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廣袤,先前這里是幾百諸侯的天下。
奈何群雄逐鹿。在這大爭之世,人性盡顯,野心四起,陰謀無數(shù),劍指四方,征戰(zhàn)連年。江山萬卷終只屬于其中一方。
這是一場無止無休的紛爭。算計與殺戮,讓些許國家永遠消亡,不克救也;然而些許國家就此崛起,繁盛如斯。琰國開鼎二十八年,這里僅剩下西部之驪國、東北之云賀,和其自己。三國就此鼎立。
開鼎二十八年,琰王蕭緒薨逝。太子蕭鏗接過家國重任,位登大寶,封輔國令長子衛(wèi)原為新任輔國令兼左相,胞弟蕭鏘為右相兼國將,改元“啟衡”。群臣擁戴,他亦不易雄志,琰國的壯美篇章已自茲始。
故事開始于十一年后。彼時,正是琰國與云賀交戰(zhàn)的最激烈時刻。
夜晚昏暗的室內(nèi),幾盞燭燈似亮非亮著,撐著整個圻殿。
輔國令衛(wèi)原輕輕走到琰王蕭鏗案前,行禮后忽然跪下,顫著聲音道:“稟主上,今日河洲一戰(zhàn)大捷,蕭鏘將軍卻……卻……”
“莫急,說明白?!甭牭降艿艿拿郑掔H的心弦忽然緊了。
“蕭將軍殉國了……”衛(wèi)原的聲音愈來愈小,最終被隱隱的的嗚嗚聲淹沒了。
蕭鏗忽然眼前一黑,侍從官井眼疾手快,旋即扶住了他。衛(wèi)原依舊跪著,蕭鏗恍惚滯向頭上粗壯的楠木梁,不能置信占據(jù)了全部,緊接著,是闊徹天際的悲憤。見蕭鏗目呲欲裂,緊攥拳頭??粗约旱木跞绱耸B(tài),衛(wèi)原忽然跪倒。
蕭鏗是要面對的:“詳情如何?”
衛(wèi)原起身,饒是看慣世間百態(tài)也無法平復(fù)痛楚:“今日我軍與云賀軍戰(zhàn)于黑山。激戰(zhàn)過程中,國將被對方一支長射程弩箭射中,落馬而死。后大公子帶兵突圍,雍齊將軍從另一方向大敗敵軍,雪了國將之仇!”
大公子,即蕭鏗長子蕭長霖,此次亦隨蕭鏘出征。
蕭鏗繼位多年,早已練出英明君王應(yīng)有的魄力和決策力。而此時,他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無措。更多的,還是深深的痛。幼時他從父王那里給蕭鏘拿蜜餌,在他偶爾犯錯時蕭鏘在父王面前為他解脫,十三歲人生首次出征時相互鼓勵,繼位后以君臣關(guān)系共同為大琰搏興盛……
蕭鏘出征前帶領(lǐng)眾軍士在祚延門前發(fā)誓的畫面仿佛還是剛才,而現(xiàn)在早已陰陽相隔。
蕭鏘是個優(yōu)秀的王弟,少年時曾較他這個太子還能力見長,卻總是保持著對于兄長應(yīng)有的尊重與謙卑。如今,他在這大爭之世中永遠地沉入了一潭死水,平靜無瀾。琰國疆土從北方草原一直延伸到南國沃野,昔年又借鑒南朝文化進行改革,在父王蕭緒在位時已成為三國爭雄中的絕對強者,又何來爭世?非然也。琰尚未、也不可能永遠統(tǒng)一整片大地,那么能做的,便只有爭。
如今這一切,都和蕭鏘沒有關(guān)系了。
蕭鏗沉重地想,當(dāng)年若不因自己是嫡長子而被封為太子,那么此時這個王位,必屬于這個弟弟,他就是統(tǒng)御大琰的君王。想到這里,蕭鏗痛徹心扉。
作為君王,蕭鏗擁有本能的脆弱。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大琰和王室的靠山,在關(guān)鍵時刻他必須保持方寸。蕭鏗的聲音堅定而悲憐:“擇日將蕭大將軍以國葬,將其妻衛(wèi)氏和三個子女安排到離王宮最近的大宅,發(fā)以慰金,我會找日親自向他們問候?!?p> 衛(wèi)原顫著應(yīng)聲退出。待室內(nèi)僅剩下蕭鏗一人之時,他忽然抱緊頭部,無力地趴到了幾案上。十一年來他習(xí)慣了堅強,從來沒有一刻令他感到如此深陷絕望的網(wǎng)羅。
云賀主荎驍,本王定讓你血債血償。
