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平倭策我看過,」半晌,林德方道,「寫得很好??上?,不為宰相所喜?!?p> 「安相老成持重,政務精通,但軍略為其短。而且,太過老成持重的人,往往也拘泥舊制,食古不化?!?p> 狄鋒這句話說得非常講究,直接點到林德的心坎里去了。
安天平是主張立長的頑固派,亦為該派之首領,對皇帝林庚選擇繼承人有極大的影響。偏生此人又是個四平八穩(wěn)、深藏城府的老派官僚,雖無大功卻也無大過錯,讓三皇子一派奈何不得。
另外,因為文官政治方面上,安天平已經牢牢地把握住了局面,三皇子一派暫時沒有辦法進行突破,故而才會企圖在軍事方面有所建樹,以增強本派的力量,加大奪嫡之勝算。朔風轄區(qū)總督王翼,提督王東,一為林德之岳父,一為林德之妻兄,如果與漠北汗夾擊漠南汗之議能成,這兩位外戚掌控大軍,節(jié)制兵馬,則可以有力地制衡安天平,扳回目前的劣勢。
「咱們先不說那個老古董了,」林德一擺手,「狄先生,您能談談對北部邊防的看法嗎?」
顯然,三皇子林德的態(tài)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得以改變,這從他以先生敬稱,即可看得出來。
「主動進攻,為小民之一貫主張。海上平倭,是此建議;北部邊防,亦為此策?!?p> 「哦?」林德神情一動,「先生盡可直言?!?p> 「一國之戰(zhàn)略,關系萬世之興衰,不可不慎重行事。只守不攻者,將主動權拱手讓人,必敗無疑。興建長城、堡壘、邊塞等,絕不是為了單純的防御,其目的有二:一是在大量殺傷敵人,消耗其有生力量之后,進行反擊;二是為進攻提供有力的強固支撐。如此,進有保障,縮短后勤補給線;退有依托,敗亦不至一潰千里。」
「上述兩者之真正著眼點,皆在于進攻。一為先守而后反攻,二為直接主動進攻。天元王朝、麒麟王朝之所以興旺強盛,名垂青史,也正在于此??上В筝呏?,不學無術,歪曲誣解,未能領會先祖名將之兵法精髓。他們因膽怯懦弱,因目光短淺,把長城及各邊關要塞當成了純粹的防御工事,結果是畫地為牢,自縛手腳,坐等敵國來攻,此謂之坐以待斃之道也?!?p> 「先生所言甚是!」林德拊掌而起,旋又頹然道,「可惜真正的有識之士、逆耳忠言,卻不可能被那些尸位素餐的朝臣所接納?!?p> 「殿下所言不差。像安天平之流,醉心黨爭,排斥異己,即便對帝國有百利而無一害,只因會令殿下之威儀增長,威脅到他的自身利益,他必然會刻意阻撓。他的心里,有自己而無國家。」狄鋒見三皇子開罵,也敢于說話起來,「可殿下也應該知道,像征伐這等大事,真正的決策權,并不一定就在他安天平手里?!?p> 「先生的意思是?」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豈是他安天平說了就算,能夠做得了主的?!既然決策權在陛下手里,何不在這方面下下功夫?安天平不過靠一群迂腐而貪鄙的官僚們撐起門面,張嘴圣賢之道,閉口祖制禮儀,并無真才實學,對國家戰(zhàn)略更一竅不通!」狄鋒沉聲道,「是這些人有說服力呢,還是久經沙場、精通韜略的帝國大將有說服力?誰更能影響陛下之軍略?殿下乃睿智之人,應該知道往那些地方去使勁?!?p> 「嗯?!沽值侣勓裕挥傻媚h首,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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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躍于西疆商界的,除了寶盛行這樣的地頭蛇,除了隆昌等全國性的巨無霸之外,還有另外一類角色——過江之龍。也即,由域外胡商開辦的商號。
「普力普楚」,在昌裕語中為「豐饒富足」之意,就是其中較為有名的一家。
