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陽

　　每次接觸葉晉年，尤玥都覺得自己很奇怪。

　　微信聊天，滑到葉晉年的聊天記錄時，尤玥心臟都會漏跳一拍，用盡全力才能將思緒撫平。

　　不知是因為他與自己無法釋懷的死亡預知夢有關，還是因為他的赤誠陽光，尤玥仿佛樹干北面的苔蘚，永遠曬不到光，而葉晉年有著如太陽般的光和熱度，尤玥向往，但接觸后，就會消亡。

　　“我們等會兒有課，去5號樓，你們呢？”沈昭自來熟地跟葉晉年聊到。

　　葉晉年剛咬了一口煎餅果子，嘴角沾了一抹甜醬，他沒注意：“哦，我沒課，陪小江去實驗室。”

　　他面向尤玥和沈昭，眼角弧度微微往下，眼里帶笑，眉梢微微抬起，這是一個自然而自信的表情。

　　“我閑著沒事干，在小江實驗室做助理，幫他做測試。”葉晉年補充道。

　　沈昭好奇問江云路：“誒，天才，你們實驗室怎么樣的，到底做什么的??？”

　　江云路緊抿著唇，這一路一直緊張得悶不吭聲，突然被拋話題，局促得支支吾吾：“我們……我們實驗室……就是……”

　　尤玥一直盯著葉晉年嘴角的甜醬，忍無可忍，抬了抬下巴，葉晉年的視線立刻被吸引過來，好奇地看她。

　　“這兒?！庇全h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江云路猶豫的聲音突然停滯。

　　葉晉年大拇指輕輕抹過自己的嘴角，看到指腹上的甜醬后，低低輕笑。笑聲在他胸膛震動，低沉，自嘲，是不同于少年的，獨屬于男人的嘆息。

　　尤玥從包中取出濕巾遞給他，葉晉年順手接過來，一邊擦手，一邊低眼直視著尤玥，嘴角帶著笑：“謝謝你。”

　　他長得陽光正氣，眼里的情緒也毫不掩飾。高興就是高興，討厭就是討厭，直白得赤裸，讓尤玥無從遁形。

　　此時，他眼里滿是喜悅，眼睛亮得尤玥心驚。

　　卻也感染尤玥嘴角也莫名勾起。

　　尤玥的耳畔發(fā)燙，她輕咳一聲，收回視線，接過沈昭的話茬：“你們實驗室，都是電腦嗎？”

　　神經(jīng)網(wǎng)絡學，在尤玥理解里，應該都是電腦編程。

　　江云路看尤玥，只是半秒的工夫又匆匆移開視線。

　　他的內向沈昭有所耳聞，只是社恐到這個地步，著實讓人驚訝。

　　“不是的……”

　　就在她們倆都不指望江云路回答的時候，細微如蚊的聲音突然響起。

　　尤玥看向江云路，江云路輕咳一聲，臉和耳根都紅透了。

　　“也不全是電腦……還有模擬器和測算儀器。”

　　葉晉年點點頭，補充道：“很復雜精密的儀器，我都說不出名字。”

　　他一個機械工程系的都認不出來，尤玥就不指望自己一個會計學的能知道了。

　　四人順路的路段已經(jīng)走完，尤玥和沈昭跟葉晉年和江云路道別，進了教學樓去上課。

　　距離十點上課還有十分鐘，葉晉年看了眼手機，把裝煎餅果子的空袋子扔進垃圾桶。

　　他喝了口咖啡，苦澀醇香的黑咖啡瞬間提神醒腦。

　　葉晉年問：“你怎么不主動一點?！?p>　　江云路長長嘆了聲氣，道：“我真的不行。”

　　“……”

