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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凄檐下草

十三、鐘點工和家教保姆

凄凄檐下草 胡文紅 12608 2009-05-29 18:14:57

    十三、鐘點工和家教保姆

  趙本山、宋丹丹演的小品《鐘點工》里那種陪人嘮嗑的活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是沒有的,做飯、搞衛(wèi)生是鐘點工的主打項目。不過,吳冷蘭卻做過陪人嘮嗑的活,那還是在林愉之前的一個家政公司做的。

  那天晚上,她正在給那個公司新來的家政工培訓——吳冷蘭不管在哪個公司干,都從來沒有自己的下班時間,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離這里不遠的一個住宅小區(qū)的管理處打來的。稱他們那里有一個女業(yè)主,因老公在該回的時候沒回來,現在正尋死覓活的,問能不能派個人去開導她,并幫她打掃一下衛(wèi)生,照顧一下小孩。

  打掃衛(wèi)生、照顧孩子,找一個待崗家政工即可。但要開導她,恐怕這些家政工誰也勝任不了,只有自己出馬了。

  吳冷蘭帶著一個家政工,按電話提供的地址,很快趕到那一家。進門一看,屋里人還不少:兩個保安正在苦口婆心地勸一個20多歲的蜷在沙發(fā)里的小姐喝水;一個40多歲的男人抱著一個4歲左右的小女孩,看來,要尋死的就是那個蜷在沙發(fā)里的小姐了。

  稱女人為小姐,是鵬城的習慣叫法,只要是不太老的人,都可以稱其為“小姐”,就連吳冷蘭,由于長相不太顯老,在家鄉(xiāng)都是叫大姐的,在這里統統變成了“小姐”。剛開始她很不習慣,慢慢也就習慣了,因為她發(fā)現這里的人對“小姐”這個稱呼并無惡意,連那些氣質高雅的女人,到家政公司來時,也會自我介紹:我就是剛才打電話的某某小姐。雖然這里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也被稱為“小姐”,但人們在說到她們時,是說“那些做‘雞’的”,而在內地,說到這類人時是說“做‘小姐’的”。因此,內地好多地方很反感“小姐”這個稱呼,以至于在公共場合,你都不好稱呼年輕姑娘,而在這里就簡單多了,盡管叫小姐就是。

  吳冷蘭自我介紹后,先安排那個家政工去收拾衛(wèi)生,房間里杯盤狼藉的,然后來到那個小姐面前。只見小姐眼皮耷拉著,誰也不看,誰也不理,泥塑般不吭也不動,間或有一滴淚水從眼角處溢出來,一個保安就細心地用紙巾給她擦掉。

  那個中年男人簡單地向吳冷蘭介紹了一下情況:

  這個小姐姓周,昨天是她的生日,她老公小李在溫州做生意,早就答應回來給她過生日,因為沒回來,她想不開要自殺。孩子已經兩天沒正經吃飯了,就吃點兒保安買來的面包。他和保安都是些男人,不知怎樣安慰她,也照顧不好這個孩子,就只好找家政公司來幫忙了。

  吳冷蘭端詳了一下那孩子,清清瘦瘦的、似乎搞不懂眼前發(fā)生的事,瞪著怯怯的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然后搖搖媽媽的肩膀“里奏乜耶,里奏乜耶”。吳冷蘭曾經買了一盤錄音帶,專門學過白話,所以知道小姑娘是問她媽媽“你怎么了,你干什么”。

  “多可愛的小姑娘啊”,吳冷蘭從那個男人手里接過孩子,“請問,你是……?”

  “噢,我是小周以前工廠的老板,姓陳。昨天,她打電話叫我來的,今天,我打電話叫你們來的,鐘點費由我來付?!?p>  “以前?”

  “小周前幾天剛剛從我那里辭工?!?p>  “你看,你已經辭工了,陳老板還出錢請我們來照顧你。有這么多好人在關心你,為了這些好人,為了這個孩子,你也應該堅持下去。先喝點兒水,來,聽話。”周小姐似乎沒聽見一般,仍是不吭不動。吳冷蘭把水喂到她嘴里,她也不往下咽,又順著嘴角流了下來,一個保安馬上用紙巾替她擦去。

  這時,另一個保安遞給吳冷蘭一張信紙,說這是周小姐寫的遺書。吳冷蘭接過一看,工工整整像小學生的筆跡:

  “陳老板:你好!