一代英勇將軍就此落幕歸去。啟衡十一年,先前的蕭瑰里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是翻覆她整個人生的一年。
蕭鏘與蕭鏗是雙生兄弟。蕭鏘年方二十之時娶衛(wèi)氏族長弟之季女為妻,生一子一女。成親后不久,其妻衛(wèi)氏唯一侄女的父母雙雙病故,卻無親眷愿意撫養(yǎng)這個可憐的女孩。衛(wèi)氏念著昔日與兄長感情深厚,將這個三歲的女孩帶至家中,蕭鏘與衛(wèi)氏一同視其為己出。女孩改姓蕭,蕭鏘給她取名“璴里”。
長女蕭璴里時年十五,也算是自幼懂事,很早就成了弟妹所依賴的“大阿姊”。如今她常以明事理自我要求,性情也溫和沉靜,不張不揚。但母親衛(wèi)氏有時會嘆息,她這種“靜”,恰恰是她的缺點。
琰國祖先出自鮮卑柔然部,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逐漸演化出了琰族八部。琰族最開始依附著北方他國,憑借替其征戰(zhàn)得官、升官,以至于漸漸脫離控制而最后立國。百年來琰國四處征戰(zhàn),收精兵、掠良馬,打下南朝數(shù)國,學(xué)習(xí)南朝文化,靠著赫赫戰(zhàn)績終于立威于列國。
琰族發(fā)展的歷史激蕩壯闊,而琰國的都城大京卻是在其還是個小國之時便定下來的,一半是城郭、一半是草原,從未經(jīng)歷變遷。
王宮坐落于大京之中心,與這繁華的百年古都同齡。闕門百重,紅墻高深,靜默而立,無言中滲著王家無限威儀。宮外內(nèi)城中,縱橫交錯著無數(shù)條熱鬧街市,不似尋常市井落魄,反而是大京一處勝景。在這街市之偏側(cè),是母女四人的新居。
璴里容貌姣好,頭戴藍田玉飾,耳上是玉珥,裙袂飄飄,頗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態(tài)。此時她正抱著大木箱走在前方,身后是母親、弟妹、傅姆蘭谷與主上蕭鏗新?lián)芙o他們的奚女。
“長姊,”身后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璴里轉(zhuǎn)過頭,是妹妹瑰里在喚她。
“長姊,”八歲的瑰里道,“父親為什么要走?他為什么不保護我們?”自從她的君王叔父來到家中問候,她就真正明白了這個事實。
璴里本就如巨石壓心,此時更是眼睛一酸,淚水霎地涌了出來。
璴里蹲了下來,拉著瑰里的雙手,努力做出一幅鎮(zhèn)靜之態(tài):“瑰里,父親是我們大琰永遠不可被忘卻的勇士,他為的是我們的大琰在三國爭雄中的勝算?!彼D了頓,感到瑰里并不解然。
璴里良久才想好怎樣去表達,她望著瑰里,眼中如漪漣漣:“瑰里,從后,你一定要自強。父親走了,我和母親不可護你一世,你要成為自己的依靠,況且還有弟弟定南等著你去保護?!?p> 自強,自強,瑰里點了點頭。瑰里整理衣裙重新站起,正欲再抱起木箱時,其中一個奚女再也忍不住,沖到她面前:“小姐,木箱怪沉的。您胳膊也累了,我們替您抱著吧?!?p> 璴里知道一定會有奚女勸著她,但不承想一向?qū)λ髧?yán)格的母親衛(wèi)氏也心疼道:“璴里,將木箱交給她們吧?!?p> 璴里停頓了一下,隨即笑道:“那亦可?!彼m幼時習(xí)慣了干重活,但她亦知,奴輩訓(xùn)練有素,早已練出了應(yīng)有的力氣和愿為主人效死的忠心。一半出于解乏,一半出于考驗,她將木箱交與那名奚女。
奚女垂首接過木箱,璴里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同樣是十幾歲的少女,亦眉清目秀,也有著心思。本來是最無慮、最單純的年紀(jì),卻早已被這世界幾乎殘酷的制度磨練出此時本不該有的能力,伴隨而來的,就是憂愁和滄桑。璴里轉(zhuǎn)過頭,不愿再去多想。她一手?jǐn)v上了母親,一手牽上了弟妹。
