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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塵起時

第十五章 潛流

坐看塵起時 青洲 7815 2010-02-04 14:30:59

    杞州傳來的消息一先一后地抵達南陵和淥州,內(nèi)容都差不多:暗已滅,除三兩余黨未清外,玉龍山中的勢力已全部被拔除。

  信步出了書房,蕭岳踱回自己的院中。二十年來,他不常住在這里,但卻是經(jīng)常會來這兒走走坐坐的。

  這里曾是月城住過的院子,黛瓦白墻,清朗疏闊,沒有尋常人喜愛的觀賞類植物,滿眼盡是可入藥的花木藤蘿,所以這院子里總是悠回著泠泠的香,沁人心脾。這香味,從初見時起,就飄進了他的心底,讓他一輩子癡迷。即使她已在二十年前丟下澤兒,獨自離開了他們身邊。

  他從不放棄,二十年,他一直命門中高手滿世界地尋找,北上燕疆,南下遠洋,卻始終不能確切地知道月城到底在哪里?

  是還怨著他么?

  月城啊,是他蕭岳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這話,他說過的,雖僅有一次,但蕭岳此生,這樣的話,也就說這一次了。

  有多真,月城明明知道的!

  卻果然還是怨著他,連楊珖勸說她在杞州多留一晚都不肯,竟是連夜消失了。

  不過,她會和岳父千里迢迢趕去杞州剿滅暗,這就表明她非常清楚澤兒的景況,甚至可能比他更清楚。那她是剛巧人在淥州,還是,早就與澤兒有所聯(lián)系?

  二十年,她依舊孤身一人,那許遲也不過是侍從般跟著而已,他也任這院子空著,只讓下人日日清掃,時時打理,不讓外人入內(nèi),偶爾他還會宿在這里,仿佛她隨時會回來一樣。

  蕭岳這個人,是自己珍愛的,就會永遠珍愛著。

  盡管沉浸在思緒中,但身為武林高手,門邊一閃而過的身影還是讓蕭岳察覺了。被窺探的不悅讓他皺起眉峰,沉聲喝道。

  “誰在那邊?”

  沒有人回答,那窺探者卻也未逃走,只隱沒在門外,沉默著。

  眉峰更深地皺起,又松開,蕭岳大致猜到了來者的身份。應是門中的什么人吧,否則斷無法這樣出沒,但他已經(jīng)發(fā)話了,卻還不露面,也不回答,就太不懂規(guī)矩了。

  門外站著孟夫人,沒有丫鬟們跟著,她獨自倚靠墻壁,靜靜地望著不遠處那作為蕭岳書房來使用的樓閣。兩地之間有筆直的長廊直接相連,卻又碧樹成蔭,花草繽紛,很好地為這座小院隔去了外堂的喧囂。

  她就這么癡癡地看著,充耳不聞院內(nèi)蕭岳的喝聲。直到蕭岳大步出來,略驚訝地看著她,然后關(guān)切地走近。

  “夫人,你怎么一個人站在這兒?病還沒好,就該多休養(yǎng),有什么事,找丫鬟們傳個話就行,不必親自過來找我?!?p>  孟夫人這時才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英挺偉岸的丈夫,低下頭,黯然道。

  “岳,我夢見月城姐姐了?!?p>  “——你又夢見她了嗎?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低著頭,孟夫人的眼睛急劇地顫抖,丈夫的語氣,好像嫉妒的語氣,讓她的心臟一陣陣地收縮,緊得發(fā)疼。

  “她很好,依然是那么美麗,像一枝白蓮,美極了!”

  “哦……對,是應該這樣,我也覺得時光的流逝肯定磨損不了月城的美。她啊,即使做了祖母,也還會那么美麗?!?p>  蕭岳的語氣十分溫柔,他記起楊珖簡短的來信,仍是白蓮般清雅,恍若長在永恒的天池里,他想月城就該是那樣美麗得不受時光拘束的??墒沁@么多年來,他夢里看見的,永遠只有月城愈走愈遠的背影。

  抬起頭的孟夫人眸中一片平靜,恰如其分的擔憂讓蕭岳深感她的明理。

  “岳,你真的能找到她嗎?”