  感謝你這些年來對我的關照。

  李雷他對不起我。我和他(有)十年的感情,給他生了一個女兒。我把十年積攢的錢都那(拿)出來給他做生意,和他一起買房子,可是他(卻)欺騙我,我不想再這樣不明不白活下去,告訴李雷,我的死他要付(負)全部責任。

  請打個電話讓我媽來把小玉領回去。”

  下面是幾個人名和電話,有李雷做生意伙伴的,有她老家的,有她大哥的。

  “她這樣不說話有多長時間了?”吳冷蘭問那兩個保安。

  “從今天早晨我們進門她就沒開過口,除了上廁所也不動彈,不給自己做飯也不給孩子做飯。我們也不會給孩子做飯,只好給孩子買面包吃?!币粋€保安回答。

  得讓她開口說話,吳冷蘭想。從哪里入手呢?對了,就從十年感情開始吧。

  “你們認識十年了?好長啊。那時你有多大?”

  “……”

  “她那時才十七、八歲,他們十年前都在我的工廠打工?!标惱习蹇粗苄〗憧傄膊婚_口,也著急,就替她回答。

  “那你們是什么時候結的婚?看孩子的年齡是五年前吧?拿結婚照給我看看好嗎?”

  也許是同為女人,也許是吳冷蘭態(tài)度和藹,也許是回憶起了過去的美好時光,也許是后悔自己沒有抓緊,周小姐終于開口了:

  “我們沒結婚!”

  是啊,是??!吳冷蘭想自己真是老腦筋。誰說有孩子就必須是結過婚的?都什么年代了!現在這個世道不是他們那時。如今,兩個人出雙入對不一定是夫妻,帶在孩子逛公園也并非是一家人。

  此時,小女孩快手快腳地找出了幾張她和“爸爸”的照片給吳冷蘭。

  “沒結婚,那就更不能往壞里想了,不然,你連個名分也沒有。你為他死了,可你算他的什么人啊。”吳冷蘭端詳了一下照片又說,“挺不錯的小伙子啊,看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很招姑娘喜歡吧?說說你跟他是怎么認識的,好嗎?”眼前這個姑娘與照片上的小伙子不太般配,姑娘膚色黑黑的、凸嘴暴牙厚嘴唇、高顴骨,而小伙子從照片上看,四方臉、眉眼周正,怪不得周小姐如此癡情。

  周小姐一邊抽泣一邊說起來。

  可能從早晨起來就沒刷過牙,一天中又沒吃飯喝水,周小姐說話時,嘴里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腐臭味。

  根據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述說再加上保安和陳老板的補充,大致情況是:

  周小姐叫周金玉,是廣東清遠那里的人,小李是四川人,他們是在陳老板的工廠打工時認識的。小李家是四川農村,很窮很窮,周金玉不顧家里的反對,癡心與他相戀,后來他們同居了又生了孩子。小李答應與她結婚,可又借口回老家開證明太浪費時間一直拖著沒辦手續(xù)。為了讓小李更有出息,三年前,周金玉傾其積蓄讓小李去做生意。從此,小李在惠州和溫州之間來回跑,周金玉把孩子送回老家讓媽媽給照看,自己拼命打工掙錢。去年,她又把這三年積攢的錢悉數拿出,讓小李又添上一部分,交了首期款買下了現在這套房子。小李說新《婚姻法》快下來了,到時候結婚登記簡單了,他們就去登記補上手續(xù)。小李自從做生意后,雖然沒給周金玉多少錢,但每個月都給孩子寄生活費,可從半年前開始,一分錢也不寄了,說是生意不景氣。上個月回來居然向周金玉要錢,說是生意急需。癡心的周金玉沒有也不愿意多想,特意回老家給他借了一萬塊錢,就是那次他答應周金玉,過生日時他一定趕回來。

  十天前,周金玉給小李打電話,想問他什么時候回來,沒想到手機關機。于是,她每天不停地打,四天前突然打通了,小李說他正在南京催款,不一定能趕回來了。周金玉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么關機,小李卻說手機沒電了,一下子沒了聲音,然后又是一直關機,周金玉此時意識到自己擔心的事情可能發(fā)生了,她就打通了惠州一個姐妹的電話,想訴說一下。誰知,那個姐妹說剛剛還看到小李在解放路上跟一個女孩在一起,周金玉一聽,腦袋一下子就大了。

  直到昨天上午,小李還沒回來,手機也打不通,周金玉就把電話打到溫州小李做生意的合伙人老齊那里,想問個究竟。老齊說,小李5天前就走了,說回去給老婆過生日。周金玉問小李這半年有沒有異常,老齊說很正常。周金玉說老齊你要是不說實話,我死了你也有責任。老齊一聽害怕了,只好說這半年來,小李到他那兒時,的確經常接到一個說白話的女人的電話,他以為是小周,就沒多問,現在看來是另一個女人啊,別的他就不知道了。