軒轅的大型商號,因分支機構遍及帝國,管理的難度和廣度增大很多,不少商號已實現了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離,東家和大掌柜各司其職。而胡商顯然還未進化到這一步,基本上均由東家直接經營?!钙樟ζ粘挂嗍侨绱耍蓶|家阿勒頗親自打理生意。
阿勒頗,是軒轅與昌裕兩族的混血兒,今年四十五歲。他身軀肥胖,大腹便便,圓滾滾的臉上總是帶著憨憨的笑容。但那個長得酷似豬頭的腦袋,卻精明得足以榨干你口袋里的最后一文銅錢。
父親死后,阿勒頗繼承祖業(yè),接手這個本已經在西域頗有名氣的商號。二十歲挑起大梁,當上東家兼大掌柜開始,阿勒頗又苦心經營了二十五年,繼續(xù)擴展事業(yè)。他善于結交,在軒轅帝國和西域各胡族里,都有比較好的人緣,故而「普力普楚」如魚得水,把邊貿生意越做越大,分支機構和商貿線路,遍及西疆各地和域外各族。
此刻,這位大胡商端坐于內室,左手翻看各冊帳簿,右手撥拉著算盤粒,心里卻在思索另一件大事:
軍馬、刀劍、戟矛、弓弩、箭矢等武器交易,受到帝國的嚴格控制,不過在域外各胡族間,武器交易卻頗為頻繁,可以從這里想想辦法。另外,帝國工部、兵部的各級武庫、工場等,也可琢磨一些道道兒……
即使買到了貨,如何運輸,又是一大難題。雖有北門千總和邊關通事照應,亦須小心謹慎,分批小量輸入,然后轉運、儲藏……
另外,那個該死的狄鋒還交代,不僅是武器,還要把各種軍需物資,如糧草、軍餉、城防石料等,都要加入預算,籌備妥帖??翱耙凰?,數目大得嚇人!盡管狄鋒訛來了一萬紋銀,「普力普楚」也狠狠擠壓流動資金,墊支進去了足足十萬兩,但資金仍是不夠,缺口依舊很大……
要把上述那些問題解決好,不出一點紕漏,可絕不容易,亦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此時的阿勒頗,一反平素那副笑瞇瞇的彌勒佛模樣,嘴角緊抿,眉頭皺蹙……
「東臺,」正苦惱間,管家在外輕敲兩下房門,壓低聲音道,「通事幫辦王貝傳訊,狄大人請您到老地方赴約?!?p> 「嗯,」阿勒頗嘆口氣,收起算盤和帳冊,「我馬上就去?!?p> ××××××××××××××××
西關酒肆,天狼縣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店,表面上也一直由一個耳朵半聾的老頭兒經營,但實際上,真正的后臺老板卻是「普力普楚」。
精明的阿勒頗之所以掛他人之名偷偷盤下這家小酒店,看中的不是這里生意盈門,而恰恰是此店位置偏僻,食客稀少,便于密議。
飲酒的地方,既不是大堂,亦非雅座,而是在極度秘密的地下酒窖。對飲者僅三人,邊關通事狄鋒,大商人阿勒頗,北門千總陳貴。
表面上,狄鋒、陳貴、阿勒頗、趙速捷僅是泛泛之交,僅為一般朋友,但暗地里,幾個人卻經常在此碰頭,飲酒密談。
「狄爺,真有你的!三皇子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天狼邊塞,還把你叫去當面問罪,」陳貴嘆道,「如此局面,你竟然應付了下來?!?p> 陳貴,關隴人氏,身高臂長,臉上有道刀疤印,綽號「刀疤貴」。他原本在故鄉(xiāng)西京衛(wèi)戍部隊就職,因勇毅果敢,剿匪有功而升至千總,臉上那道刀疤就是奮不顧身追殺馬賊而留下的傷痕。三年前,陳貴率隊巡夜,查獲了一支販賣私鹽的商隊,孰料卻因此得罪了西漠轄區(qū)的提督蔡同,被調到了這里。說是正常的平級調遷,從繁華的西京到這最西北的偏遠邊陲,實則與貶謫無異。
「有什么難的?!」狄鋒冷笑道,「越是基層官場,越歷練人。說謊就如家常便飯,每天都吃,久而久之,你的臉皮上就像套上了一副裝甲,刀劍無傷,百毒不侵?!?p> 「可我怎么學,也學不到大哥的一半哪,」陳貴心悅誠服,「至少,在當時情況下,我絕沒有大哥那等急智。」
「也說不上急智,若沒有阿勒頗先生的博聞廣識,沒有黃凌老弟提供的線索,我又如何能猜到內里玄虛?!當時也是橫下心賭一把,沒想到卻押中了!」狄鋒飲口酒,暢然道,「圖丹那個混蛋,想讓我把一萬兩紋銀再吐出來還給他,哼!門兒都沒有!」
