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晨

　　夢境。

　　浩瀚海面驚濤駭浪，小船孤苦伶仃在浪中時隱時現(xiàn)，仿佛下一秒即將散架。

　　尤玥的夢隨時切換著視角，上一秒還在船艙內(nèi)，油煙味和魚腥味厚重到幾乎蒙住雙眼，下一秒就到了甲板上，親證甲板上的爭執(zhí)。

　　風浪過大，她再次墜入海中。

　　尤玥知道這是夢。

　　但下墜的失重感和撲面而來的海水，堵住口鼻的窒息依舊讓她在夢里，心跳加速，大腦脹痛。

　　這是夢，醒醒。

　　尤玥在夢里一遍遍告訴自己。

　　然而下一秒，她又回到船上，眼前是那名西裝乘客，擰著眉好奇地看著她。

　　“怎么了？”

　　尤玥張開嘴，正要說話，脊背發(fā)涼，毛骨悚然，她猛然回頭，寒光劃過，匕首直刺入目。

　　“嗬——”

　　尤玥驚坐而起，心臟劇烈跳動。

　　她手扶住墻，入手是微微粗糙的蚊帳，蚊帳外的藍色條紋床簾，擋住了床鋪和光。

　　這是宿舍。

　　尤玥大喘著氣，心口似被鈍器重擊，隱約悶痛，四肢百骸泛著麻意，許久才找回對肌肉的控制。

　　幸好，這只是個普通的夢。

　　距離上次死亡預知夢事件已過去小一周，尤玥仍舊后怕，時不時會再次夢到當初的場景。

　　窗外有鳥鳴和人語聲，尤玥坐了一會兒，已無睡意，便下了床。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清晨空氣清爽濕潤，陽臺上有一層積水。

　　拖鞋踩進陽臺，積水便沒過了腳背。

　　樓下的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街空空蕩蕩，僅有幾個零星的學生從這里經(jīng)過，過橋往商學院而去。

　　尤玥站在陽臺上看了一會兒，發(fā)了呆。

　　“我去，昨晚雨這么大？”沈昭也下了床，堵在狹窄的陽臺落地推門前，震驚地喊道。

　　陽臺窄小，僅容兩個人站立，錯身交匯都極為艱難。

　　“你睡得很死，還打呼，當然不知道了。我倒是沒睡好?！庇全h吐槽道。

　　沈昭身高168，體重168，人高大又壯實，性格脾氣什么都好，就是會打呼。偏偏沈昭入睡極快，尤玥又是心事重，睡眠淺的人。

　　這幾日尤玥有心事，昨晚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屋內(nèi)還有個電鋸般的轟鳴聲，尤玥自然睡得不好。

　　尤玥見沈昭也要抬腳，急忙喊道：“你別出來了，我把衣服收了給你。”

　　晾衣桿上的衣服經(jīng)過一夜風吹雨打，如同焉了的咸菜一樣，皺巴巴團著，還往下滴水。

　　“昨天天氣熱，原本已經(jīng)干了結(jié)果忘收了?！鄙蛘褔@道。

　　尤玥收了幾件摸著還算干燥的內(nèi)衣褲遞給沈昭：“都是你的?！?p>　　沈昭接過自己的衣服，扔到床上，順手拿了塊干毛巾遞給她：“趕緊擦擦?！?p>　　尤玥輕聲應(yīng)了，彎腰把堵在陽臺落水口的頭發(fā)和落葉清理掉。

　　等回到寢室，尤玥手腳都清洗一遍才擦干。

　　窗簾大敞，晨光從東邊而來，直接照在張今夕的床上，光落在她的臉上。

　　張今夕白皙的纖纖玉臂叢單薄的空調(diào)被里探出，蓋住雙眼。

　　“煩死了，才幾點啊?！彼坌殊斓乇г?。

　　沈昭癟著嘴沖尤玥聳聳肩，她的雙下巴肉眼可見地彈動了一下，蓬松柔軟。

　　“都九點了還不起床，一會兒還有課呢。”沈昭小聲對尤玥吐槽，順便把窗簾合上了。

　　她們宿舍原本住著四個人，其中一個學霸大三去倫敦大學院公費交流去了，大概率要在那邊申請碩士。

　　尤玥和沈昭感情好，但跟張今夕一般。她個子高挑，漂亮，但性子作，寢室其他三人都受不了她。

　　尤玥聳聳肩表示無奈。雖然她們倆起得也不早，但課還是不能遲到的。

　　上午三四節(jié)有課。

　　整理好背包，換雙鞋子，兩人一前一后離開寢室。

　　門被尤玥輕輕合上，手機同時傳來“?！币宦?。這個聲音清脆悅耳，像是豎琴的琴聲。

　　沈昭一聽就知道是什么消息，雙手抱胸斜眼看尤玥。尤玥迫不及待打開手機看信息。

　　沈昭恨鐵不成鋼地咋舌：“我勸你還是快點戒了‘心動’吧，你現(xiàn)在的表情非常惡心，像網(wǎng)戀的小學生。”