  周金玉一聽,心理徹底崩潰了。自己的一腔癡情,十年積蓄,全都獻給了李雷,卻盼來一個他在外面有另外一個女人的結果,悔不該當初讓他去做生意。那時也是看到廠里那些女孩老圍著他轉,自己不放心,又想讓他有點兒出息,不能老是打工,才讓他去做生意的。這半年來,她已經有所懷疑了,所以,前些天她辭去了廠里的工作,想到惠州去跟李雷一起做生意,順便看著他。這個打算還沒跟李雷說呢,就接到了老家的電話,父親車禍傷勢很重,母親陪床不能給她帶孩子了,讓她回家接孩子,可憐她只能空著手回家。半年了,李雷沒給她寄過一分錢,她打工的那點工資又要供樓又要養(yǎng)孩子和自己,她想等父親出院后再把孩子送回去,然后去李雷那里?,F在看,來不及了啊。

  周金玉心如死灰,孩子餓了她也不管,一肚子話不知道找誰說,于是想到了原來工廠的陳老板。她辭工時,陳老板說過,如果外面不行,可以再回工廠。從這句話上,她覺得陳老板是好人。十年了,她當她的打工妹,他當他的老板,他們沒怎么接觸,只是知道,陳老板挺看重李雷的,她想通過陳老板找找李雷,勸勸李雷。

  陳老板來后,看到孩子餓得直哭,連忙從冰箱里找了點兒東西給孩子吃,然后給李雷打電話,還是關機。他也猜測李雷在外面有人了,不然,即使手機沒電了,打公用電話也可以嘛,可他不敢打,因為區(qū)號會暴露他的行蹤。陳老板一直陪周金玉到晚上,想到自己一個大男人在這里不方便,才不放心地走了。

  回到家里,陳老板總覺得周金玉神情不對頭,很不放心,今天一大早就趕來了,卻怎么也叫不開門。小玉跑出來,打開了里面的門,打不開防盜門,她哭著說媽媽躺在床上不起來。陳老板急了,叫來了保安,保安從鄰居的陽臺上翻到她家陽臺上,進了屋子才打開了門。

  陳老板看到周金玉已經寫好了遺書,手里攥著一瓶安眠藥,躺在床上默默地掉淚,他急忙拿掉藥,和保安一起把周金玉架到客廳沙發(fā)里。就這樣,整整一天,她蜷在那里,不吃不喝不吭聲,直到吳冷蘭他們來了。

  陳老板怕這種情況要持續(xù)好幾天,就先付給吳冷蘭三天的費用,又掏出100元,讓一個保安去買回一大包蔬菜、面包,食品等,好讓吳冷蘭她們陪著周金玉時做飯、消磨時間用。保安送回東西,看到周金玉已經說話、喝水了,也放了心,便告辭了,他們也在這里陪了一天了。臨走時,還教給吳冷蘭怎樣用門口的對講機呼叫他們。

  盡管種種跡象都表明那個李雷有了外心,但吳冷蘭和陳老板還是往好處勸周金玉,讓她想開一些,說不定小李真是有生意上的事離不開呢,一切等見到他本人再下結論,這幾天打起精神來,別把孩子折騰出病來。

  正勸著呢,門鈴響了,吳冷蘭以為又是保安來了,就讓打掃衛(wèi)生的家政工去開門。門一開,進來一個戴眼鏡的矮個男人。吳冷蘭定睛一看,哎呀,這不是照片上那個孩子她“爹”嗎?真有點兒戲劇性。

  “周小姐,快!先生回來了?!?p>  周金玉卻無動于衷,只是眼淚流的更洶涌了。

  趁那個男人在鞋柜找鞋換鞋,吳冷蘭打量了幾眼,這個趕回來給老婆過生日的男人,居然空著手,只帶個隨身皮包。而且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對家里出現了這些外人也不驚奇,對周金玉的反常也不著急,對以前的老板在他家里也不問個為什么,不知是他心中有鬼還是心中有數。陳老板責問他為什么不往家里打電話,他含含糊糊地說手機壞了。

  什么年代了,手機壞了就打不成電話了?吳冷蘭想。既然人已經回來了,就沒必要再呆在這里了,她把錢退給陳老板,讓陳老板給她們兩個小時的錢就行。臨走時,她對那個男人說,李先生聽我一句話,趕快把結婚證領了,給孩子個名分。

  這是吳冷蘭唯一一次做“嘮嗑”鐘點工的經歷,當時她來鵬城時間還不長,剛剛做家政公司的管理工作。對于這種沒結婚居然又生孩子又買房子的事情很不理解,這里也太開放了吧?后來,時間長了,聽到看到這類事多了,也見怪不怪了。這些打工仔打工妹們,遠離親人,缺乏管束,又需要慰籍,法律意識也淡薄,生理常識也沒有,有的懷孕了還懵然不知,上廁所孩子掉了出來,嚇得扔到窗外去,那些能攢錢買房子的還算好的呢。