  “當然能?!?p>  蕭岳朗然笑了出來,與孟夫人分享了來自杞州的好消息。

  “楊珖見到月城了,在杞州,她和岳父大人也帶了一批人去剿滅暗。說來還是他們兩邊通力合作,才把暗徹底粉碎了的?!?p>  “真的嗎?太好了,姐姐她果然還是一直都關(guān)心著澤兒!啊,那就是說,姐姐不久就可以回來了嘍?我的夢原來是個好兆頭哩!”

  “……不,月城她……已經(jīng)連夜離開了杞州,楊珖正派人追蹤。巧得很,楚懷郁夫婦在麟趾山遇到的那女子真的就是月城,我已經(jīng)著人趕去麟趾山了,若趕得及,還能趁月城再度消失前攔下她。”

  “姐姐她,還是不想回來嗎?她仍然不能原諒我?”

  孟夫人頓時神情黯然,蕭岳看她臉色欠佳,趕緊扶著她進了院子,在那株大銀杏樹下的石凳上坐了。

  “你別這么想,月城只是……不習慣而已,岳母去世得早,岳父未續(xù)弦,又好率性而為,月城也是長期研習醫(yī)藥,平常少與人來往。她絕非冷傲之人,你不要那么想她?!?p>  溫柔深情的一番話說得孟夫人的眼眶霎時紅了起來,她扯起唇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說韋月城不習慣,那么她呢?她是堂堂孟家的小姐,三妻四妾,她早該習以為常才對,可為什么聽他這么說起月城,甚至連看他走進這小院,她都覺得自己早已無法忍受?

  快馬加鞭趕回南陵的只有楊珖、楚懷郁和紅榴等幾人,余下的都追著韋月城的蹤跡而去了,至于蕭漩,他則還留在了杞州,說是想多見識見識西南的風情。對這位總在外游歷的三公子,楊珖并不太熟悉,既然門主也沒有要他一定管著蕭漩,所以他同意了。

  詳細介紹完玉龍山之事,楊珖端起茶杯,慢慢地啜飲著解暑的清茶。

  月余不見,門主神采依舊,只是孟夫人看來氣色欠佳,而坐在對面的蕭澈,果然也還是一臉寒冰。楊珖忽然想起蕭漩絢麗如春陽的笑容,蕭漩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即使是在他們殺入玉龍山里的時候,無論處于怎樣的激戰(zhàn),蕭漩都是淡淡地笑著的,而到最后當楊珖答應讓他留在杞州的時候,他的笑容最為和煦、最為明朗??墒?,這樣的蕭漩,武功卻出人意料地凌厲陰冷。

  話說回來,這三兄弟里面,還是少主蕭澤的武功最為純厚。

  “門主,麟趾山那邊可有消息了?”

  楊珖想起這一茬,便放下茶杯,平靜地問。蕭岳搖頭道。

  “還沒有,不過算來他們也該抵達麟趾山了,正好,我本也打算等你回來,便親自去一趟麟趾山,澤兒那邊我也傳了信過去,讓他跟我一同去見他母親?!?p>  “可是門主,夫人她回到麟趾山的時間肯定早于您派去的人,倘若夫人又匆匆離開,您去麟趾山只怕也找不到人,空走一趟。如此,倒不如先等等那邊的消息,再做決定?!?p>  “不必,我跟月城,早該好好地聊一聊了,沒有別人打擾反而更好。況且聽說麟趾山半年都是風雪天氣,我也想看看她這二十年是怎么過的?”

  明白在這件事情上,別人不好插嘴,楊珖也就不再多話。蕭岳頓了頓,又道。

  “許遲的武功,精進很多么?”

  “是,如今的許遲,我沒有把握一定勝得了他?!?p>  “是自創(chuàng)了招式,還是磨練出了更快的速度、更深厚的內(nèi)力?”

  “招式倒是愈發(fā)簡單,但速度之快,絕對連那龍火堡堡主也比不上?!?p>  楊珖的評價向來是極中肯的,他既如此說,就證明那許遲如今的武功的確已十分出眾。蕭岳只覺心中意念回旋,嘴唇動了動,卻只道一聲。

  “……是嗎?呵,這樣也好!”

