷,還有活下去的辦法嗎?難道你讓我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地死去,看著我們像狼一樣互相撕咬,人吃人嗎?”
“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揭竿而起?!敝x慶揮舞著手中的短劍,大聲叫道,“天不讓我們活,我們就與天斗,地不讓我們活,我們就與地斗,人不讓我們活,我們就殺人。誰要殺死我們,我們就殺死他。反正都是死,不如殺個血流成河,死得痛痛快快?!?p> 伽藍神色沉重,黯然長嘆。
看到伽藍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對他們抱著極大的同情,高泰等人滿腔的怨憤頓時爆發(fā)。
“除了天災,還有人禍。”高泰說道,“這幾年,皇帝大興土木,建東都,開永濟、通濟大渠,去年還下旨遠征高麗,一次次征發(fā)河北、河南、山東、江淮等地的徭役,天下蒼生苦不堪言。更要命的是,各地官府乘機貪贓枉法,窮盡一切手段盤剝庶民,中飽私囊,導致百姓雪上加霜,生活困窘,民不聊生,根本活不下去了?!?p> “活不下去了,那就只有造反?!敝x慶怒聲說道,“皇帝昏庸,竟然相信奸佞之言,不但不放糧救災,懲治貪官,安撫災民,反而下旨鎮(zhèn)壓。此道圣旨一下,各地官府為邀功請賞,竟然屠殺無辜災民,更有甚者,為奪人錢財,淫人妻女,不惜誣人為賊,滅人宗族,罪孽之重,罄竹難書。”
“長樂公就是慘遭誣陷,宗族夷滅,被逼落草高雞泊?!眴潭u頭低嘆,不勝欷歔。
“長樂公?”伽藍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地問道,“長樂公又是誰?”
“河北竇建德。”謝慶面露尊敬之色,手指喬二,“喬二哥就是長樂公的兄弟。”
“竇建德?”伽藍連連點頭,繼續(xù)問道,“摸羊公又是誰?”
“摸羊公名叫孫安祖。方賢弟就是摸羊公的手下?!敝x慶手指方小兒,痛心疾首地說道,“去年摸羊公和高唐公發(fā)生火并,摸羊公實力不濟,被高唐公殺死了。我們之所以被官軍抓住,就是因為這場火并導致高雞泊群雄分裂,大家自相殘殺,結(jié)果給官軍各個擊破,死傷無數(shù)?!?p> “高唐公又是誰?”伽藍追問道。
“張金稱?!眴潭а狼旋X地說道,“總有一天,俺會逃回河北,殺了那個無恥的賊子?!?p> 伽藍疑惑不解,不明白喬二為何如此仇恨張金稱。
“孫安祖是竇建德的結(jié)義兄弟?!敝x慶湊近伽藍身邊,低聲說道,“孫安祖和張金稱火并,竇建德自然幫他的結(jié)義兄弟,喬二為此出手相助,但張金稱非常奸詐,設計斬殺了孫安祖,兩人因此結(jié)下深仇。”
伽藍恍然,“謝兄也是出自高雞泊?”
“俺是東海公的手下?!敝x慶看到伽藍目露疑問之色,急忙解釋道,“東海公名叫高士達,也是河北豪雄之一,信都人。竇建德、孫安祖和張金稱則是清河人。信都和清河兩郡相連,高雞泊就位于兩郡之間,距離永濟渠很近,所以大家都在高雞泊聚義,到永濟渠上討飯吃?!?p> 伽藍抬頭望向高泰,尚未開口詢問,謝慶已經(jīng)為他說出了答案,“高大哥來自平原郡,是平原公郝孝德的手下悍將。平原郡的西北方向就是高雞泊,而其東南方向則是豆子崗?!?p> “豆子崗?”伽藍略感驚訝,“豆子崗在平原郡?”
“豆子崗在渤???。”高泰說道,“河北豪雄聚義之地有三處,一是豆子崗,二是高雞泊,其三就是太行群山,其中以豆子崗聚義豪雄為最多,而豆子崗又以劉霸道、李德逸的阿舅軍規(guī)模最大,其次就是格謙、高開道所率的燕軍和孫宣雅所率的齊軍?!?p> “長白山在哪?”伽藍忽然問道。
“長白山在山東的齊郡,隔大河與平原、渤海相連,距離豆子崗不過兩百余里。”高泰說道,“長白山是河南豪雄的聚義之地,王薄、孟讓、郭方預、左孝友、左君行等人都在那一塊?!?p> 伽藍點點頭,“山東豪杰都在大河兩岸揭竿而起,顯然和去年的水患有直接關系。朝廷應該救災,而不應該濫殺無辜。殺人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局勢越來越惡劣?!?p> 高泰等人沉默不語。
方小兒抬頭望著伽藍,鼓足勇氣問道,“將軍,你能幫我們逃回河北嗎?”
高泰、謝慶、喬二駭然變色。這個方小兒,簡直無知到了極致,這不是自尋死路嘛。
帳內(nèi)的氣氛驟然緊張,就在他們心神大亂之際,耳畔卻傳來伽藍平靜的聲音,“或許……有希望?!?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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