  包月鐘點工中,最常見的是住房清潔和給公司做飯。

  鵬城由于是新建城市,城市建設經過了統一規(guī)劃,新建住宅往往設計的比較寬敞,一百五、六十平方米的住宅比比皆是。那么大的房子要想保持干凈,工作量可想而知,于是就想到請個鐘點工來做一下。能買的起這種住房的人,肯定都是些有錢人,但是這些人當中,相當一部分人在付鐘點工工資時卻算計了又算計。明明知道一百多平方米的房間兩個小時很難搞完,卻蠻橫地堅持只付兩小時的錢,但又要求必須所有的地方都清潔到。而且,越是這種能算計的雇主,越是能挑剔,有時甚至是翹著腳坐在沙發(fā)上,不錯眼珠地盯著鐘點工干活,讓人心里很不舒服。碰上這樣的雇主,家政公司和鐘點工只能忍氣吞聲,因為不管怎么說,總還能有一點收入吧。

  給公司做飯一般是包吃不包住,除了買菜做飯清潔廚房外,還要捎帶著做一下辦公室衛(wèi)生。

  有一個七、八個人的小公司,從家好家政找了個人去做午餐和晚餐,每個月連管理費在內只肯出500元。其實,這個價錢是很不合理的,因為他們不提供住宿。但他們也覺得自己有理,七、八個人嘛,工作量不是很大,每頓飯連買帶做加上飯后衛(wèi)生,三個小時即可,其余的時間這個鐘點工還可以找份其它的事做。想是可以這樣想,但操作起來卻不是這么回事。早晨的活幾乎沒有,下午兩點到四點也不是打掃衛(wèi)生的時間,所以理論上看做兩餐飯占用的時間不是很多,實際上把一天的黃金時間都給占去了??烧劰べY時,他們根本不考慮這些背井離鄉(xiāng)到鵬城來打工的人的實際需求,只講自己的歪理,其實他們有時請客戶吃個飯,也比這個鐘點工一個月的工資高。然而,他們寧可大碟子大碗地把錢扔在酒樓的垃圾桶里,也不肯給做飯的加50、100元。而且同為打工者,那些小姐、先生也很不尊重這個做飯的鐘點工。那個鐘點工來公司說過幾次,公司里有個小姐非常刁鉆,從沒認可過她做的菜,每天她都要吃很多零食,到吃飯時就沒了胃口,于是就百般挑剔她炒的菜。而且,那個小姐還常常要求她用買菜的錢給她單獨買水果,鐘點工不給她買,就找茬子到老板那里去告狀,如果給她買,菜就要少買,搞的這個鐘點工進退兩難。她苦惱地對吳冷蘭說,都是給老板打工,只不過分工不同罷了,可這個小姐卻像高她一等一樣,整天發(fā)號施令,變著法子給她出難題、刁難她,或告狀,她覺得干這份活好難好難。吳冷蘭只好安慰她,不要太介意那個小姐,干咱們這種活,除了別自己看輕自己外,有時也不得不采取鴕鳥政策,對個別人的刁難裝聽不見,或者多征求她的意見,表面上做出謙恭的樣子,滿足一下她的征服欲算了,反正掙的不是她的錢,是老板的錢,能符合多數人的要求就行。唉!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

  吳冷蘭也知道,這些道理有時很缺乏說服力,但也實在沒有什么更有力的理由來安慰這些飽受委屈的家政工。如果是雇主刁難苛求他們還好,可以以公司的名義與他們溝通,問題是刁難苛求來自同類,真讓人無計可施。

  那天,吳冷蘭來到那個公司收管理費,看到做飯的鐘點工正在忙著做午飯,那個刁鉆刻薄的小姐一見她就說正好我們想找你,我們老板說了,下個月起不用鐘點工做飯了,我們自己輪流做。

  “怎么?是我們的人做的不好嗎?“

  ”不是的,老板想嘗嘗我們的手藝,也讓我們自己鍛煉一下,這個鐘點工做的很好?!边@個難纏的小姐在辭退鐘點工之前能這樣說,也算有點兒良心。

  吳冷蘭想,也好,給這個鐘點工再找一家工資高點的吧。誰知下午那個鐘點工跑來說,她不想繼續(xù)干這種工作了,因為她的專長是縫紉,她想進工廠去干,又問只干了一個月,管理費少交點行不行?