  蕭岳是個行動力極快的人,更何況在接到楊珖來信時就已決定要親自去麟趾山找韋月城,故此門中事務是早已布置好了的,留下楊珖協(xié)助蕭澈全權(quán)代理諸事后,他當天下午就快馬加鞭出了南陵城,直奔西北的麟趾山而去。

  吊蘭柔軟的枝葉如綠絲般垂下,在微風中輕輕地擺著,合著旁邊滴翠的芭蕉一起,如玉屏般半掩了廊外強烈的午后陽光,恰好給人一段安眠。上官鳳儀原本只是想來看看的,孟夫人這幾天身體不適,蕭岳出發(fā)前一再囑咐她要好好照顧婆婆,于是她處理完管家報上的些瑣事,就先彎過來探視孟夫人。發(fā)現(xiàn)孟夫人正在午睡,她低聲召過孟夫人身邊的丫鬟來問了問情況,正想離開,孟夫人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黑色眸子里清明冷冽,全無剛睡醒時的迷蒙。

  鳳儀愣了愣,隨即快步上前,柔聲道。

  “娘,是我吵醒您了么?沒什么事,您再睡會兒?”

  瞅了鳳儀一眼,孟夫人撐著胳膊想起來,鳳儀連忙上前攙扶她靠著竹榻揀個舒適的姿勢坐好,并示意丫鬟們趕快奉茶端水。

  洗凈了臉,抿好鬢角,孟夫人側(cè)臉看看院門處,淡然問道。

  “澈兒忙著嗎?”

  “是,玉龍山一事還沒完全收尾,他正忙著呢?!?p>  “這是他爹第一次把門中事務全權(quán)交予他處理,有沒有人不服澈兒的話?”

  “不,沒有,澈做事一向分明,門中上下都很服他?!?p>  “……那就好?!?p>  孟夫人雍容地點點頭,側(cè)首看向鳳儀,打量半晌,忽然道。

  “你跟澈兒成婚也有一年了,怎么還沒有消息?”

  饒是上官鳳儀,一時間也不禁飛紅了臉,不知如何作答。頓了頓,她趕緊低著頭道。

  “是,鳳儀會去廟里求神佛保佑的?!?p>  孟夫人卻又不說話了,她沉默地看著這個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的兒媳。眉眼如遠山碧水,精巧天成,面容柔婉細致,纖麗而不嬌弱,閨秀氣質(zhì)中自有一股江湖兒女的英氣。

  這樣有著絕世美貌、能當家又武藝高強的女子,應該是很適合蕭門的吧!

  原本,她沒想過要讓澈兒娶這樣一個妻子。一是因為上官鳳儀并沒有其他武林名門千金那樣顯赫的家世;二則孟夫人覺得會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并接受了所謂“武林第一美人”稱號的女子,大約也不過是以容貌自詡之輩,絕非她心目中的兒媳人選。所以會邀請鳳儀來蕭門,只不過是應個名兒,同時,也是試探蕭澤的反應罷了。

  可是蕭澤既沒被如云美女晃花了眼、攪亂了心,也沒選一位顯赫背景的妻子來成家,反而是生性冷漠的蕭澈執(zhí)意要娶鳳儀為妻,這就讓蕭岳真的開始憂心起長子的終生大事來,也讓拗不過愛子的她擔心要是以后蕭澤真與武林名門聯(lián)姻,那妻族勢力單薄的蕭澈將來只怕會更艱難。于是,孟夫人極力配合了弘光帝的“武林盟主”之事,并促成了蕭澤與醫(yī)藥世家之女楚懷佩的假姻緣。

  但事情終究沒能如她的意,幸好這鳳儀處事得當,頗得蕭岳喜歡,讓蕭澈能安心主外。當暗殺的行動也失敗,并且丈夫念念不忘的韋月城再度出現(xiàn)了的時候,孟夫人不得不四處增加有利于蕭澈的籌碼,子嗣,無疑是其中極有利的一條。

  “鳳儀,你要——好好為澈兒當好這個家。”

  半晌,輕輕地點點頭,上官鳳儀露出為人兒媳應有的恭順表情,長長的睫毛搭落下來,蓋住了深遠的黑眸。

  目送鳳儀裊裊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后,孟夫人坐起身來,叫過自己心腹的丫鬟,低聲吩咐道。

  “把這封信送到京城去,記住了,要直接呈給圣上。”

  “是,夫人?!?p>  丫鬟恭敬地低首,接過小小一張短箋的信藏在袖袋里,神情自如地走出了院門。

  “你去看過我母親了?”