　　江云路太怕生內向，如果是過去的葉晉年，或許會恨鐵不成鋼地敲著自己發(fā)小的榆木腦袋指責。

　　可是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是之前那個毫無私心的少年了。

　　他也有自己的心思，縱然心懷愧疚，但他不再無私。

　　葉晉年突然沉默，江云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換做以前，葉晉年一定會鼓勵他打開心扉，外向陽光點，勇敢去找尤玥。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葉晉年就變了。雖然長相性格，為人處世，待人接物沒有任何變化，可江云路敏銳地察覺到，有些地方正在微妙的改變。

　　“年哥?！苯坡吠蝗缓八?p>　　葉晉年側過臉，劍眉眉峰挑起。棱角分明的臉有著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銳氣和傲氣，充滿生命力和血性。江云路最羨慕葉晉年身上這股血性。

　　只是大自己一歲，就會差這么多嗎？

　　他到了20歲，也能變得這么男人嗎？

　　江云路腦袋里，胡思亂想一閃而過。

　　“怎么？”葉晉年問。

　　江云路收回心思，問：“能不能把我和尤玥拉個群……讓我……從網(wǎng)友做起。”

　　葉晉年的瞳孔微微一顫，眉心微擰，銳利的眼神轉瞬即逝。他的太陽穴突突跳動。

　　和他認知里不一樣，事情的走向正在以微妙的角度脫軌。

　　“行啊你，有進步了?！比~晉年綻開笑臉，胳膊肘撞了撞江云路胸口。

　　江云路捂著微疼的胸口，羞澀地笑。

　　“行，我給你拉個群，加好友得你自己主動，知道沒？”葉晉年提醒他。

　　“嗯，我會努力的?！?p>　　江云路面色泛紅，眼睛像浸透了水珠的黑色鵝卵石，濕潤潤的，亮晶晶。比起實驗室里那個不見天日，面無表情的蒼白少年，眼下這個江云路看著才有生氣。

　　“加油?！?p>　　葉晉年認真地鼓勵。

　　——

　　“公司法定代表人依照公司章程的規(guī)定，由董事長、執(zhí)行董事或者經(jīng)理擔任，并依法登記。公司法定代表人變更，應當辦理變更登記……”

　　公司法老師在講臺上聲線平緩，毫無波瀾地照本宣科。

　　尤玥連這個老師姓什么都沒記住，只是每周機械地來上課，硬著頭皮不讓自己聽睡著。上完一堂課，只記住了章節(jié)名，等回寢室后還得自己背知識點。

　　沈昭在她身旁低著頭津津有味地看著網(wǎng)絡小說，尤玥在群里刷著各種兼職信息，小聲嘀咕：“上學期的家教結束后，我快一個月沒活了。”

　　尤玥平時生活費不算少，但她心疼媽媽工作辛苦，總想存著錢，等過年回家給家里添置大件。所以她從大一開始就一直在兼職家教。

　　沈昭頭也不抬：“上學期那小孩兒不是脾氣不好嗎，家長給的錢也少，一節(jié)課才一百，太廉價咯！”

　　所謂的一節(jié)課，也不過是花一個下午輔導作業(yè)，查漏補缺知識點。。

　　尤玥嘆氣，放下手機，看了眼講臺，還是那張課件，滿屏幕的知識點毫無重點。尤玥想，如果是她來教，絕對不是這水平。

　　“誒，我剛問我一學姐，她有點人脈。說自己之前在輔導的一個高中生，現(xiàn)在還在找家教，給錢可爽快了。一小時一百，一下午三小時，這一天可就是三百呢！”沈昭把手機屏幕給尤玥看。

　　尤玥嘟囔：“條件這么好，她怎么不繼續(xù)教?。俊?p>　　“她大四了啊，準備考公呢?！?p>　　尤玥點點頭，看屏幕上的信息：【那小孩17，高二，家就在學校旁邊的小區(qū)，基礎挺好的，不算難教，就是不自覺，愛摸魚玩游戲。家長工作很忙，訴求也就是平時晚上和周末可以盯著點，順便輔導功課。一周大概三次。】

　　【PS.男生長得挺帥的，有個在咱們校讀書的堂哥，巨帥無比?！?p>　　沈昭：“沖！”