  都是打工的姐妹,都是為了賺錢,阻攔她去找適合自己的活也是不道德的。至于少交管理費,吳冷蘭知道,這放在李云那時是絕對不可以的。她能讓一個身無分文的家政工到雇主家干了十幾天之后,再身無分文地離開,因為十幾天的工資正好抵了管理費。

  高真認為,家政公司面對的都是些窮苦姐妹,心不能那樣黑。別看她幾乎至今不知缺錢的滋味,但那一次被劫真真讓她體會到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感覺。也幸虧遇上吳姐、趙姐那么多好人,讓她能通過自己的雙手而不是動用儲備,把自己救出困境。不過當時即使已經身無分文,她心里也不太驚慌,畢竟家里存折上有七位數的存款,可是這些打工者絕沒有她那么幸運和心安,他們有的真正是兩手空空、家境貧寒。高真來鵬城之前從未與兩手空空的人們打過交道,可這幾個月卻全都與她們吃住在一起,已經逐漸理解和體諒她們了。

  高真跟吳冷蘭交換了一下看法,很大度地同意了那個鐘點工的請求,并送給她一句話:如果以后有什么難處需要我?guī)兔?,盡管來找我。

  那個鐘點工滿懷感激,連連稱謝。

  處理完這件事,高真覺得自己的思想也得到一次升華,能為這些需要幫助的姐妹減輕一點兒負擔,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心理上似乎得到一種滿足。她突然醒悟到,自己來當老板,除了有給自己打工的自由外,好像還有一種更深刻的東西,這種東西可能就藏在這些需要幫助的姐妹的眼睛里吧。

  吳冷蘭也覺得這樣干下去,無論掙錢與否,起碼心情舒暢。真的,在李云手下干,老覺得太憋氣,看到那些身無分文的姐妹干了十幾天又身無分文地離開,心里真不是個滋味;看到那些好容易掙了幾個血汗錢又要被李云扣掉一部分的家政工的氣憤的表情,覺得自己也是幫兇;另外,看到那些拖了好幾年才湊夠了12個月來領首月工資的老家政工那感激的表情,又杞人憂天地替那些永遠領不到這些首月工資的人打抱不平。想到她們自己掙的那點兒血汗錢過了好幾年才領到或永遠領不到,她就捫心自問干家政是不是必須昧一點兒良心。今后,不用整天這樣自責了,高真作為老板不掙昧心錢,不克扣家政工,工作就好干,心里就輕松。

  最近,公司對面起了一片新樓房,這幾天不少新房裝修進入尾聲,鐘點清潔的需求量突然增加了,這正好給那些來報名做鐘點工的人提供了機會,也使一些待崗家政工有活可干了。

  新房衛(wèi)生一般是采取包干的形式,一套房子100至300元不等,如果按10元一個鐘算,也就是應該干10至30個小時。但由于干活的人方法掌握的不好以及雇主苛刻的原因,往往都要超時二分之一甚至成倍。那些鐘點工們灰頭土臉、一身臭汗地干十幾個小時,才能拿到二、三十塊錢,就這樣,有些雇主還左挑右剔不想付錢。

  有一個新房衛(wèi)生是替裝修隊干的,一般這種情況裝修隊認可即可,雇主搬家之前還要請人再做打掃。然而這個雇主提前入伙,在裝修隊尚未撤完之前,就往里搬家具,這下可苦了這些鐘點工。她們要把一個垃圾貨場般的房屋清理打掃到搬進去的程度,把應該分兩步干的工作合成了一步,其難度可想而知。雇主和裝修隊交替著干,一會兒裝窗簾,一會兒裝燈,一會運家具,剛剛搞干凈又折騰臟了,好多地方干了一遍又一遍,時間足足延長了兩倍半,工錢卻一分也不加。那個雇主花幾十萬買了房子,又花十幾萬裝修,卻連10塊錢都不舍得多給這些灰頭土臉的鐘點工。而這些鐘點工們?yōu)榱俗ゾo時間干完,連吃飯時間都舍不得浪費,當然也有舍不得花錢買飯的原因,餓著肚子,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兩天多干完后合計下來,竟然一個鐘還不到兩塊錢,就這樣那個雇主還吹毛求疵地嫌她們干的不干凈。最可氣的是衣柜上有一塊玻璃由于安裝疏忽,沒有擰在固定位置上,而是擱在幾個點上,用抹布一擦,便掉下來摔碎了。那個男雇主還自稱學過機械,卻不加分析,硬說是鐘點工不小心。吳冷蘭要求他拿塊玻璃模擬一下,看究竟是誰的錯。他明知理虧,仍蠻不講理:又沒讓你們賠,只是讓你們認個錯就是了。

