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拍攝《老井》
王展便繞著村子周圍晃蕩了一整天,總算在村后2.5公里處,看到個有點相似的地方。一看手表,他便急忙回去了。
自然了,天下沒那么多巧合,王展雖然自詡運氣不錯,但凡事還是要講根據的。他也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張照片上。
“你去哪兒了?開會呢。”女二號呂莉萍朝他催促。
吳天鳴坐在小院里,周邊繞著劇組的人,就差他一個了。
王展拖了個小馬扎坐到張亦謀邊上,把自己的筆記本攤開,準備記錄要點。
吳天鳴開始解析明天的拍攝戲份,并提點各工種人員的工作。
張亦謀認真地聽著,非常順手地抓起一把地上的沙子小石子,放在兩手心里來回搓手。從他第一天到村子里來時,凡是有空,他便如此,一雙本也稱不上光滑的手,如今更已滿手老繭,特別粗糙,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真如干了幾十年重農活的農民似的。
王展說他是做無用功,手搞得那么糙,鏡頭又拍不到。
張亦謀這人也過分實誠,他只說自己完全不會演戲,也不會什么準備角色的技巧,只得真把自己變成男主角那樣的人。
他除了拿石子搓手、也拿沙子搓臉。白天下地和村民干活,半夜去溝子里找水。
他還學會了打豬食槽,他打了兩個月的豬食槽,電影里就兩個鏡頭。
這個村子啥也沒,就石頭多,瓦片、磚頭等建材太貴,村民祖祖輩輩都用百斤以上的石板、蓋屋頂、修圍墻,連打井也會用到石板,塊狀的石頭則拿來壘墻。張亦謀要求自己背4個月的石板,連現(xiàn)在拍戲時,每天也會那么做,背一塊石板下山來,本來一次背50斤的石板,后來可以一次背350斤重的石板,王展見過,都是門板大的石板,他駝著走十幾里山路。
附近所有的石板都被他背光了,村子里頭都從來沒人去做這樣的苦事。張亦謀這么做,只因電影里有一個長鏡頭要拍到。
王展不理解為什么不用有點重量的道具假石板代替,其實電影里也是無法分辨石板是真是假、是輕是重的。
張亦謀就一句話,他要得得起吳天鳴的信任,就要把這事辦好了。
就沖這樣較真的人,哪個演員演這個角色,也不會比他做得還好。
張亦謀憑《老井》拿的這三個影帝實至名歸。
吳天鳴吩咐完副導演,轉頭面朝王展繼續(xù)道:“再過半個月,我們就要開始拍攝挖井的戲份了,之前咱們挑了個村里以前挖的枯井眼做拍攝用,這幾天再確認一下井下環(huán)境,找人把它清理干凈,務必要保證安全,這個事情就分配給王展管?!?p> 王展抬起頭:“井的事情,我會讓鄰村那個在縣城水利局工作的小伙子常海敏過來協(xié)助我們,開拍前他也來過的?!?p> “你說小常啊,他還帶我去取過水,告訴我在哪可以找到石板背回村呢?!睆堃嘀\點頭。
王展點頭:“對的,他前個月去給別的村打水井去了,現(xiàn)在空下來,咱可以把他借回來?!?p> 這個小常,其實有一部分可以算《老井》男主角孫旺泉的原型,雖然孫旺泉的故事和他的經歷基本沒什么相同的,但他們都是為了打出井來而在拼命的農村知識青年。小常在水利局的工作便是幫太行山一帶的各個村落尋址打井,他也沒上過大學,自學成才,比張亦謀還小上幾歲,已經幫附近十里八鄉(xiāng)挖出了好幾口水井了。
可是,井也不是想挖就能挖,每往地上打一個洞,都是要耗廢大量人力物力甚至是生命的。老井村就有一個井眼,埋了五十幾條人命,這對才七八十戶人家的村子來說,是不可想象的數字,而這250多年間,村子里頭打了150多個沒水的井眼,基本都深達百米以上,這背后,不知有多少犧牲的人命。小常也在村子里尋過幾個地方打井,但依然沒有出水。
吳天鳴他們剛來時,還有老鄉(xiāng)偷偷地找他打聽,縣里的鬼子還在不在,壓根不知道戰(zhàn)爭都結束40年了。這樣閉塞窮苦的環(huán)境,讓吳天鳴特別難受,夜不能寐,還哭了好幾次,他曾多次去縣里找人,領來了扶貧工作組,也讓小常下來繼續(xù)幫老鄉(xiāng)們尋址。然而小常雖然也找了幾個地方,他們也沒錢開挖。
吳天鳴讓王展盯著井的事情,他還想讓村子里架線通電的,至于錢的問題,縣里也沒多少錢,他們只能力所能及地資助一點了。
這一點是多少,王展是很清楚的,劇組富裕的預算只有兩三萬了,吳天鳴是想戲拍完了后,就留下來先給村子里架電線用的,畢竟這點錢不一定能挖出水井,但肯定能讓村里通電。但現(xiàn)在王展認為與其架電線,不如先試試挖一下井。
“頭兒,我在村子后頭2.5公里遠的地方,尋了個拍挖井戲份的好地方,但那邊沒有舊的井眼,之前小常也看過那地方,是他標記的幾個可能出水的地方之一,不如讓小常組織人,我們真挖個拍戲用吧。”
“你這是干啥?”吳天鳴一瞪眼,“不是說了,等拍完戲,我再想辦法弄錢給他們挖井嗎?”