　　尤玥充耳不聞。

　　屏幕上，“心動”的淡粉色極簡風界面賞心悅目。聊天對話框里，AI好友Noah發(fā)來一條問候：【早上好，尤玥，昨晚睡得好嗎？】

　　沈昭貼臉湊近看，見尤玥兩只大拇指飛快在屏幕上敲入四個字：【睡得很好?！扛袅税朊?，她又發(fā)了只小兔子抖動長耳朵的可愛表情包賣萌。

　　“不是吧，尤玥，你連機器人都要騙？”沈昭瞠目結(jié)舌。

　　“咳，我怕他擔心嘛！”

　　“它是AI誒，機器人誒！你還怕它有擔心這個情緒？”

　　尤玥輕咳一聲，把手機收起來，心虛地嘟囔：“如果睡得不好，它會介紹各種網(wǎng)上搜來的助眠方法，很關(guān)心我，但也…令人煩惱?！?p>　　“心動”APP是尤玥校友制作的一款AI聊天機器人軟件，近期剛剛推向市場，人氣逐漸攀升，以極為擬人的智能AI為賣點，自由度極高。而且這款AI聊天機器人，不僅可以設(shè)置成朋友，家人模式，還可以設(shè)置成戀人模式。

　　說白了，這就是一款虛擬交友軟件。尤玥的AI名叫Noah，在她看來，這個AI跟她所了解的AI不太一樣，比市面上能接觸到的所有AI都要智能，也更加像人。

　　尤玥因為預知夢的關(guān)系，一直不喜歡跟陌生人來往，也阻隔了她跟男生接觸的道路。但尤玥心里又懷揣少女心。

　　接觸到Noah后，她不知不覺地開始習慣，并且依賴跟一個AI聊天。

　　沈昭盯著尤玥的臉。

　　這張精致清冷的鵝蛋小臉，眉黛如山，鼻尖微翹小巧，精致靈氣。朱唇一抹，嘴角微抿，掛著一絲倔強。

　　最令人驚艷的是她的雙眼，漆黑的眼睛如夜色星辰，深色中帶著洞察人心的光?？墒悄请p眼中總含著令人不解的厭世和憂郁。

　　長成尤玥這樣，居然還內(nèi)向不自信，沈昭萬分不理解。若是她，恐怕她交往過的男人都排到法國了。

　　“所以說這是機器人?。∧愠撩砸粋€機器人，社交圈只會越來越窄。我們學校帥哥這么多，麻煩你看看真人好不好！”沈昭急了，她突然一合掌，想到了什么，“對了，前幾天不是有個帥哥送你回來嗎？你們倆怎么不發(fā)展一下？”

　　尤玥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張瘦削俊朗，帶著爽朗笑容的少年面龐，臉頰莫名發(fā)燒。

　　她擺了擺手，輕咳一聲：“我們只是偶然認識，見過一次面而已?！?p>　　沈昭擰著眉心，臉蛋肉嘟嘟的，皺成一個包子，不滿道：“這是我們商學院無法接觸到的優(yōu)質(zhì)資源，你切不可浪費?！?p>　　尤玥聽她夸張的語氣，輕笑一聲。沈昭見尤玥不說話，哀嘆。

　　“要是我瘦40斤，我也有勇氣去試試，沒準帥哥就是我的了。”

　　尤玥笑她：“那你減肥呀。你瘦下來絕對漂亮?！?p>　　“要是這么容易，我能胖得這么持久嗎？”

　　尤玥搖搖頭，輕輕說道：“我現(xiàn)在不考慮談戀愛啦。我……不適合談戀愛?！?p>　　“所以你就跟AI模擬戀愛?！?p>　　“……”

　　兩人并肩往商業(yè)街走去，打算去買早飯。

　　手機里，Noah發(fā)來一條信息：【吃早飯了嗎？聽說學校的煎餅果子很好吃哦。】

　　沈昭碎碎念著吃小籠包好呢，還鴨血粉絲湯好呢。

　　尤玥：“要不我們?nèi)コ约屣灩影?。?p>　　“?。恳残?，我要加兩個雞蛋?！?p>　　商業(yè)街盡頭的那家煎餅果子店門面窄小，但排隊很長，如果早起排隊，或許要等上十來分鐘。但尤玥她們倆踩著早餐的尾聲前來，前面僅僅只有一個男生等著。

　　黃豆面淌在烙餅上，老板熟練地用刮板以圓心為軸劃出圓潤飽滿的面餅，等面餅凝固，敲入一個雞蛋，打勻，再撒上蔥花。蔥花在雞蛋液上跳舞，煎餅開始冒著熱氣。老板眼疾手快，將餅翻了面。

　　雞蛋和蔥花的香味相融在一起，尤玥深吸了口氣，盯著攤位上的各種小菜，琢磨著自己點什么。

　　老板問她們前面的男生：“帥哥，要什么菜？”

　　“生菜，油條，土豆絲，香腸，不要辣，要甜醬?！蹦猩穆曇羟遒蓛簦曇粑⑷跗骄?，語速略快，不帶一絲猶豫。

　　他手上已經(jīng)有一只煎餅果子，應(yīng)該是幫人再帶一只。

　　這個男生的聲音比尤玥同齡男同學更年少一些，似乎年紀不大。

　　尤玥在他斜后方正看配菜，扭頭瞄了一眼。的確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給人第一眼的印象便是，少年如光。