  認錯?沒錯憑什么認錯?你以為你出了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這些鐘點工掙的是辛苦錢,不是低三下四的錢!這種雇主真是欺人太甚。心里恨不得罵他們一頓,臉上還得陪著笑,誰叫你做的是屋檐下的工作呢。

  有一個最窩火的活居然來自吳冷蘭的老鄉(xiāng),讓吳冷蘭一提起來就氣憤不已。

  來鵬城這么長時間,吳冷蘭還沒碰到過她的家鄉(xiāng)人,而且這個雇主在家鄉(xiāng)的住處離她家還不遠。原以為有老鄉(xiāng)這層關系,這個雇主能關照一下,讓這些鐘點工能多掙幾個錢,至少不虧也行。誰知,40個鐘的活,五、六個人干到了80個鐘,他一分錢沒加不說,背后還嘲笑吳冷蘭:這個傻娘們,讓我一嚇唬,就同意了那么低的價格,真是便宜大了。

  原來,他這一套將近200平方米的新房,光裝修人工費就是3萬,但卻只肯出400多元搞衛(wèi)生。為了壓低價格,他謊稱別的公司報價更低,他是看在老鄉(xiāng)的份上才答應吳冷蘭她們來干的,其實他根本沒找過任何一個公司。因為與裝修費相比,這點兒清潔費像白揀的一樣,而且這么低的價格也找不到人來做,真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騙你沒商量”。心眼實誠的吳冷蘭以為家鄉(xiāng)的人都心實,特別是這個人還吹噓他在省公安廳工作過,與市里一個鄒副市長關系很鐵等,還許諾活干完后,他會根據情況給獎勵等等,吳冷蘭就相信了他。她就沒仔細琢磨一下,真要心眼實誠,能在短短兩年內有如此財力購買這種高檔住宅嗎?

  吳冷蘭的確也從這個“老鄉(xiāng)”身上長了見識,那就是對可欺的人要毫無憐憫之心,能欺則欺、能唬則唬、能騙則騙。裝修工他不敢得罪,給他做點兒手腳留點兒隱患,他沒法察覺??汕鍧嵐に慌?,頂多不太干凈罷了。不過只是長了見識而已,真要讓她學著去做,一輩子她也學不會。

  這天,有個叫姜秀英的家政工來了電話,反映她都干了一個月零兩天了,雇主對工資問題連提都沒提。

  這個姜秀英是個高學歷保姆,大專文憑。長得瘦瘦高高黑黑,一雙眼睛看人時總是露出怯怯的神情,一笑便呲出兩顆小虎牙,來鵬城以前做過幾年中學教師和幾年幼兒教師。由于當地出生率下降,學校和幼兒園生源銳減,當老師的也丟掉了鐵飯碗,下崗的下崗失業(yè)的失業(yè)。而姜秀英拿的是電大文憑,做的是民辦教師,更沒有保障,首當其沖的當然是她這樣的人。正好她老公在鵬城,她就投奔老公來了,吳冷蘭到勞動力市場招聘家政工時,把她給游說來了。

  姜秀英到家好家政公司了解情況時,正逢李云大肆搜羅客戶主任,就提出應聘這個職位。以她的學歷,做保姆確實可惜,李云就留她試用客戶主任,但她只試了兩天就受不了了。一是家政工作她從來沒接觸過,既沒做過保姆也沒干過家政管理;二是李云天天跟家政工和管理人員吵架,嚇得膽小內向的姜秀英每天心驚膽戰(zhàn)。她與老公經過一番商量后,決定去做保姆。她的條件雇主求之不得,當天上午,便被一個來找家教兼保姆的喬小姐聘走。

  許多保姆都會有低人一等的心理障礙,對雇主無意識的言語舉動也要拾到心里去琢磨一番,姜秀英也不例外,甚至更嚴重些。本來第一次做保姆,經驗就不足,活干的不利索,剛開始那幾天,雇主肯定挑剔的多一些,她就固執(zhí)地認定雇主瞧不起她,拿她不當人,電話打回公司,哭得一塌糊涂。正巧是吳冷蘭接的電話,她先是耐心聽完了姜秀英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發(fā)現姜秀英所不能忍受的其實都是些無原則的小事:什么女主人嫌她地拖得不干凈;嫌她衛(wèi)生搞得不好;嫌她菜做得不好吃;每天用命令的口氣對她說話等等。聽完后,吳冷蘭用她自己做過保姆的經驗和體會開導她,同時又勸她也要體諒雇主的心情。那個女雇主替別人管理工廠,每天的煩心事肯定少不了,請我們去就是希望一回家迎接她的是整潔的居室、可口的飯菜。如果到了家,還要再操心這個、操心那個,那花錢請我們去干什么呢?保姆就是為了解決別人家的困難而存在的嘛!畢竟男雇主和那個男孩子對你不是還不錯嘛。還有,作為一個初次下戶的家政工,每月600塊的工資是很難得的,那些學歷低的初次下戶的家政工起價350到400塊錢呢。