  毫無情感起伏的問句,出自正在蕭岳那張大書桌后處理門中事務的蕭澈薄薄的唇中,他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看自己發(fā)問的對象。

  上官鳳儀也不在乎,反正他們只是名義的夫妻,蕭澈在人前表演得像一個好丈夫就行了,她的自尊不需要靠傾倒眾生來維系。

  “對,剛從那邊過來。”

  “她說了什么?”

  “沒什么特別的,她想要孫子了?!?p>  頓了頓手中的筆,蕭澈抬頭掃了鳳儀一眼,緩緩道。

  “她是強烈要求的么?”

  “不,沒有,你母親是個雍容優(yōu)雅的人,就算再怎么期待,也不會那么強烈表示的吧?”

  蕭澈沒說話,母親想要孫子的要求并不奇怪,但正好在父親剛剛出門去找韋月城的這個時候提出,蕭澈不得不懷疑母親的用心。

  看見他沉默,上官鳳儀終于忍不住道。

  “我想你可以不必總是以懷疑的眼光看待你的母親?!?p>  淡淡地瞥一眼鳳儀,蕭澈依舊不語。鳳儀索性繼續(xù)說出自己的感受。

  “不錯,你母親希望你可以打敗你大哥,繼承蕭門,這想法確實不光彩。但你怎么能把她的的每一句話都扭曲到這個心思上來呢?她是生養(yǎng)你的母親,會關(guān)心你的將來,會渴望含飴弄孫,這有什么過錯?反而是你們兄弟,一個對她冷冰冰的,沒半句貼心問候,一個大半年都在外游歷,音信全無,蕭門主又忙碌,你都不知道你母親會有多寂寞?說不定,她會那么用心地想讓你繼承蕭門,就是因為被你們冷落的。”

  目光在瞬間帶上了刺骨的冰凌,讓上官鳳儀不由得瑟縮了一下,繼而倔強地挺起脊背,直視著蕭澈,一吐為快。

  “我不知道你把你母親想得有多不堪,但她疼愛你,這是你無法否認的。你以為世人都可以像你這樣有個母親如此關(guān)切著嗎?我可是連我娘親的臉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已經(jīng)被折磨得滿身鮮血的她被人一刀砍下頭的樣子,到死,她都沒吭一聲,甚至沒有一個眼神瞟向我們藏身的地點……你不知道,你怎么會知道,那時候,天都塌了……”

  纖細的肩不住地顫抖,看著面前低著頭,雙手緊緊攥成拳,呼吸急促的女子,蕭澈嘴角輕輕扯動了下?!敖Y(jié)婚”已一年,他從未看見過鳳儀脆弱的模樣,盡管知道她曾經(jīng)歷過慘禍,背負著莫大的仇恨,但她總是溫柔笑著的,給人堅強的感覺。讓他幾乎忘了,那樣血腥的記憶會帶給鳳儀多深的傷害!

  “……對不起……”

  輕聲的道歉清晰地傳入鳳儀耳中,她愣了愣,看向蕭澈。不是覺得蕭澈是那種無禮得不肯承認錯誤的人,而是他不僅寡言少語,做事亦是十分精細,完全不需要用到歉語——以至于她受驚了,有點。

  這邊廂,蕭澈并未意識到自己帶來的震撼,兀自斟酌著語言。這在他,還真是件吃力的事情,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久,他沒像這樣想向別人解釋些什么了。

  “其實,我知道,母親不是那種戀慕富貴權(quán)勢的人。她出身相府,若非是真心愛上了父親,她當初何必處心積慮地要嫁給父親,甚至不在乎為妾?可是或許,她只是曾經(jīng)不在乎吧,因為后來我親眼看見過。面對大哥的時候,母親比誰都溫柔,但大哥才轉(zhuǎn)過身,母親的表情……真的很可怕,可怕得我覺得她似乎會拔起旁邊的劍插向大哥……這讓我難以相信母親!況且,在我心中,這蕭門就是大哥的,除了大哥,我不承認任何人有這份能力、這份有資格繼承蕭門!”

  “……你們……”

  現(xiàn)在輪到鳳儀語塞了,她微微嘆息了一聲。

  “既然你根本不想要蕭門,那就跟你母親說清楚啊,也省得她真的對你大哥做出些什么來!”

  “……我說過的,她根本聽不下去。她那樣子,讓我害怕假如我不與她配合,她不知道會扶植誰來搶這門主之位?你知道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可是,你這樣,真的能解決問題嗎?”