新宅外四堂中五閣后配六居。其以楠木為梁,端莊而淡香幽然,院內(nèi)海棠夾道。如此雅然之居室,蕭鏗賜名其“辟芷院”,詞出“扈江離與辟芷兮”。琰以玉得名,玉多而繁,閣中自然少不了玉品。典雅之棟,配玉雕為飾,再加上蕭鏘生前留下的萬卷藏書,頗有意味。
正堂內(nèi),五名打扮相同的奚女排成橫排,一一向母子四人行禮。璴里定睛一望,最左之人就是方才那名奚女,不禁輕嘆一聲。
那人邁出一步,屈膝道:“奴婢為奚之長,主母可喚我奚長?!?p> 余下幾人一一屈膝道:
“奴婢奚次。”
“奴婢奚卯……”
璴里聽到這里搖了搖頭。她悄聲對衛(wèi)氏道:“母親,這些奚女還要侍奉我們很久。這樣奚此奚彼地叫著,總是不大方便?!?p> 衛(wèi)氏會意,回道:“此事由你定奪?!?p> 無數(shù)詩篇閃過璴里的大腦,她欲擇優(yōu)用之,方能體現(xiàn)辟芷院之雅。片刻后,璴里對奚女們道:“長奚者,喚女淑。次奚者,喚青棠……”余下三人按長幼順序,分別被命為信秋、石柯與格香。
奚女們互相望望,詫異不已。昔年在王室奴院經(jīng)受訓(xùn)練時,主人“甲女”“乙女”地喚著她們,她們自己亦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有名有姓,如今卻得一真正的名字,怎生不感激?眾奴相視一眼,一齊跪下:“奴婢謝過小姐,奴婢愿為主人效死?!?p> 彼日回房后,瑰里拉著璴里,一副羨慕的模樣道:“長姊,你懂的可真多?!?p> 璴里笑了,輕刮了刮瑰里的小鼻子,道:“小瑰里,如今的大琰再也不是當(dāng)年的草原之國了。我們握有千里南城,戰(zhàn)勝后又有多少南人來投奔,不學(xué)習(xí)南朝文化怎么能行呢?”
琰國百年來改革制度進行漢化,如今竟是有越來越多的琰人喜愛昔年南朝璀璨的詩詞文化。這其中,便包括璴里。
瑰里笑道:“長姊厲害,當(dāng)為瑰里之模范?!?p> 深夜靜然。人定之時,傅姆蘭谷悄聲提醒璴里:“大小姐,明日是泮宮始日,輔國令仲子衛(wèi)驊約您在琰水畔相會。您可要當(dāng)心,勿要教他人見了?!?p> 璴里瞪大了眼睛,心中滿是歡喜,無數(shù)種不盡相同的思緒又盤旋紛雜。她已盼此日甚久之。
琰宮深處,高儀臺。其主人,便是那個聚無限尊貴與權(quán)力在一身的掌國婦——琰王后衛(wèi)氏。衛(wèi)氏族長之嫡出長女,蕭鏗被封太子后被先王和父親指婚,做了蕭鏗的元配太子婦,如今又做了王后。
宮妃那氏得到召見,卸去珠翠與華服,匆匆前來。她著一身淡雅的長衣,輕輕走入,端莊地行一禮,與王后對坐。這那氏是西戎政權(quán)驪國的公主,啟衡初年作為獻女入宮,生得風(fēng)情萬千,又熟掌世故。
王后起初忌憚她的存在,但久而久之,那氏的示好令她放松了警惕。那氏甚至將她最得力的侍女青只古獻予王后,王后起初不是未曾想過這或許是那氏的算計。而王后也思索著,那氏無子,人也通情達理,或許可以成為她的得力助手。
而她自己也允諾這個身處異鄉(xiāng)的女子,只要她肯為自己效死,絕無貳心,她就能保她在這里的尊嚴(yán)與榮華。
見那氏面容素淡,她問道:“那妹妹今日為何如此淡雅?”
那氏是極聰明之人,她知道今日王后可能會與自己說些什么,今日的妝容,不要太盛。
然她僅是微笑著回答:“春夏之交身子易不適,還是要養(yǎng)一養(yǎng)。再者說,妾身院中許多花都開得素淡,妾身今日想著一身應(yīng)景的衣服?!?p> 王后也微微一笑,但那氏有心無心,她都不得而知。
寒暄片刻,王后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你可還記得五年前你在高儀臺所許下的諾言?”
那氏斂袖,點頭道:“妾身一直記得?!?p> 王后冷道:“這里不一定需要他,但一定需要我。而我的平生所愿,卻只得通過他來實現(xiàn)!”