  在吳冷蘭的寬慰和勸說下,姜秀英的心情漸漸平靜,表示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堅持干下去。后來姜秀英還來過幾次電話,口氣就沒那么委屈了,但還是對女雇主的頤指氣使耿耿于懷。每次吳冷蘭都是耐心地聽她說完,再寬慰她幾句,鼓勵鼓勵她。畢竟從一個中學教師、幼兒教師變成一個保姆,有些事情一時轉不過彎來也是很正常的。

  如今,她終于做滿了一個月,然而內向的她卻不好意思提醒雇主該給她發(fā)工資了,她來電話想討教一下該如何處理,吳冷蘭先問了問她的工作情況。

  “那個太太還是瞧不起我。我干得再好,也能雞蛋里挑骨頭?!?p>  “不能那樣說。人家花錢請你去就是去做事的,既然能挑出毛病,肯定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工資嘛你就直截了當地問問,沒關系,自己的權利自己去爭取,要學會保護自己。還有,你那個雇主跟公司的合同這兩天就到期了,你還想不想在她家干?如果想繼續(xù)干,就順便催她一下。”

  “好吧,工資的問題我試試。她如果給我加工資,我還想繼續(xù)干下去?!苯阌炝穗娫挕?p>  過了幾天,姜秀英連著來過好幾次電話,先是告訴吳冷蘭她的工資已經給了,后就是問雇主續(xù)簽了沒有。她說喬小姐已經答應,如果續(xù)簽就給她把工資加到750塊,所以一天不續(xù)簽,她的心里就一天不踏實。

  姜秀英的雇主叫喬月,也是劉應姝那種在好幾個家政公司有登記的主,所以在哪個地方也不肯多簽。她以前在家好的合同還有一個多月才到期,聘用姜秀英只是續(xù)以前的合同,現在已經到期了,再用就需要交錢了。

  眼瞅著又過去了半個多月,吳冷蘭打電話催了喬月好幾次,總是說忙。為了姜秀英,何不再來個先斬后奏,直接找上門去,或者續(xù)簽,或者帶人回來。

  通過對謝亮家的突然襲擊,吳冷蘭發(fā)現,對那些不自覺的雇主,有時候就不能太客氣。于是,她對喬月家又搞了一次突然襲擊。

  喬月是個服裝廠的廠長,看來她的服裝廠開在海邊,從地名上能猜出那里原先是個漁村:“漁家屯”。

  大概靠海太近,連公交車也不通,下車以后要走很遠的路。

  走著走著,一股熟悉的海腥味漸漸彌散在空氣中,聞著這種味道,吳冷蘭眼前仿佛出現了家鄉(xiāng)那個城市夏天的海邊夜晚。那條中外馳名的海濱大道,一邊是海浪輕拍的堤岸,一邊是有著百年歷史的德式建筑。堤岸上,人們或漫步徜徉或相偎而坐,面對浪花嬉鬧的大海,盡享習習海風。對面小島上的燈塔一明一滅在海面上撒下萬點紅色波光。那個燈塔曾經是進出港船只的重要航標,現在成了這個城市的著名景觀之一。海邊的風中飽含鹽分,坐久了就會感到皮膚上粘粘的、咸咸的。

  想著、走著、打聽著,終于找到了雇主登記表上的地址,這是個四層樓的灰色建筑,看上去有點兒破舊,可能是鵬城剛剛開發(fā)時的建筑。

  吳冷蘭向保安出示了證件并說明來意,保安馬上說喬廠長剛剛離開,她說過她不在家時,不許外人到她家去。

  嗬,派頭還不小呢!

  “你們怎么對喬廠長這么熟?”