「你那個臨時編造的謊話,雖然繪聲繪色,卻白璧微瑕,依然有個小小的漏洞,」阿勒頗皺眉道,「圖丹既然以重金預聘,主動告之其身份和秘密,又何必跟林德提起此事,特意告之,還要把錢收回來呢?當時林德在震驚之下,不一定能深究到這一層,讓你蒙混過關。事后只要跟圖丹兩人推心置腹,詳盡分剖,你就會暴露原形?!?p> 「老胖子,你放心。政壇上我也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知道那些家伙的本性,」狄鋒灑然一笑,「漠北的二王子,咱帝國的三皇子,兩個人都心懷鬼胎,連相互信任都不可能,遑論托心交底?我到里頭攪一把,只會讓他倆的戒心更重,圖丹再怎么辯解,林德也不會相信的。何況,氓兀蠻子這次是出來進行外交談判,代表一個國家的尊嚴,他圖丹一個堂堂的王子,老揪著我這個小小書吏不放,只會更加掉份,大失體面。我估計,依著氓兀人的脾性,圖丹會在林德面前擺出不屑解釋的高傲姿態(tài),而不是像個受了委屈的娘們那樣繼續(xù)喊冤?!?p> 「有意加大兩方的覷隙和裂痕,」陳貴點頭道,「老哥,你其實并不支持這趟結盟嘍?!?p> 「本來,在強盛時期,這倒不失為一個好策略,但在就帝國目前的軍隊狀況而言,我卻并不看好?!沟忆h的神色也變得憂郁起來,「但我們這些人微言輕的小人物,贊成也好,反對也好,都根本影響不了國家的軍略方針。只有執(zhí)握權柄,調理鼎鼐,你才能有所作為,把自己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綁束一體?!?p> 「現在我看哪,」狄鋒連連嘆氣,「這結盟,是擋也擋不住啦?!?p> 「哦?你剛才說圖丹與林德殿下互不信任,你又在其間搗鼓了一把,加劇其裂縫,」阿勒頗道,「為何這談判又一定會成功呢?」
「政治交易可不是你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商業(yè)買賣,官僚們誰會真的信任誰?可交易卻照做無誤,只要對自己有利就成?!沟忆h道,「這圖丹和林德兩人,同病相憐,都是野心勃勃的王族庶子,覬覦太子之位。此次盟約議成,對他們都是大功一件,大大有助于他倆的奪嫡之爭,故而,談判只會成功,沒有談砸的道理?!?p> 「嗯,」阿勒頗點頭,「也是這么個理?!?p> 「小貴,」狄鋒轉頭問陳貴道,「小捷走了嗎?」
「早已出發(fā)?!龟愘F點頭道。
「金礦那頭情況如何?」
「山區(qū)里的礦工,都是被帝國強行征發(fā)的,總數約三萬左右。那里頭有很多人是被發(fā)配充邊的囚犯,對于那種苦日子,定然是非??释麛[脫。」陳貴道,「不過,礦區(qū)有一支滿員的千人隊鎮(zhèn)守,實力不可小覷。還有就是,趙速捷只去過一次,剛混了個臉熟,尚未找到可靠之人。」
「此事非同小可,事敗可要掉腦袋的!必須絕對保持機密,情愿穩(wěn)妥點,也不能操之過急。」
「嗯,我會叫速捷小心的?!龟愘F點頭,旋又問道,「聽說三皇子求賢若渴,他可給你許了什么諾么?」
「他說返京之后,對我的職務會有所考慮。預計可能是去兵部掛個司員、主事之類的小京官,呵呵,」狄鋒笑了起來,語帶戲謔,「我當然是做喜不自勝狀的謝殿下隆恩啦?!?p> 三人盡皆大笑。
「對了,阿勒頗,找兩個身手好點的弟兄,衛(wèi)護我的安全?!剐α艘魂嚭?,狄鋒道,「我今晚要去聚樂第,見兀爾蒙特。」
「哦?兀爾蒙特!」阿勒頗驚訝道,「兩人恐怕不夠吧?」
「要我派點弟兄過去?」陳貴也勃然色變。
「你是朝廷命官,千萬不要插手這件事,」狄鋒擺手道,「這是勁風老弟做的引見,想必不會有什么問題。另外,帶多了人,反而不好,顯得我心虛膽怯?!?p> 「那個氓兀小王子,也得提防提防,」陳貴道,「氓兀人,據說可是睚眥必報的主。你狠狠算計樂他一把,圖丹只怕不肯這么善罷甘休?!?p> 「呵呵,那個散財童子圖丹么?」狄鋒笑道,「若果真如此,我倒想多訛他一筆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