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渾人必須找到目標，臨行前步薩缽可汗說過，得到這個漢兒，復國等于成功了一半，由此可見這個漢兒對吐谷渾的重要性。但讓他們失望的是，本以為十拿九穩(wěn)的事，誰知尋到地方卻撲了個空，要尋之人已經(jīng)聞風而遁，蹤跡全無。
他們在周邊吐谷渾人的幫助下，追進了沙漠，數(shù)次捕捉到對方的身影，哪料對方屢屢設計，一次次騙過了他們，一次次從他們的手底下成功逃走，尤其讓他們顏面盡失的是，他們這群彪悍的雪山狼，竟然被一群軟弱可欺的“羊”給咬傷了，丟人丟大了。
僥幸的是，且末水阻擋了“羊群”逃亡的腳步，這群兩腳“羊”只能沿河而行，要么北上去婼羌城，要么南下暫避追兵。吐谷渾人于是化整為零，分十個小隊，展開了拉網(wǎng)式的搜捕。
厲嘯的鳴鏑給吐谷渾人指明了方向，雪山狼從各個方向呼嘯而來。
誰能抓到漢兒，誰就立了大功，立功就有賞賜，賞賜意味著財富。十隊雪山狼眼見唾手可得的財富，人人爭先，風馳電掣一般直射胡楊林。
第一個沖進胡楊林的吐谷渾人非常興奮，猛催戰(zhàn)馬，激動得連聲嚎叫，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成堆的金銀絹帛，成群的駝馬牛羊，還有嬌艷白嫩的美女正在向他招手。
驀然，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人，一個站在落葉飛舞的胡楊樹下，手執(zhí)一把六尺長弓的彪形大漢。六尺長弓，那是強弓，是弓手最強悍的武器。長弓動了，他仿佛聽到了弓弦憤怒的嘶吼，接著就聽到了長箭撕裂空氣的刺耳嘯叫聲。他想躲，想竭盡全力移動身體，但他的身軀尚未做出動作，一支長箭已經(jīng)在他眼前無限放大，冰冷而漆黑的箭鏃就如死神的眼睛，散發(fā)出恐怖的死亡氣息。
“撲哧”，長箭射進了他的脖子，穿透了他的脖子，巨大的沖擊力掀起了他的身體，他從馬上倒飛而出，然后撞到了從后飛馳而來的戰(zhàn)馬上。他被撞飛了，墜落在厚厚的落葉上。痛疼像潮水一般侵襲了他的身心，他想叫，想吼，但發(fā)不出聲音，他痛苦地掙扎著，他看到鮮血噴了出來，噴射在潔白的箭羽上，噴射到空中，然后與火紅色的樹葉一起下落。
他不想死，他還有很多夢想沒有實現(xiàn)，他還想牽著牛羊回家，想看到母親臉上露出幸福而滿足的笑容。
他用盡所有的力量睜大眼睛，轉(zhuǎn)動頭顱，舉起手，想要呼喊自己的同伴，救我，快來救我。
戰(zhàn)馬在嘶鳴，奔騰，但馬背上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被一支長箭射穿了胸膛，釘在了粗壯的胡楊樹干上。胡楊樹劇烈顫抖，落葉繽紛而下。
戰(zhàn)馬在碰撞，兩個同伴在瘋狂叫喊，但喊聲阻止不了長箭的攻擊，兩支厲嘯的長箭帶著片片金黃色的落葉，卷起一抹血腥的寒風，像破空而出的毒蛇一般，準確擊中要害。兩個同伴根本來不及反應，空有一身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長箭穿透自己的身體，只能無助、痛苦、憤怒的嚎叫。
其他的同伴還在策馬狂奔，殺聲里充滿切齒的痛恨。
敵人飛起來了，拄著步槊騰空飛起，如鷹隼一般從落葉中沖天而起。兩柄橫刀奪鞘而出，森寒的刀刃在穿透樹葉的點點陽光下發(fā)射出道道耀眼光芒。沖下來了，敵人就像展翅翱翔的雄鷹一般俯沖而下，直射自己的兩個同伴。
刺向敵人的長矛斷了，失去力量的矛頭飛墜林中。兩個同伴的頭顱斷了，血淋淋的腦袋在空中翻滾，灑下一路血珠。兩具無頭尸體帶著滿腔飛射的鮮血轟然栽落馬下。