　　尤玥：“？”

　　“沖啊！巨帥無比！你不沖我沖了！”沈昭眼里燃起火焰。

　　“……”尤玥抽了抽嘴角，“去做一次家教就有三百……一周三次就是九百……那一個月就有三千六！”

　　她嘖嘖稱嘆：“這錢也太好賺了，不會是騙子吧？”

　　沈昭瞇著眼，還是那句話：“你不沖我沖了?！?p>　　“我沖，我沖。”尤玥立刻點頭。

　　誰能跟錢過不去呢。

　　沈昭幫尤玥接下這筆差事，很快學姐就發(fā)來了微信名片，還給了地址，順便幫尤玥約好了今天晚上第一次去學生家里輔導。

　　尤玥拍拍沈昭肩膀：“還得是你靠譜?！?p>　　“那是?！鄙蛘训靡獾芈N鼻子。

　　手機微微一震，尤玥打開一看，葉晉年在一個新建群里打招呼。

　　N：【@Moon，我拉了一個我們三個人的群，OK嗎？這是小江，@江云路?！?p>　　江云路的微信號也跟本人一樣，如同一張白紙毫不設防，連昵稱都是本名。

　　尤玥雖然心有疑惑，但并不好奇。葉晉年就是這樣一個爽直的性子，他好心，或許只是想讓大家交個朋友。

　　Moon：【沒事。】

　　Moon：【@江云路，你好，很高興認識你?！?p>　　等了幾分鐘，都沒等到江云路回復。

　　尤玥把這事跟沈昭一說，問：“我要不要主動加他好友啊，我感覺他那么怕生，不會主動加我的。”

　　“你加他唄。人家是天才啊，還是搞計算機的，要是咱們電腦壞了可以找他修啊！”

　　尤玥解釋不清神經(jīng)網(wǎng)絡學跟修計算機之間的區(qū)別，就好比飛行員和修飛機之間的區(qū)別。

　　“你禮貌點，主動加他。”

　　人際交往這一塊，尤玥向來聽沈昭的話。

　　于是她向江云路發(fā)送了好友申請：【你好，我是尤玥?！?p>　　“發(fā)過去了。”尤玥略感緊張。

　　她把手機屏幕朝下放在桌面上，抬頭看著講臺白板上投影，PPT的頁面已經(jīng)不是尤玥之前看的那張了，各種法條密密麻麻，毫無重點。

　　窗外陽光從淡褐色的玻璃投射而入，溫暖耀眼，這座二十年前建造的老教學樓，窗戶五金已經(jīng)銹跡斑駁。

　　尤玥看向窗臺，白色的窗臺反著刺眼的光。

　　她坐在陰影里，看到窗臺外側，有一株雜草向陽生長。

　　——

　　B大智能計算研究院。

　　機房內暗不透光，陰涼到略微刺骨，機器在逼仄的空間里轟鳴，只有幾盞LED小燈照亮著這個被儀器和電腦充斥的空間，一臺臺碩大的顯示屏上的藍色屏幕讓屋內泛著藍光。

　　空調噴吐著涼氣，葉晉年百無聊賴地倚靠在電腦椅背上，江云路的電腦藍屏上盡是一堆看不懂的代碼，如同天書。

　　他打了個哈欠。

　　江云路看著三臺顯示器上的數(shù)據(jù)，手指不停地敲入代碼，運行，再檢查數(shù)據(jù)。葉晉年身前的電腦屏幕上十來個聊天框同時打開，系統(tǒng)自動彈動消息回復，葉晉年眼皮子漸沉，幾欲下墜，他趕緊深吸口氣，開始玩手機打發(fā)時間。