  蕭澈呆了片刻,看一眼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重又提筆蘸了濃黑的墨汁,面無表情地沉聲道。

  “不管怎樣,我會保大哥平安?!?p>  連綿的玉龍山植被繁密,內(nèi)里無數(shù)洞穴牽連交錯,素有“千里玉龍沃雪,十萬迷窟成山”之語在民間流傳。兵荒馬亂的年代,玉龍山是避世桃源,縱使山中虎蟲兇險,總好過滿地屠刀;而到了太平世,會愿意蝸居在這深山洞穴中的,不是逃亡的罪犯,就是有所圖謀的組織。所以,暗會把總部選擇在玉龍山,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經(jīng)過蕭門總持楊珖與武林奇?zhèn)b韋清的不結(jié)盟清剿,不管是在杞州城里的暗哨,還是玉龍山中的總部,暗的全部都已成為江湖中一段過往云煙,包括暗之主在內(nèi)的全部殺手都被無聲消滅在玉龍山的巢穴里,這是楊珖和韋清慎重清查后得出的結(jié)論。但,既然蕭漩也隨行,那么這個結(jié)論的準確性就有待商榷了。

  只是這個時候的蕭漩,在楊珖和韋清,乃至除孟夫人以外的所有人眼中,他都不過是一個愛笑愛游歷愛詩的俊美少年。沒有人想到此刻應該在杞州享受西南風情的他,正站在通往暗總部的洞口,滿臉譏誚的笑容,映著那幽黑的洞穴,竟如凜冽的北風。

  “你說,他們呆在這里,像不像鼴鼠?”

  江啟越站在離開蕭漩幾步遠處,看看洞開的石門,笑道。

  “確實是像,只會龜縮在地下,難怪把殺手們的腦筋悶得遲鈍了,別人殺上門來才有反應!”

  “呵呵呵,我本來想把這里燒了的,不過,還是留著吧,就讓別人以為殺手都會躲在洞穴里好了。你說呢,丹朱?”

  挑眉,微昂首看向洞穴上方,冷冷地坐在芳草中間的芫族男子收回遠眺群山的目光,回頭瞅著蕭漩,淡漠道。

  “隨便?!?p>  蕭漩也不惱,他轉(zhuǎn)過身,也看向龍蛇般彎向遠處的莽莽群山。瞅著他隨時掛在嘴角的笑容,江啟越想了想,問道。

  “不知公子打算把總壇安在何處?若已有計較,屬下這就可以安排人去準備了,假以時日,定能好好地訓練出一批人手出來?!?p>  “我已選好地方了,明日你跟我同去,在那里蓋起幾座樓來,就是總壇。”

  “哦?公子選的哪里?”

  “七子湖,那里山水形勝,風光正好。”

  此言一出,連丹朱都不由得低頭看向蕭漩。江啟越頓了頓,遲疑道。

  “公子,七子湖離杞州太近了,我們固然不必如此蝸居,但離州城太近,恐怕也不便?!?p>  “放心,我選在北岸的山谷。那里離杞州城尚有些距離,再者,我的組織也不是要永遠藏在暗處的,在那之前,只要別人攻不破我的屏障,就可以了。而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我們也不過就跟暗一樣,是蕭門眼中的小角色。”

  還有一點,蕭漩沒說——那就是韋月城的出現(xiàn)。這個父親尋找了二十年的女人終于走進眾人的視線,必然會在南陵和淥州引起不小的波動,如此,就更不會有人注意到蕭門三公子在這邊遠的杞州做些什么了。

  江啟越聽罷,不再有異議,只平靜道。

  “公子說得是。”

  躲進云層的烈陽隨著一陣猛烈的山風鉆了出來,灼眼的光芒頓時遍布大地。蕭漩依舊挺身站在這頓時焦熱起來的山洞口,衣衫與黑發(fā)激烈飛揚,唇邊的笑容也逐漸變深,吟詠間卻極是抒情。

  “三月繽紛四月雨,紅蓮七月風徐徐。層林盡染碧空半,落蕊飛花艷雪圖。呵,如此仙境,真非七子湖莫有!”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站在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并且見識過蕭漩冷酷的一面,所以無論此刻他看起來多么風雅,多么無害,那背影里都有著透骨的陰邪。

  好一會兒都沒有人接話,最后還是江啟越打破沉寂。

  “公子,那我們該如何稱呼自己?”