那個可怕的敵人也一頭沖向了地面，而兩匹戰(zhàn)馬正飛奔而至，瞬間就可以將其踐踏于地。
兩柄橫刀刺進地面，直沒入柄。借助反彈之地，敵人竟然倒飛而起，兩道寒光更如閃電一般從其手中突然射出。兩個同伴慘叫墜馬，而敵人則像風一般粘上了其中一匹戰(zhàn)馬，然后如鬼魅一般飄忽而起，輕盈如猿，閃身上了馬背。好精湛的騎術(shù)，神乎其技。
只剩下最后兩名同伴了，他們怒吼著，從左右兩側(cè)舉矛殺來。
又是兩道閃電，匪夷所思的閃電，一擊必中的閃電。
敵人在馬背上騰空而起，抓住橫伸半空的一棵粗大枝椏，如猿猴一把飛上了大樹。兩支長矛刺空，而兩支長矛的主人連同長矛一起飛出了馬背，轟然落地，濺起一地落葉。
風動，樹搖，落葉繽紛，胡楊林深邃而幽靜，夢幻般的生命力在它恢弘而豪邁的吟唱中進入輪回世界，生命不死，亙古永恒。
披散舞動的長發(fā)，雄壯偉昂的身軀，氣勢如虎的戰(zhàn)斧，而最令人震驚的是那副華麗、高貴、威猛、盡顯王者之氣的金狼頭護具。
金狼頭，他就是金狼頭，他就是那個殺人無數(shù)的金狼頭，他就是那個毀了我的家園搶了我們雪山圣女的金狼頭。
“借你人頭一用。”戰(zhàn)斧掄起，風雷俱下。
我要死了，我要回到大雪山了，“媽媽……”吐谷渾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p> 步槊插進人頭。
伽藍從尸體上拔出五寸短劍，又從地上拔出橫刀。就在橫刀出地的霎那，眼前金星飛舞，頭暈目眩，跟著一股劇烈痛疼從心底涌出。伽藍一頭栽倒，嘴里更是發(fā)出痛苦呻吟。
角號聲愈發(fā)清晰而急迫，戰(zhàn)馬奔騰聲越來越密集，更多的吐谷渾人正在飛馳而來。
伽藍強忍痛疼站了起來，張嘴發(fā)出一聲激厲長嘯，似乎要把肉體上的痛苦隨著嘯聲一起泄出。
“伽藍，你是守護神，你無敵于天下，沒有人可以擊敗你，沒有！”
伽藍放聲狂吼，雄壯身軀在林中瘋狂奔跑。
他翻身躍上了一匹戰(zhàn)馬，跟著又抓住了第二匹戰(zhàn)馬，追上了第三匹戰(zhàn)馬，然后一人三馬，風馳電掣，沖出胡楊林，沖進了茫茫沙漠。
駐馬沙丘之上，伽藍仰首向天，吹響了角號。
這是報警的號聲，這號聲告訴同伴，遇上了強敵，速速支援。
一股股沙塵在天際揚起，一隊隊吐谷渾人撥轉(zhuǎn)馬頭，向號聲吹響之處飛馳。
伽藍的角號一遍遍吹響，試圖把附近的吐谷渾人全部吸引過來。
很快，一隊吐谷渾人到了近前。
金狼頭，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金狼頭。
伽藍放下角號，高高舉起步槊，上面的人頭尚在滴血，獰猙而恐怖。
“殺！”伽藍一聲暴喝，戰(zhàn)馬激嘶，四蹄如飛，沿著沙丘撒腿狂奔。
“撤！撤！撤！”吐谷渾人毫不猶豫，撥轉(zhuǎn)馬頭，調(diào)頭就走。一隊十騎，根本不是金狼頭的對手，只有集結(jié)百騎四面圍殺。
“嗚嗚嗚……”角號聲沖天而起，吐谷渾人一邊打馬飛奔，一邊鳴號告警。
沙塵飛揚，在空中逐漸會合，灰蒙蒙的，遮天蔽日。
角號激昂，漸漸連成一片，響徹云霄。
?。?p> 高泰和喬二望著飄揚在空中的沙塵，聽著風中傳來的連天號角和隱約可聞的廝殺聲，心在劇跳，血在燃燒，殺氣在噴涌。
“將軍一個人在戰(zhàn)斗?！?p> “還有俺們?！备咛├渎曊f道，“阿柴虜要來了，北邊的歸你，南邊的歸俺。”
喬二回頭看看河邊的人群，“俺留在最后。”
“如果俺死了，你有幸回到河北，就去俺家里看看，看看俺老娘還在不在?！备咛┡呐膯潭駥嵉暮蟊?，“拜托了?！?p> “郝孝德和劉黑闥都是好漢子，然諾仗義，他們會照顧你老娘，無須擔心?！眴潭_著他笑笑，“俺家里沒人了，但你還有一個老娘，她天天都在盼你回家?！眴潭钢阜旁诤舆叺拇髽涓桑澳莻€蠻重的，留點力氣，否則拖都拖不動?！?p> 高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然后用力摟住他的肩膀，“好兄弟?！闭f完他調(diào)頭向南邊跑去。