  “我們都是她的員工,這個樓座就是廠里的職工宿舍,前面那個樓就是廠房。”

  乖乖,怪不得姜秀英老是覺得受氣,能在這一方地皮上呼風喚雨的人當不是等閑之輩啊。

  吳冷蘭提出,既然見不到喬廠長,把她家的保姆叫出來見一下也行。保安也不準,說是沒有喬廠長允許,叫她家的人出來也不行。讓他們給喬廠長打個電話,他們說他們沒有權力給喬廠長打電話。

  這一說,吳冷蘭的擰勁還上來了,我就不信見不到這個架子哼哼的喬廠長。她又使出了找謝亮的招數,找到保安負責人,把來龍去脈陳述了一遍,讓那人看在同為打工者的身份上,支持一下她的工作。

  一番有理有情的述說,終于打動了那個負責人,他答應給喬廠長打個電話,看喬廠長能不能同意見她。

  也許是拖得太久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也許是想看看這個緊追不舍的人到底有何能耐;也許是正逢她心情好,反正她答應讓吳冷蘭到她的辦公室去。

  喬月的辦公室在前面的廠房樓上。一邊往那里走,吳冷蘭一邊想:不就是個有著一棟廠房的廠長嗎?而且還不是自己的資產,只不過替別人打理罷了,何至于這么大的架子和派頭呢?這要真是她自己的工廠、房產,那還了得,那要見她一次還不得跟朝覲皇上一樣?

  乘電梯上了四樓,穿過一個擺滿了電動縫紉機和熨燙設備的車間,盡頭就是廠長辦公室。

  辦公室豪華卻雜亂,堆滿了文件和布匹、服裝樣品。從辦公室的整潔度來看,不象是個對衛(wèi)生要求多么嚴格的人,但姜秀英卻說過,喬小姐檢查她做衛(wèi)生的清潔度是用紙巾的。

  喬月是個干干瘦瘦的40多歲的女人,其貌不揚,長了一副典型的廣東人模樣:黑膚、深目、高顴、厚唇。若不是穿了一套職業(yè)裝,又坐在這個寬大豪華的辦公室里,根本就不會把她與廠長聯系起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人長得雖然像個村婦,言語間卻透著無禮和傲慢,似乎讓吳冷蘭來見她,給了吳冷蘭多大面子似的。她說她剛剛從香港回來,明天又要去法國,讓吳冷蘭長話短說。

  吳冷蘭簡單說明來意:喬月與公司簽的的合同已經過期,幾次打電話,都說忙,只好冒昧前來,要么續(xù)簽,要么帶走姜秀英。

  喬月看到吳冷蘭的態(tài)度不卑不亢,口氣也緩和了:

  “先不說別的,我問你,是不是還是那個肥婆當經理,如果是,我就不續(xù)簽,如果不是,我就續(xù)簽。”看來這位也是覺得與李云打交道有shi身份。

  于是,吳冷蘭將家好家政公司改弦更張的事對喬月說了一遍。

  “噢,那行,我再簽一個月的,以后我一個月簽一次,沒得商量,要不你就把人領走?!?p>  什么?什么!簽一個月?吳冷蘭真懷疑自己聽錯了,你這是打發(fā)要飯的?。抢涮m真想抬腿走人,而且,這次來是先跟高真說過的,她當時要求,三個月以內堅決不簽。但是從前面的交談中已經得知姜秀英現在的工資是750元,因為她在輔導孩子學習方面,應該說比較盡心,也有一定的能力。如果把她帶回去,肯定找不到能出750元的雇主,這樣對姜秀英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損失。罷,罷!為了讓姜秀英保住這份750元的工作,我就低低頭吧。

  為了讓一個家政工能保住一份較高收入的工作,吳冷蘭不惜放棄自己的面子。她只能裝作不介意喬月的無禮和傲慢,態(tài)度誠懇地說:

  “喬廠長,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到我們公司去,這里太偏僻我來一趟也不容易,一個月簽一次太不方便,兩個月簽一次怎么樣?我兩個月來一次。這樣既不耽擱你的時間,又讓我少跑一次腿。”

  可能是看到吳冷蘭如此謙卑,滿足了她耀武揚威的心理,喬月答應了吳冷蘭的建議,東摸西找掏出了100塊錢。

  吳冷蘭接過錢,真想摔到喬月的臉上。姜秀英啊姜秀英,為了你那750元的工作,我都成了要飯的了??!而且還違背了經理的意思。吳冷蘭真是欲哭無淚。

  走到車站已經10點多了。坐在回公司的車上,吳冷蘭心想:如果說家政工是生活在雇主的一重屋檐下,那她自己是生活在雙重屋檐下啊。對雇主要謙卑忍讓,為的是讓雇主選擇這個公司的保姆,繼續(xù)留用這個公司的保姆,家政工有工作也意味著公司有效益;對高真及她上面的人也要低調謹慎,因為他們那財大氣粗、咄咄逼人的架勢,總讓她感到喘不過氣來。唉!錢真是人的膽??!

  第二天,高真得知吳冷蘭費了一晚上時間,花了十幾塊錢的車費,只收回來100塊錢,面露不悅。吳冷蘭只得陪著小心,再三說是出于替姜秀英考慮不得已才那樣做的,咱不能為了自己的面子斷了家政工的財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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