  流云飛逝,衣袍在風中獵獵如旗,面對著眼前一片綠意濃淡似潑墨的山巒,這群拋棄了一切或可說是被一切拋棄的人們等待良久后,終于聽到他們今后將要以血來跟隨的那人淡然地吐出一個字。

  “——囂?!?p>  “囂?”

  “對,我們就叫囂,囂閣?!?p>  念出這個名字,蕭漩轉(zhuǎn)過身來,漩渦般的黑眸一個個掃過身后或坐或立的人,江啟越、丹朱,還有,曾效力于那座黑暗洞穴的年輕殺手。

  這是個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不會為昭國百姓所知的江湖組織,而它早在弘光四年的夏天里就已正式擁有了自己的名字。此后,仿佛一股在地底奔涌的水流,“囂閣”日夜不停地積蓄力量,尋找地殼中脆弱的突破點,最終,在人們猝不及防時,如洪流般奔涌而出……

  天氣又熱起來了,竹林深深淺淺掩映的隱竹軒也隱不去多少熱意。廊下的竹椅上照例倚著蕭澤和蘭塵,雖說心靜自然涼,可到底跟空調(diào)沒得比,何況這會兒心還不靜。

  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扇子,裸著的雙腳懸在竹榻外,慵然得像一只正享受午后安眠的貓,可是蘭塵嘆息一聲,看向手中的信,眉尖又皺了起來。

  信是綠岫讓劉若風給帶來的,沒說也不便說什么重要的事。女扮男裝處在軍營里,綠岫把所有女孩兒家的心思變成長長的家書,她絮絮地把塞北獨特的景色,把軍營里瑣瑣細細的事,乃至給軍馬喂草料、擦拭戰(zhàn)刀都零散且籠統(tǒng)地寫在了信里。假如有心人想從中找到昭國軍隊的配置,尤其是武威將軍杜長義軍中的情況,絕對會有所斬獲。

  這封信是危險的,但綠岫還未意識到。而蘭塵擔憂的還不是這封信被發(fā)現(xiàn)的后果——只要毀掉它,并告誡綠岫再莫如此寫信,就絕無后患——蘭塵更不放心的,是綠岫如今的精神狀況。

  她曾問劉若風如今綠岫的狀況,劉若風看她一眼,只簡單地回答。

  “有點吃力,不過公子在盡力克服?!?p>  克服?蘭塵當然知道綠岫要克服的決不只是邊境簡陋的生活條件而已。

  血腥、殺戮的瘋狂、生死莫測、凄涼、詭計,這就是最真實的戰(zhàn)場,絕無友情、熱血或橄欖枝來粉飾,所有智慧與勇氣的對決,所有成王敗寇的悲壯都建立在無數(shù)士卒身體與心靈的赤裸裸的痛苦之上……綠岫只不過是才17歲的女孩子,真的適合走入軍隊里,適合以帝座為目標,振奮自己的人生嗎?她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振作自己?

  “那么擔心的話,就去封信,勸綠岫回來吧!”

  蕭澤平靜的聲音輕風般傳入蘭塵耳中,揚一揚手中的信,蘭塵側(cè)過頭看向蕭澤。他閑適地躺在旁邊的竹榻上,神情比蘭塵來得輕松。

  瞟到放在旁邊桌上的兩封信,蘭塵反問道。

  “公子你要去么?”

  順著蘭塵的視線看過去,蕭澤輕輕笑了出來。

  “麟趾山?不,我不去?!?p>  “可是你父親似乎很期待這次你能跟他一起去啊,大概是想通過公子你和韋夫人的母子感情,讓韋夫人回心轉(zhuǎn)意吧。要是不去的話,或許他會把韋夫人拒絕回南陵歸罪于公子你喲!”

  蕭澤唇邊的輕笑轉(zhuǎn)深了些許,他看向那璀璨夏日陽光下碧葉灑灑如玉的竹林,漆黑的眼眸瞬間推向蒼遠,而那抹笑已然凝在唇角,宛似石刻一般。

  “……我不會去的?!?p>  蘭塵也沉默下來——這個人啊,倘若真的是不在意,他最多只會笑一笑,是那種脫略不羈的笑,如穿過山中松枝的風,什么也牽掛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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