突然，他猛地停下腳步，吃驚地望著南邊天際。那里升起了一股沙塵，是西岸，西岸的吐谷渾大軍追上來了。
高泰調(diào)轉(zhuǎn)身形，一邊向河邊發(fā)力狂奔，一邊舉起號角，放聲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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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的人看到高泰神色緊張的狂奔而至，又看到他的手高高指向南邊，不禁齊齊抬頭。完了，對岸還有追兵。薛家的人頓時色變，正準備上筏的白衣少婦當即叫道，“大郎，你快走，快走??！”
白衣少女已經(jīng)上了筏子，看到此刻情勢危急，當即抱著瓦罐要跳下來，“大哥，你先走，兒和七娘一起。”
“七娘快走?！被野l(fā)中年人情急之下，一把抱起白衣少婦，沖進冰冷的河水，直奔皮筏。
姜九也一把拽住了白衣少女，“小娘子不可，那邊的人會殺了大郎君，萬萬不可?！?p> 灰發(fā)中年人一邊把白衣少婦放進皮筏，一邊沖著姜九吼道，“吹號，快吹號！”
姜九一手按住掙扎的白衣少女，一手舉號就吹。
“大郎……”白衣少婦淚如雨下。
“大哥……”白衣少女凄厲哭喊。
“七娘，小妹，相信那位將軍，某和九郎馬上就會過去，薛家的人不會死在這里?！被野l(fā)中年人和幾個青壯一邊用力推動皮筏，一邊從容說道，“小妹，大人就在天上，他在救我們，他不會拋棄我們。”
白衣少婦抬頭向天，哭著喊道，“阿郎，快救救薛家，救救你的孩子！”
一支長箭厲嘯而過，遠遠落入河中。
一隊吐谷渾人沖出了胡楊林，跟著傳來喬二的怒吼，戰(zhàn)馬的痛嘶，還有一聲凄厲的慘嚎。
“殺！”喬二的鐵棓雷霆劈下，吐谷渾人連人帶馬一起倒地。
“射，射，快射！”姜九瘋了一般沖上河灘，朝著幾個青壯厲聲吼道，“殺死他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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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候看到高泰鳴號報警，仰首南望，嘴里忿然罵道，“直娘賊，阿柴虜?shù)故亲返镁o，這么快就尋來了?！?p> 凌輝和石羽正在驅(qū)駝拉筏，眼見追兵殺來，心急如焚。
“將軍，快撤，否則就要折在這里了?！绷栎x扯著嗓子喊道。
江都候理都不理他，大步走到一匹駱駝邊上，沖著駱駝招招手。駱駝很順從地屈腿伏地。江都候從藤筐里抱出明光鎧，飛速披掛。接著屈指于嘴，連發(fā)唿哨。黑色戰(zhàn)馬小跑而至。江都候從藤筐里取出一面圓盾，兩把角弓，兩壺羽箭，兩支馬槊，還有一些食物和水，懸掛于戰(zhàn)馬兩側(cè)。
暴雪走到他身邊，昂首望著，發(fā)出幾聲低吼，眼里露出森森殺氣。
“乖兒子，伽藍更需要你?！苯己蚋┥砼呐乃拇竽X袋，手指北方，“你帶著烈火和刀疤沿河而上，接應伽藍。去吧，現(xiàn)在就去！”
暴雪歡快嘶吼，飛一般沖到烈火和刀疤面前，連聲低吼。烈火仰首嘶鳴，率先起動。刀疤則是懶洋洋地吃著駱駝刺，置若罔聞。暴雪一聲雷吼，騰空而起，狠狠地撞擊刀疤。刀疤慘叫，撒腿就跑，結(jié)果方向跑錯了，又遭暴雪痛擊。一獒一駝一馬風馳電掣，沿著河灘向北狂奔而去。
