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內(nèi)筑有通天臺,登臨其上,甘泉山的奇麗景觀盡收眼底,再加上山腰入不時流動變幻的云霧,令人恍若置身天上仙境,不禁飄然。
陪著興致突發(fā)的天子登上通天臺,涼風(fēng)正勁,霍光與金日磾連忙靠近天子左右,小心護(hù)持,擔(dān)憂之余,兩人也著實不明白,天子為何要來此處!
“霍光,知道那是什么嗎?”天子忽然抓住霍光的手腕,另一支手臂直伸,指著山腳下逶迤向北的青灰色的直線。
霍光不解,卻還是很認(rèn)真地回答:“主上,那是秦直道?!?p> 秦并天下之后,始皇帝命大將蒙恬率三十萬大軍北逐匈奴,收河南之地,隨后修筑長城,自臨洮至遼東,因地形而制險塞,延綿萬里,秦軍以此為憑,北渡大河,占據(jù)陰山,并不斷向北出擊。
為了供應(yīng)這支守衛(wèi)華夏北防的大軍,始皇帝計劃修筑一條與古老的周王朝的王道一樣“其直如矢”的如砥直道,自關(guān)中直抵北防中樞——九原。只可惜,隨著始皇帝在沙丘駕崩,趙高亂政令秦國根基迅速崩潰,那條直道自然也只能接受半途而廢的命運了。
很巧,那條直道已完成的部分正是自甘泉山下的云陽城北上至九原的那部分,即使是站在山頂?shù)耐ㄌ炫_上,那條塹山堙谷而修的直道仍然清晰可辨。
“秦直道……以始皇帝那般的雄心壯志,一舉興兵三十萬,卻只修了這一條直通……”天子深有感觸地低語。
“匈奴才是華夏大患!”
天子的感慨令一旁的金日磾尷尬不已,霍光悄然瞥了他一眼,低聲對天子道:“遠(yuǎn)逐匈奴,秦……”
天子似笑非笑的眼神讓霍光無法繼續(xù)進(jìn)言,只能默然。
當(dāng)今天子不是守成之人,自即位便積極籌謀,就是想有一番大作為!五十年過去,那點心思早已如同鐵石,豈是一兩句民生就能勸轉(zhuǎn)的?
見霍光默然低頭,天子也沒有計較,只是淡淡地道:“前人余蔭,后人受惠……若沒有這條直道,太宗如何疾發(fā)八萬騎解甘泉烽火,朕如何能巡邊出塞,登單于臺……”說話間,須發(fā)皆白的天子竟望著北邊,魔怔似地沉默下來。
——那是元封元年,天子置十二部將軍,親帥十八萬騎,北巡邊塞,自云陽出發(fā),歷上郡、西河、五原,出長城,登單于臺,直至朔方,臨北河,旌旗綿延千馀里……
——那是元封元年,漢家使者正告匈奴單于:“南越王頭已縣于漢北闕。今單于能戰(zhàn),天子自將待邊;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漢,何徒遠(yuǎn)走亡匿于幕北寒苦無水草之地!毋為也?!眴斡诖笈?,卻未敢辱殺漢使,甚至不敢出兵,只能遠(yuǎn)遠(yuǎn)避開漢家天子耀武揚威的巡邊之行……
——那是……過去……了……
因為天子的話涉及匈奴,為了避嫌,也為了避免尷尬,金日磾一直低著頭,等聽到這番話,卻是忍不住眼角一跳,暗暗思忖起來。
都說老小孩……對侍奉的近臣來說,這是一句再實在不過的話?!S著天子日益年邁,天子的心思也越來越莫測晦澀,常常讓人摸不著頭腦,眾人只能小心再小心,謹(jǐn)慎再謹(jǐn)慎,饒是如此,能讓天子滿意的也不過金日磾與霍光兩人,其他人多少都遇過動輒得咎的狀況。
金日磾能想到的,霍光當(dāng)然不會想不到,更何況,他比金日磾更加掛心長安城的皇太子。雖然得了天子的警告,但是,某些事情又豈是一道上命就能阻止的?