　　桌面上的手機震動兩下，江云路無暇顧及。倒是葉晉年長臂一伸，拿過江云路的手機。

　　“指紋?！比~晉年抓過江云路的大拇指摁在解鎖鍵上。

　　解完鎖，葉晉年抬起雙腳，靠在桌面上，椅子往后傾斜，背靠上椅背，上身往后倒去，整個人如同一張拉滿緊繃的弓，纖長筆挺。

　　微妙的平衡讓他保持穩(wěn)定，他還微微前后晃著，吊兒郎當?shù)哪?，看得江云路一身冷汗?p>　　“你小心點，別摔了撞壞電腦……”

　　葉晉年一字一句念著屏幕上的好友請求：“Moon請求加你好友：你好，我是尤玥。”

　　江云路原本翻飛的手指停在了鍵盤上，他喉結輕動，太陽穴上上，青筋微微凸起。

　　“她……她怎么加我……”

　　“可能是因為我拉了群吧?！比~晉年坐直身子，放下腳。

　　他把手機遞給江云路，抬下巴問：“加她吧，別讓女孩子尷尬?！?p>　　江云路伸出手，手背不知何時已經(jīng)紅得滴血，更別提他的臉頰和耳根，幾乎可以看到迸張的毛細血管。

　　“我……我可以嗎？”江云路小聲問著，嘴角輕輕抿起。

　　“我這樣的人，她不會喜歡的?！?p>　　葉晉年翻了個白眼，抓過手機：“大哥，你又不是尤玥肚子里的蛔蟲，你哪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話說到這，葉晉年握著手機愣住了。

　　江云路不知道，可葉晉年是不知道的。

　　“你是說，她可能也會喜歡我這種類型的？”江云路害羞地說道，“我看起來這么不討喜……”

　　葉晉年看著屏幕上那個綠色的按鍵，莫名心煩：“你就說要不要通過，我?guī)湍戕簟！?p>　　“要……要的！”江云路生怕葉晉年給拒絕了，急忙說道。

　　葉晉年摁下通過，輕輕皺起眉，一陣煩躁。他把手機扔給江云路，江云路手忙腳亂地接過，疑惑地看葉晉年站起身。

　　“你去哪？”

　　“你這實驗室太悶，出去透透氣?！?p>　　葉晉年往門外走去。

　　機房整日都拉著不透光的窗簾，開著20度的空調，陰森昏暗。江云路喜歡在這不見天日的機房里寫著不被人理解的代碼。

　　接觸不到陽光，葉晉年都懷疑江云路要長蘑菇了。或許葉晉年自己已經(jīng)開始長蘑菇了。

　　他要去曬太陽，驅散心煩意亂的情緒，以及隱隱作祟的陰郁。

　　頂樓的天臺，中午時分，陽光正好，天臺的風輕拂涼爽。昨晚的暴雨終結了前幾日的悶熱，此時的氣溫和濕度都剛好。

　　葉晉年靠在欄桿上，從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取出一粒扔進嘴里。薄荷的清香和涼爽瞬間從口腔迸發(fā)，涼意直通大腦和四肢百骸。

　　他抬起頭，面朝陽光，深深吸了口氣。

　　遠處的教學樓群，響起下課鈴，遙遠寂寥。

　　尤玥應該下課了。

　　葉晉年閉上眼睛，黑暗中，尤玥的臉異常清晰。

　　清秀精致的五官在她小巧的鵝蛋臉上，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一個清冷疏遠的模樣，明明嘴角帶著笑，卻客套生疏，距離遙遠。

　　跟記憶里的不一樣。更加收斂。

　　第一次見到尤玥的時候，她眼里噙著淚，滿是悲傷和恐懼。傷心得讓人心揪。

　　他從沒見過一個女孩哭得讓人這么心疼。

　　后來，他見過太多太多尤玥的表情。

　　微笑的，羞澀的，動情的，生氣的，每個表情都令人心動。

　　記憶如同迷宮，辨不清南北，分不清東西，也找不到他的歸路。

　　葉晉年緊握拳頭，牙關閉合，薄荷糖碎裂開，猛烈的涼勁沖擊大腦神經(jīng)。

　　他必須時刻保持清醒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