她的話語雖不尖厲,卻使那氏心中漾起波瀾。
王后的戲需要她來推波助瀾,她要么全身而退,要么死如塵埃。
夜晚,王后坐在上首,召集三人坐在下方。燈燭微亮,微光在王后的臉上閃動著。此時,她的雙眼陰沉地滴水,如鷙般的恨念所在。
忽然間,王后瘋似地大笑,拍席仰天長嘯道:“主上,您真是偏心啊!自古有規(guī),君王方得國葬,可您今日卻為一國將而舉行國葬。我外祖母是大琰討伐云賀的有功之人,若非她,云賀當(dāng)今都不知如何猖狂!她是承慧太后,是攝政太后衛(wèi)氏,誰都明白她的份量!當(dāng)初我是太子婦,您答應(yīng)我等您繼位,定將她重新安葬。是的,您做到了,卻未給這個大您兩代的王祖母最能體現(xiàn)至上尊嚴(yán)和敬仰的國葬!”
她似椎心泣血,說到末尾,怮哭起來。室內(nèi)僅有四人,此時,王后的多年心腹侍女蒯瓚猛地望向室門,緊張地確認是否關(guān)好。確認無誤,她懸著的心也并未放平。
不過,這只是一場戲,一場逼真到她們自己都快相信的戲。
蒯瓚跟了王后多年,且如今升到高階奴仆,并成為王后心腹,早已練出了一副圓滑世故和巧舌如簧。她當(dāng)下跪道:“王后您勿要太傷心了。孝后是值得尊敬之人,無論如何都怎敢忘她的功!”
王后怒道:“亦是如此,吾后才心中不平!”悲憤的淚水似奔,似涌,似潮。她拉著自己十七歲的長子蕭長霖,悲道:“兒啊,母親無能。母親能做的只有為你的太子之位再盡一份力,你好好贏戰(zhàn)功,將來為太祖母舉行國祭。你也知道太祖母對你有多好,昔年長幼情篤……”
國葬,君王方行。
他的母親素日聰明至極,所以蕭長霖不禁對她今日的失態(tài)感到些許詫異,或許是太掛念著太祖母吧。卻見蕭長霖一步一步走至中央,長叩道:“兒當(dāng)牢記母親教誨!”此次與叔父蕭鏘并肩作戰(zhàn),令他再度感受到自己與他的差距。今夜母親的話,更如烈火烹油。
召的三人剩下一人,便是那氏。那氏見狀,當(dāng)下忙溫言勸慰道:“王后莫急,公子長霖極受主上器用,前途光明無量??!”默契使得王后已意會,當(dāng)下也點了點頭。她重新望回蕭長霖,端詳這個見了十七年此時卻似有些陌生的兒子。
她嫁給蕭鏗時十九歲,次年就生下了蕭長霖,蕭長霖便成了蕭鏗的嫡長子。蕭鏗對他疼愛有加,細心栽培。王后更是為了他能受他父親的重用,不惜一切代價,以至于她甚至險些失信于蕭鏗。然而如今的蕭長霖,極善偽裝,又心思深沉,他的內(nèi)心有時甚至王后也摸不到底。
王后冷冷地笑了,兒子就是她的寫照。她如今是一國之母,她要她恨的人,永世不得翻身,而是只得做任憑她擺布的螻蟻。王后認為,兒子是聰明,但畢竟是她的兒子,她永遠是最了解他的。
待蕭長霖繼位,她就是只手遮天的太后。待彼時,內(nèi)城辟芷院中的人,又會如何。
辟芷院靜然,璴里披著長衣來到院中,卻見母親衛(wèi)氏孤單冷寂的身影坐在遠處。
她忙迎上前:“天氣如此寒冷,母親為何不進屋歇息?”
衛(wèi)氏沒有回答,對著桌幾上的燭臺璴里隱約看清母親手中拿著的小像。畫中是一個身著錦衣的女人,肅容端坐,頭戴金冠,身側(cè)有幼子,幼子黃袍加身。璴里的目光落在了畫尾的幾個黑色小字上:“這就是昔年的承慧太后啊?!?p> 衛(wèi)氏輕輕點了點頭:“我記得我年少之時被家族選進宮為太后做侍女,說是陪太后喝茶、下棋、射箭,實則是太后要為公子和宗室男子擇親。雖然我還小,太后也已經(jīng)還政了,但那時的我總覺得她是一個威嚴(yán)大于慈愛的女人?!?p> 璴里思索道:“承慧太后一生功績甚多,平叛亂、謀討伐、除政弊,最重要的是大琰如今的盛況離不開她。她是一代鐵血傳奇啊?!?p> 衛(wèi)氏笑道:“你知道得真多啊?!杯l里,你是靠得住的。
璴里不敢當(dāng),她又問:“母親今日如何想起承慧太后了呢?”
衛(wèi)氏搖搖頭,細長的手指輕輕將畫像卷起,便由侍女?dāng)v著起身了。璴里也只是笑笑,陪著她一同走回房間。她的母親,時常令自己摸索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