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
大學生誰會進門前打報告呢？這就是馬岑老師獨創(chuàng)的規(guī)定，據(jù)他所說有助于培養(yǎng)學生們的服從意識，便于學生管理工作。
“看看誰來了。”輔導員馬老師短袖襯衫的扣子一絲不茍地系到最上面一顆，擠出一個豐潤的雙下巴。他瞇起埋在肉堆里的眼睛，厚嘴唇撇了撇，揚起一抹輕蔑的笑容：“進來吧！談天，整個學生會等你一個人，好大的面子啊?！?p> 談天打了個哆嗦走進會議室，藝術學院新一屆學生會八個部門的新部長們、二十多雙少男少女的眼睛都齊刷刷集中在他身上，有的指指點點、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抿嘴憋笑。
他環(huán)視一周搜尋到同在外聯(lián)部做副部的羅子陽，十分疑惑后者竟然沒有幫自己占好位置，旋即便意識這應該是馬老師的安排了。圍著會議桌的兩排座椅已經(jīng)沒有空位，談天就準備去會議室后方搬一把椅子過來。
“不用了！”馬老師用指關節(jié)敲了兩下桌子，伸出手指指向會議長桌的對面——也是他自己對面，道：“你就坐那兒吧，老板位?！?p> “哈哈。”一個女生沒憋住輕聲笑了出來。談天紅著臉向長桌對面座位快步走去，一面低著頭坐定一面偷偷瞥了一眼，笑出聲的是文藝部的孫鈺琪。
馬老師瞇起了眼睛，環(huán)視在場的大二學生們：“在座的各位能走上學生會干事的崗位，按理來說都是我們學院里最拔尖的一波人。下周就會迎來37屆新生，但你們能承擔起學長學姐、學生骨干的榜樣力量嗎？”他的目光停留在對面的談天臉上：“今天我開始懷疑了?！?p> 談天鼓起勇氣，仰頭懇切道：“對不起老師，我不該遲到的！因為搬新宿舍出了點意外…”
“不要找理由！”馬岑擰著眉頭，撇嘴喝罵道：“把責任推卸給搬家？難道在場的只有你一個人今天搬宿舍？你衣服上那是什么，我聞不出你渾身都是糖水味嗎？沒有時間觀念，毫無組織紀律意識，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競聘成副部的！”
馬老師的火氣從五官所有的孔洞中冒出來，一張胖臉還是冷冰冰的，語氣滯澀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今天我們來幫助談天同學找一找自身的不足，幫助他改正缺點，做得更好…”他向右手邊坐在第一位的組織部部長謝夢涵指了指：“一人一條，你先說?！?p> “呃?！敝x夢涵愣了一下，卻馬上意識到這是和輔導員統(tǒng)一戰(zhàn)線、鞏固關系的好機會，她立即進入狀態(tài)道：“談天同學紀律意識淡薄，大一就有晚自習缺勤的問題，經(jīng)常夜不歸宿也沒有和老師報備，希望他能端正態(tài)度，認真改正。”
余光瞥見馬岑滿意地點點頭，談天氣得憋紅了臉卻不敢開口，在心中暗罵道：“在座的有人敢說自己沒翹過晚自習的？夜不歸宿？我開學時就提交了家住姑蘇會經(jīng)?；厝プ〉纳暾?，難道馬岑不知道？”
此刻批評的接力棒已傳到組織部副部楊清磊手中，這位留著中分發(fā)型的男生平時溫溫柔柔，但此刻毅然決然地選擇跟緊部長步調(diào)：“談天同學作為學生會干事，不能帶動宿舍形成良好學習氛圍，經(jīng)常在熄燈后打游戲到很晚，影響到其他同學休息。”
談天此刻只能壓低腦袋雙手攥緊褲子，才勉強不讓自己罵出聲來，心中氣得顫抖：“我唯一一次熬夜打游戲，還是你到我們宿舍來吆喝五排的！真不要臉??！”