——尤其是此刻,看清情勢的他根本琢磨不透天子的想法,如何能安心?
某些話幾乎到了嘴邊,但是,看看天子恍惚莫測的神色,霍光只能咽了回去。
——這個時候,自己惹怒天子,毫無益處!
通天臺上,君臣三人心思各異,卻同樣沉默不語,一時間,仿佛抬手便可觸天的高臺上,悄然寂靜,唯有隱約的風(fēng)聲時刻不息。
最終,天子從回憶中抽離思緒,決然轉(zhuǎn)身,看向山南,金日磾與霍光立刻跟上,強(qiáng)按下所有紛亂的心思,以十二分的專心應(yīng)付天子可能冒出的奇怪言行。
與山北蒼茫無垠的景致不同,山南草木繁茂,生機(jī)盎然的綠色一邊延伸到山腳,卻并未終止,自山腳開始,兩條綠色的長帶平行向南,仿佛直達(dá)天地相交的邊際。
——那也是秦朝故道。
——自咸陽直通云陽的馳道大路。
順著馳道極目遠(yuǎn)眺,可以看到一座大城的輪廓——那便是長安。
“這個時候,韓說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往長安去了吧!”天子忽然出聲,隱約竟帶著幾分笑意,“若沒有蘇文與章贛,韓說今晚便能到長安……”甘泉距長安不過三百里,若是快馬加鞭,一夜而至毫無問題。只是,數(shù)為將軍的韓說當(dāng)然沒問題,而蘇文是宦官,章贛是文吏出身,那種急行軍式的趕路,兩人肯定沒辦法做到。
按道侯韓說,弓高侯韓穨當(dāng)?shù)哪鯇O,元朔五年,以都尉從大將軍出窳渾,至匈奴右賢王庭,為麾下搏戰(zhàn)獲王,封龍額侯,后坐酎金失侯;元鼎六年,以待詔為橫海將軍,擊東越有功,為按道侯。太初三年,韓說為游擊將軍,與長平侯衛(wèi)伉一起屯兵于五原外列城,之后回長安任光祿勛至今。
其實,這些經(jīng)歷遠(yuǎn)不如一句話更能清楚地介紹這位按道侯——他是韓嫣的弟弟,與那位曾是天子中寵臣的兄長一樣,他也曾是當(dāng)今天子的中寵臣。
對霍光而言,正是因為天子派了韓說,他才摸不清天子的意思——韓說的立場很含糊,或者說,既然能擔(dān)當(dāng)掌宮殿掖門戶的光祿勛,就說明他深得天子的信任。
——這是一個更多地秉天子之意行事的朝臣。
另外兩人中,蘇文與鉤弋夫人交好,在宮中從來不是什么秘密。鉤弋夫人過世的父親曾因犯法而受宮刑,在宮中任中黃門,因此,黃門、宦者中,傾向鉤弋夫人的人很多。而御史章贛……——御史府的那些官吏是何想法,外人從來無法理解……
霍光實在理不出頭緒,但是,一想到御史大夫暴勝之曾與江充一起,任繡衣直指御史,以軍興(注)從事,持節(jié)平亂,他心中那種不祥的預(yù)感便愈發(fā)強(qiáng)烈。
望著遠(yuǎn)處模糊的長安城,霍光不由深吸一口氣,隨后緩緩?fù)鲁觯虢璐似较M心的糾結(jié)掙扎。驀然間,他的眼角瞥見站在自己身旁的金日磾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隱隱顯出幾分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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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軍興,指戰(zhàn)時的法令制度。《漢書·雋不疑傳》:“(暴勝之)以軍興誅不從命者,威振州郡?!鳖亷煿抛ⅲ骸坝兴凡都靶姓D罰,皆依興軍之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