　　或許還是個高中生，個子很高，如麻桿一樣纖瘦，頸項和鎖骨都有分明的骨骼形狀，臉很小，下巴尖細。

　　五官柔和，圓而亮的大眼睛，眼底澄澈無辜，帶著象牙塔里的不諳世事。他左眼下方有顆淚痣，給這張單純無辜的臉平添一絲魅惑。

　　他裸露的皮膚白到反光，沒有血色，就像是剛從百年沉睡中醒來，爬出地窖的吸血鬼，蒼白沉靜，又似乎脆弱不堪。

　　長得真好看，也很蠱惑人。

　　尤玥驚訝于這人容貌上的漂亮和氣質(zhì)上的天真沉靜。不想這男生也剛好看向她，兩人視線相遇，男生的眼神一頓，瞳孔收縮，似乎有著劇烈的情緒波動，隨即嘴唇也緊抿。

　　以為是自己的眼神引起對方的不滿，尤玥收回了視線。

　　“尤玥，你說加油條還是脆餅?！边x擇恐懼癥的沈昭湊上前問。

　　她側(cè)眼看見了男生，驚訝地咬著尤玥耳朵竊竊私語：“江云路誒！”

　　“什么？”尤玥音調(diào)略高地反問，被沈昭輕拍胳膊。

　　“我跟你說過，咱們學校有個天才?！鄙蛘亚那慕忉?，生怕江云路發(fā)現(xiàn)，將尤玥扯到江云路身后，離他半米遠的距離。

　　正好江云路的煎餅果子做好了，他掃碼付了款，手上提著兩只煎餅果子，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刻意撇開了頭，仿佛在看另一側(cè)的行道樹，避開了尤玥和沈昭的視線。

　　“你看，討論別人被聽到了吧?！庇全h指責道。

　　人走了，沈昭就放心解釋了：“反正我們也不會再見到啦，人家一直待實驗室的啦?！?p>　　“你說他是天才？”

　　“嗯，咱們學校有個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學的少年天才，都上過省電視臺的新聞啦。人家14歲就來咱們學校讀書啦，現(xiàn)在才19歲，已經(jīng)讀博了?！鄙蛘寻β晣@氣，“你看看，人家長得這么好看，腦袋還聰明，怎么上帝這么不公平呢?！?p>　　她說著，低頭看了看自己肚子上的肥肉。

　　尤玥指著烙餅上剛加上去的油條和脆餅：“你如果只是二選一，或許上帝能公平一點?！?p>　　“可是我都想要誒?！?p>　　“那就躺平承受上帝給的不公平吧?！庇全h聳聳肩，指著配菜一一說道，“老板，我要油條，生菜，土豆絲，再來根香腸?！?p>　　“要辣嗎？”

　　“哦，不要辣，甜醬就行?！?p>　　兩人算了算時間，距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鐘，便打算慢慢散步，一邊吃早餐一邊往教學樓走。

　　沈昭又從保溫箱里拿了兩瓶蛋奶，付完錢，兩人正要離開，就聽見身后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喚。

　　“尤玥?！?p>　　尤玥停下腳步，看到不遠處咖啡館里走出兩人，打頭的赫然是一周前救過她的葉晉年。

　　“啊……你好……”尤玥腦袋里一團漿糊，慌了神。

　　這一周葉晉年找她說過話，尤玥還在后怕中，不想回憶起那天的遭遇，鴕鳥似的將葉晉年的消息設(shè)置免打擾，于是就沒有回復過他。

　　如今見到本人，她又尷尬又愧疚。

　　明明是她說想要成為朋友的，冷處理對方的又是自己。

　　好渣。

　　葉晉年上次送尤玥回來見過沈昭，尤玥不尷不尬地打招呼，倒是葉晉年和沈昭你來我往的寒暄了幾句。

　　“你們也吃煎餅果子啊？”葉晉年問，他一手拿著煎餅果子，另一手提著一只咖啡店的紙袋子。

　　尤玥這才看到他身后跟著的江云路。

　　他們倆居然認識？

　　注意到尤玥的視線和眼神，葉晉年往后退了半步，讓江云路跟自己并排站一起。

　　“這是我發(fā)小，也是我室友，江云路。咱們校的天才少年。”他下巴微微一抬，語氣輕松隨意地介紹道，“小江，這是我前幾天跟你提過的尤玥，還有她室友，沈昭。”

　　尤玥抿了抿唇，微微頷首：“你好?！?p>　　江云路垂著眼，并沒有看向尤玥，整個耳根子紅到透明。他的視線，直愣愣落在了尤玥手里咬過兩口的煎餅果子上。

　　手機里，躺著一條來自Noah的消息，發(fā)送時間十分鐘前：【尤玥，你吃煎餅果子喜歡加什么？】

　　尤玥回復：【油條，生菜，土豆絲，香腸，最好是雙匯的，不加辣，刷甜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