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不禁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手中的那只茶杯化成粉末,被他攤開手掌呼地一吹,瞬時半點都沒留下。
誰也沒有想過染竹竟會光明正大當(dāng)著所有人面輕輕松松毀掉一只茶杯,此刻都有些大眼瞪小眼,不知該對眼前這情況作何評價。
染竹輕描淡寫地吹了吹手指,道:“我不太確信這茶杯數(shù)目,勞煩再數(shù)一遍看看。”
揕夜樓眾人不由得一陣呆滯,眼看著這位大哥是準備耍賴到底了:你說我毀了一只茶杯,你什么時候見到的?那只茶杯在哪里?哎喲,我可只看得到我眼前這么些——我們賭的可是這酒樓里所有的茶杯,也就是說已經(jīng)都在這里了。
全酒樓之中只怕只有樓疏若知道染竹一早打了這么個主意,反正有一只茶杯握在他手中,是毀是留,全憑其他茶杯的數(shù)目到底是單是雙,總之是有輸無贏。他嘆了口氣,心想,所謂的打賭,也得建立在雙方旗鼓相當(dāng)?shù)那疤嶂习?,否則用什么保證不會有人耍賴反悔。
正自感嘆著,又一邊想該如何讓染竹饒過這一屋子人的命。海苑眼見是輸定了,染竹毀去茶杯是將茶杯毀得粉末都不剩,海苑萬萬沒有這等功力,只怕千辛萬苦碎了只杯子,染竹也會說,來人吶,給我拼起來接著數(shù)。
可是整個酒樓的茶杯又已經(jīng)都在這里,除非……除非憑空天降了又一只茶杯,然而,這又如何可能?
他正不停動著念頭,忽的什么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過,轉(zhuǎn)眼見到海苑淡然的笑容,仿佛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由得想起某個可能,便忽覺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冰涼了下去。
染竹眼看著眾人都不動,笑吟吟道:“怎么了?再數(shù)一遍啊?!彼麘袘械卣局?,卻是恰好護在了那一桌茶杯之前,眼睛一斜,花雕與竹葉青便守住了桌子的兩端,只教海苑哪怕是想再去毀一只杯子,輕易也絕無法得手。
揕夜樓眾人都顯出憤憤之色,已有少數(shù)喜怒形于色的人狠狠“呸”了一聲罵道“卑鄙”,罵完了卻也無計可施,都有些惶惶然地看向了海苑。
海苑卻仿佛一點脾氣都沒有的樣子,手伸進懷里去,再伸出來時,手掌中托了一只碧玉琢成的茶杯,小巧如指甲蓋大小,串在紅線之上,當(dāng)不過是玩物飾品,她捏著那枚碧玉茶杯,笑瞇瞇道:“賭的是這酒樓中的所有茶杯數(shù)目,可未規(guī)定一定得是‘屬于’這酒樓中的茶杯罷?!?p> 這一招奇妙之極,誰也沒有想到她懷中還會有一只碧玉琢成的茶杯,也從沒想過有人會隨身帶著一只茶杯做飾物。短暫的安靜過去之后,揕夜樓眾都忍不住爆發(fā)出一片放肆的大笑聲。
染竹臉色微變,卻并不是單純覺得難堪抑或震驚的樣子,他的臉色極為奇怪,仿佛是難以置信,又仿佛是頓覺好笑,半晌才看向樓疏若,道:“原來你的那位驚鴻尚在……”
樓疏若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終于如愿以償見到自己最怕見到又最想見到的東西,心中五味雜陳早已分辨不出什么味道。雖然腦中尚是一片混亂,卻也已知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事,只見染竹果然緩緩地將手伸入懷中再取出,手掌中托著的,也是一只碧玉茶杯,與海苑手中那只幾乎一模一樣,幾如雙生。
“你!”海苑一見之下忍不住瞪圓了眼睛,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中的碧玉茶杯,驚愕地看著他,“你是從哪里得來的這個物事?”
染竹嗤笑一聲,無所謂地道:“從授業(yè)恩師處得的信物?!?p> “對……他也是這么說的……”海苑喃喃地自言自語,忽地雙足一頓,道,“你……你可知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誰有這個的么?”
“當(dāng)然?!比局窈ζ沉藰鞘枞粢谎郏侨穗y得的沒有一副玩世不恭或者乖覺懶散的神氣,嘴角的一抹笑容也勉強苦澀得很,讓他覺得能叫這人露出這般表情倒也是百年一遇的奇觀,當(dāng)下道,“既然是恩師贈物,自然是師兄弟間人人都有?!?p> “你……你可有兄弟?”海苑再不似平日一般平和安寧,連語聲都忍不住顫抖,只因平日里涵養(yǎng)甚好,終于勉強克制著自己沒有踏上幾步逼問,卻也已經(jīng)迫得自己眼中濕潤一片,兩頰緋紅,“不是師兄弟,是,就是真的兄弟?”
“哦?!比局裼中χ沉藰鞘枞粢谎?,見他的臉色又難看了好幾分,道,“自然是有的,只不過七年之前,我們還未出師之時他便出外闖蕩,從此杳無音訊,至今不知下落呢。”
海苑神情一時呆滯,再也說不出話來。揕夜樓眾人見老大如此情狀,也都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見著這兩人不知是在打什么機鋒,怎么就是這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竟能說得人如此激動失態(tài)?
“我認輸?!焙T穼⒈逃癫璞兆?,伸到染竹面前,手還是有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答應(yīng)過此物的舊主,要將它還給他的恩師,以報授業(yè)之德。既然遇見了公子你,就勞煩公子代為了。海苑愿賭服輸,揕夜樓眾人,都任憑公子處置?!?p> 染竹將她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忽然搖了搖頭道:“我改主意了。”他踱了幾步,道:“我聽說過,你們這些人,都喜歡說什么寧折不辱……嗯?對吧。所以若我拿些什么辱沒你們的法子處置你們,只怕你們最先做的事便是先自行了斷,唔,對,你們把這叫做有骨氣?!?p> “不過呢,現(xiàn)在我覺得你們的命不好玩了,何況還有兩個殘廢的命,三個大概還不是你們的人的命……不好玩啊不好玩。我想起了更好玩的法子,這法子也會讓我變得比較像個好人。”他笑笑,朝著海苑道,“這位小姐,跟我一起回去見我恩師如何?我的條件只這一個,你跟我走,其余人,我都不為難他們了?!?p>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啊照影來。樓疏若當(dāng)年的那位驚鴻,原來不過是眼前這個男裝的女子。染竹笑吟吟地想,人世果然是奇妙變換白云蒼狗,未料到一個茶杯賭局竟能扯出這么有趣的事情來。多年后相遇,原來錯過的不只是這些年的時間,竟已經(jīng)是縱使相逢而不識。
對于他染竹來說,這些庸碌之人的命,遠不如把一個海苑小姐帶在身邊,時時做樓疏若的一根肉中刺——時時疼痛難忍卻無法拔除的有趣。
哎呀,怎么能這么有趣呢。染竹笑彎了眼睛,只朝海苑道:“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