皮筏到岸。翩翩和薛家人蜂擁而上，把筏里的人扶上沙灘。
白衣少婦的眼睛始終盯著對岸。兩個大隋戍卒各守一邊，與阿柴虜血腥廝殺。幾個薛家青壯加入了戰(zhàn)斗?；野l(fā)中年人和姜九正在奮力拉動繩索拖拽皮筏。
遠處天空依舊是沙塵飛揚，那位年輕勇士以一己之力獨自鏖戰(zhàn)近百阿柴虜，掀起驚天狂瀾。
江都候背掛兩柄橫刀，一柄戰(zhàn)斧，手執(zhí)八尺長的雙刃長刀，單手扳鞍，飛身上馬。
“將軍……”凌輝和石羽飛奔而至，“我們與將軍同去！”
“無妨，阿柴虜?shù)那吧谟悟T而已?！苯己蜉p蔑冷笑，“咱一人足矣！”
凌輝的目光落在了盛裝食物和水的皮囊上，知道江都候決意要一人阻敵，旋即又看到正圍過來的老弱婦孺，無奈暗嘆，“將軍，我在白羊窩等你?！?p> 江都候微微頷首，“老人、孩子和女人先走，要快，遲恐不及！”
凌輝躬身一禮，轉(zhuǎn)身去備駝馬。
江都候望向石羽，長刀驀然閃動，不待石羽做出反應，犀利的刀刃已經(jīng)停在脖頸一寸之外，寒氣襲人。
“栗特人，給咱一句話！”江都候目射寒光，厲聲喝問。
薛家的人嚇得駭然止步，面如土色，幾個孩子更是驚恐至極。
石羽肝膽俱裂，幾乎窒息了，眼前一片漆黑。
“說！”江都候怒目圓睜，縱聲狂吼，“說！”
“我留下，我把他們接過來，我與將軍一起撤?！笔痤澛曊f道。
江都候冷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冰冷的字，“白衣虜，若敢逃離，咱追到樓蘭，屠盡商隊，一個不留！”
“我發(fā)誓，我發(fā)誓！”石羽冷汗涔涔，扯著嗓子叫道。
“不要等咱，也不要等伽藍。”江都候一字一句地說道，“把他們接過來，就去追趕紫云天的小鳥?！?p> “我知道，我聽將軍的?！?p> “走！”長刀劃空而過，黑騮發(fā)出一聲嘶鳴，四蹄如飛，呼嘯而去，只留下一道飛揚的沙塵。
?。?p> 石羽搖搖欲墜。翩翩沖上去一把扶住他，“我也留下。”
“不，你和漢兒一起走?！笔鹨贿叢林~頭上的冷汗，一邊對圍在身邊的薛家人說道，“兩岸都有追兵，形勢萬分危急，你們隨紫云天的漢兒即刻進入沙漠?！?p> 薛家人聽不懂，一個個茫然無措。
“走，走！”翩翩只能說簡單的東土話，她一邊急促地說著同一個字，一邊不停地比劃著。
薛家人理解了翩翩的意思，但家里的男人都還在對岸，她們不能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我們是一家人，我們要一起走?！卑滓律賸D感激地握住翩翩的手，然后指向?qū)Π?，連說帶比劃著。
翩翩急得面紅耳赤，沖著凌輝連聲叫喊，“漢兒哥哥，你快來……”
凌輝大怒，氣勢洶洶地跑了過來，“快走，如果你們被阿柴虜抓了，那就生不如死了?！?p> 薛家的人聽不懂他喊什么，但從那張憤怒的臉上就知道他要表達的意思。
看到薛家人茫然的樣子，凌輝這才想起來自己說的是突厥話。他在西土長大，雖然會說東土話，但太久時間不說，已經(jīng)變得非常生疏。凌輝努力想說，但越急越難，情急之下，他一把搶過老婦人懷里的孩子，轉(zhuǎn)身飛跑幾步扔進了藤筐。
石羽豁然醒悟，一手抓一個孩子，雙雙扔上了駝背。薛家一群婦孺哪是這兩個人的對手，數(shù)息之后七八個孩子都上了駱駝，跟著兩人連拉帶拽又把幾個老人也送上了駝背。
凌輝唿哨吹響，頭駝邁步就走。白衣少婦無奈，只好在翩翩的拖拽下，與家人跟在駝群后面，率先離開了河灘，穿過胡楊林，再一次走進浩瀚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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