理智告訴談天此刻最好的選擇就是沉默，他咬緊牙齒、緊閉嘴巴。現(xiàn)在不過才大二開學，自己的未來三年，考勤批假、評優(yōu)評先、獎助學金、實習求職都掌握在這位強勢且睚眥必報的輔導員手中。談天開始后悔暑假時拒絕了馬岑提出為其新家做裝修效果圖的要求。他看了看神態(tài)悠閑、不時帶著戲謔看自己一眼的文藝部長朱煜，據(jù)說后者花了半個月功夫，最終為馬老師設計了五套滿意的精裝設計圖，也獲得了學生會主席和保研的口頭承諾——這是朱煜自己說的。
“談天不愛惜公物，經(jīng)常坐在教室的桌子上、狠甩寢室的房門，還在畫室的畫板上涂鴉…”
“談天學習不努力，經(jīng)常是最后一個交作業(yè)的，大二了還沒考過英語中級…”
“談天不珍惜糧食，我有一次看到他把還剩了半碗的面條倒掉了…”
“…”
批評聲此起彼伏，竟?jié)u漸由順序發(fā)言變成了搶答，每個人都變得健談了起來。他們對談天的認識變得無比深刻，對他的生活細節(jié)開始了無窮無盡地追索，仿佛引以為傲、以此為榮，將這場以“幫助提高”為目標的批評會變成了一場盛大的、黨同伐異的、尋求抱團安全感的狂歡。
談天的頭以九十度垂在桌板上面，已不再對那些虛實難分的惡語感到憤慨——他逐漸麻木了，五分鐘對他而言好像漫長地像是一個世紀。我真的有這么不堪嗎？談天在心里問自己，我無時無刻都在犯錯嗎？我自頭至尾都是一個失敗者，就沒有一點值得稱道的地方嗎？
“我覺得談天還是非常優(yōu)秀的！”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談天垂下的眼皮猛地睜開，抬頭望過去——幾乎所有人都望了過去，那是外聯(lián)部的部長，童彤。
“至少在外聯(lián)工作方面，我如不他太多了。”童彤轉(zhuǎn)頭與談天對視一眼，而后對馬岑懇切道:“馬老師，也借此機會向您匯報工作。今年學院迎新晚會籌備的時候，我們外聯(lián)部也正在為晚會的抽獎環(huán)節(jié)而焦頭爛額?！?p> 童彤環(huán)視身邊同僚們呆滯地看著自己的面孔，毫不在意地抬起左手朝向談天，燦爛如繁星的雙眸彎成一汪弦月，聲音溫婉卻足以讓每個人聽到：“多虧了談天同學，整個假期都在與企業(yè)和學校周邊的商家談合作、拉贊助，為我們藝術學院爭取到很有吸引力的大獎！”
“那，那是什么呢？”心思單純的生活部副部長唐佳麗沒忍住，適時地捧場問道。
童彤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伸出三根白皙的手指晃了晃：“北門文和造型連鎖店的美發(fā)卡，價值三千塊哦！”
“哇！”這次不止是唐佳麗，在場的少男少女們都忍不住呼了一聲。
有的男同學掰著手指碎碎念：“三千塊啊，這夠剪三年的吧?！庇械呐瑢W交頭接耳嬉笑：“你們要是中獎了一定要請我染燙啊。”
“咳！”
馬岑重重咳了一聲，撇著嘴指關節(jié)狠敲兩下木桌，紛擾的人群終于安寧下來。
“外聯(lián)部任務重，你們辛苦了?！彼闪苏勌煲谎郏稚钌畹乜戳丝赐?，皺著眉話鋒一轉(zhuǎn)：“但是今年各項文體活動還有至少五萬元的缺口，你們還要繼續(xù)努力?。 ?p> 童彤抿著嘴唇不說話，馬岑又仰起頭用鼻孔朝著對面：“談天，你優(yōu)秀的地方我們都看在眼里，而缺點和不足有很多，大家也都是看得見的。你要認清自己問題，端正態(tài)度，要感激幫你指出問題的同學和老師，明白嗎？”
談天機械地點了點腦袋，眼睛里卻只能容得下童彤了。
“謝謝老師，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