王展立刻解釋:“我知道您想把多余的拍攝經費捐給村子里架設電線,但咱這賬目不好做啊,拍攝經費是拍攝經費,捐款是捐款,不能挪用,您得體諒我的工作?!?p> 另一個制片老杜出聲了:“照規(guī)范是這樣沒錯,可……”
王展立刻道:“這就對了,但咱可以找個合理的名目幫村民一把,比如他們幫我們挖個拍攝用的假井不過分吧?也不用挖深,40米深就夠我們拍了,我們多付他們些工錢,至于架電線,他們連電費都不能負擔,眼下倒不著急。”
吳天鳴想了想,不忍道:“那好吧,電線先不拉了,去挖個拍戲的井,王展,你和小常合計一下,去組織人手,工資每人每天5塊錢,劇組負擔伙食,一定要注意安全,可村子里頭也不是每戶都能有富裕的勞動力……要么,咱們都捐點錢買些干玉米,干玉米水分少又輕,可以盡可能多背一點進來,給村子里每戶人家都分一點吧?!?p> 張亦謀拍《老井》從準備期起到拍攝完成,他4個月的片酬也就500塊,5塊一天這工資可以說很高了,都比演員的高了,但事情不能這么算,挖井勞動強度大不說,還伴隨著危險,何況這本來也是想接濟老鄉(xiāng)們一把。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身上的錢掏了出來。王展也掏了他一個月的工資,這也幾乎是他帶出來所有的錢。
他數了數,一共有差不多一千塊錢:
“頭兒,可以買不少呢,夠給全村每戶人家分一大袋子的,這個點,差不多送水的拖拉機要到了,咱搭個便車跟他們回程,買玉米去吧?!?p> 吳天鳴說干就干,挑了包括張亦謀、王展在內的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親自帶隊坐拖拉機去離村8公里遠的鎮(zhèn)上。
干玉米買到了,天色也暗了,王展見吳天鳴舍不得再雇拖拉機送他們回去,便打算自掏腰包,把最后僅剩的錢也拿出來,結果又被吳天鳴攔下:“你小子工資很高嗎?有這閑錢,你還不如多買點干玉米?!?p> 王展苦笑:“我這也是最后的一點了,頭兒,你不會想讓大家就這么背回去吧?你看這些玉米……我們不是人人都是亦謀,能背350斤的東西走十幾里山路?!?p> 王展不提還好,一提,吳天鳴直接把麻布包甩到了自己背上:“大伙兒就你長得最高,營養(yǎng)最好,今天就帶你吃吃苦。”
“您悠著點!”王展慌了,他可不想吳天鳴閃個腰什么的,這得壞事的,便連忙道:“這樣,我讓拖拉機送我們一半路程,付一半錢,你看成嗎?”
王展轉頭立刻跟師傅談妥了,還借了幾個滑板拖車。
吳天鳴無法,只得同意,結果這錢也沒有讓王展出,他自己掏的。
開了4公里拖拉機,一行人又用滑輪拖板車和人力,一路連拖帶背4公里山路,才把干玉米弄進了村里。此時已經深夜了,有些人家都起來準備取水去了,大家一戶戶敲開門,放下肩上的糧食,確認老鄉(xiāng)們真把糧食搬回了家里后,轉身就走,去下一戶。
當他們敲開村子里一戶獨居老人的家時,老人一看到糧食,眼睛瞬間紅了,“噗通”一聲便給他們跪了。
吳天鳴慌張地把他扶了起來。王展和張亦謀對視一眼,他此刻真正感受到了,吳天鳴對人,對農民的情感完全是發(fā)自內心的。
這讓王展回去后也久久不能平靜,一方面是肌肉酸痛,另一方面這也改變了他的觀念,以后世人的感觀來說,他也曾覺得,華國八九十年代,老拍這種農村片,而且在國際上出名的幾乎盡是農村片,不但老土,還讓他覺得有些羞恥。這種羞恥感更年輕的人們感受更深,大家覺得許多不了解華國的外國人,因此以為華國沒有大城市,沒有城鎮(zhèn)居民,全部都是這個樣,以偏概全都是又窮又土,甚至在幾十年后還以為華國是這樣的,這些片子實在有損形象。
現(xiàn)在他仿佛有所悟了,他忽略了所處時代這些電影所帶來的作用。電影不是只能給人們帶來精神上的享受,它也是有實質性的作用的。
這些“出名的”農村片,其實多半是在這個時代統(tǒng)領影壇的西影產出的,而西影就是身處在擁有很多這樣困難山村的黃土高坡上,他們只是想拍這樣的電影是的確能對社會是有意義的,既然對當地有所幫助的話,那為何不拍呢。
王展記得,張亦謀跟他講過,吳天鳴拍《老井》轟動了全國,他也真的給村子打出了水井,真的修了通向外頭的道路,真的架起了電線,真的引來了各種扶貧措施和社會幫助……結束了這個村子兩百多年的苦難結癥,這一切都是真的,有用的。
他不應該為了這些農村電影而感到羞恥,他現(xiàn)在也在拍農村電影,他很驕傲,他們這年代的電影人就是這樣驕傲的拍著電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