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白風清。
白衣飄然,飄然若仙的少女站在房頂上,圣女院中,唯有她的屋頂是最高的,站在這一片平臺之上,天幕暗藍,明月高懸,腳下,琉璃描金的橘色燈火宛若一顆顆小太陽在釋放著無盡的熱量。
白墻青瓦的冷色調在那樣灼灼的光芒下,也有了一絲溫暖的味道,深夜的寒風帶著林間的幽冷,夜空下,層層疊疊的綠色都似蒙了一層半透明的暗色幕布,遮蓋了屬于白日的明媚生機,顯示出一種獨屬于黑夜的沉靜與美好。
面容清冷的少女并不曾刻意展現冷意傲然,僅僅是那樣站著,任憑寬大的衣袖被微風浮動,環(huán)繞著的飄帶起舞,便儼然登臨夜空之上,讓如水的月華成為衣上的華彩。
漆黑的長發(fā)自然垂直腰間,發(fā)上的銀環(huán)閃爍著動人的光澤,微微拂動的發(fā)梢自然卷曲,有些俏皮地纏在飄帶上,如同新勾勒的花紋。
明明是在眼前,那么近,但那份清冷和孤寂環(huán)繞著她,又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遙遠。
擁著被子,瞇著眼,看著少女,楚辰暉的眼中有些迷茫,他是真的看不懂少女的性格,若說天真無邪,也許是的,畢竟她總是正經不起來的懶散樣子,心里想什么,臉上就能夠看出什么,簡單得一目了然??桑瑸槭裁?,她扮演起圣女來,同樣那么像,好像一個人一樣。
不,還是不一樣的,她的冷,和那圣女的冷,全然不同。
正想著,少女抬起手臂,沖著月亮伸去,想要觸摸一樣輕柔,臉上浮現著柔和卻又恍惚的笑容,伸手一握,張開五指,看著空空的手掌,輕聲嘆息,笑容潰散,留下一臉的落寞與悵然若失的惘然。
瞇著的眼睛有些專注,她此刻,在想什么呢?雖有好奇,但好奇心也就僅此而已了,楚辰暉看到那紅唇開啟的時候,就想,他真的不想知道她想什么了。
“好廢啊,這個身體,到現在都沒有辦法修煉——”
頹然垂下手去,顧菲菲單純地說著自己的苦惱。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穿著這具身體曬月亮,但是無論怎樣曬,就是沒辦法吸收月光,不過,也許可以起到保養(yǎng)的效果,這身體已經死了那么久了,還沒見變臭或者長尸斑,指不定就是月光的功效。
畫中的身體是沒有經脈,不能夠修煉,就連修煉那修仙功法,也只能夠感覺到舒暢,其他的,完全不像是正常修煉狀態(tài)應有的樣子。而這具身體,肯定是具有經脈的,絕對是可以修煉的,至少也是能夠修煉武功的,可是,就仿佛是隔了一層什么,顧菲菲絲毫感覺不到所謂的內力在體內流轉的現象。
“……到底怎么辦啊!這都五六天了,圣女不可能總是不會武功的吧!”
想到上房頂還要爬梯子,顧菲菲就黑線,雖然她要梯子的理由是給楚辰暉用,雖然她總是在夜深人靜才上來曬月亮,但是,萬一被人看到……形象啊形象。
果然,無論她真的想什么,他能夠聽到的永遠是這些不正經且無用的牢騷,是因為自己太小了,不應該知道太多嗎?還是……她從來不曾信任?
用被子把自己包裹成繭的楚辰暉聽了輕哼一聲:“你就是為了叫我上來聽你發(fā)牢騷?”
任誰睡得好好的被叫上來,都不可能有更好的語氣了。哪怕是剛才她那副表現,似乎真的很需要人安慰的樣子。
跟南陽他們一起經歷了多次美人計的好處是,楚辰暉現在已經能夠了解一些屬于女孩兒的想法了,剛才她那個樣子,看得他有些難受的樣子,分明就是求安慰吧!
嘴角旋起一個小小的,有些得意的笑容,仿佛是知道了什么秘密,就是不與人說。
轉瞬,想到了那幅落入她手,遲遲不愿意歸還的倚竹少女圖,笑容沒了,瞇著的眼睛似乎很快又要合上,表現出一幅“你很無聊我不想理你”的樣子。
但下一刻,被顧菲菲拽著胳膊搖晃無法保持平衡,順力栽倒,兩個人倒在了一起,具體來說,楚辰暉的腦袋撞到了顧菲菲的懷里,一股冷香撲鼻,顧菲菲沿用了前圣女的習俗,身上的冷香從不斷絕。
“不是啊,你好歹想想辦法??!”顧菲菲索性搶過了被子壓在身下,拄著下巴,眨巴眨巴雙眼,可憐兮兮地看著楚辰暉。
楚辰暉坐正了,這樣的姿勢,兩個人的高矮完全換了過來,好像顧菲菲回到了畫中的視角,仰望著一臉面癱的這個小孩兒。
得益于出身的良好教養(yǎng),讓即便是坐著的小孩兒都顯得一板一眼——啊,也許不應該叫做小孩兒了,小少年更合適一些——端正地坐著,即便是放松的姿勢,也顯示出了足以充當樣板的禮儀。
莫名想到了今日見過的那個齊朗,雖然齊家也是世家,禮儀也很不錯,但是,跟楚辰暉一比,高下立判,總還是缺了那么一點兒味道。
是那種仿佛融于骨血的傲然嗎?
是那種穿了華服也不似王孫的高貴嗎?
還是那種板著臉卻也顯不出威嚴的輕佻態(tài)度?
“你說你第三回上身比前兩次覺得更加沉重,適應時間也更長,照這樣推算,第四回應該會更沉重,第五回可能已經不能上身了。”
神思瞬間回籠,顧菲菲點點頭,是呀是呀,就是因為有這樣的顧慮,她才忍著不去畫中修煉,而是拖著這沉重的身體在外面曬月亮。
畢竟,現在還在九華天音之中,披著圣女皮顯然容易走動,否則——
自投羅網,也不帶這么主動的。
偏著頭,任由月光灑在自己的臉頰上,勾起耳旁一縷長發(fā),卷啊卷的,不能修煉,這對已經品嘗到修煉感受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啊!
“我想,這會不會是因為這身體的年齡已經大了的緣故,如果是小孩兒,會不會更適合一些?”楚辰暉專注思考時,面癱臉也富有魅力,眼神認真,卻沒有看著顧菲菲,隨意地注視著面前的一點,隨意地說,“有機會的話,試一下吧,我殺死一個小孩兒,你去附身?!?p> 平靜淡然地下了決定,烏黑的眼中沒有任何情感的波動,不喜歡,不討厭,不厭惡,完全的仿佛是旁觀的口氣。
顧菲菲一怔,殺人,竟然是這么容易正常的嗎?
印象中,小孩兒捅了人一刀害怕得馬上跑了,手還會不停顫抖,而現在,說起殺人,就好像說起吃飯喝水一樣,外在沒有表現,內在,她也看不清那眼中的情緒。
仔細地看著楚辰暉,從那長長的睫羽看入那比夜空更深沉更黑暗的眸中,她看不到光……心里有一種很酸的情緒在發(fā)酵,有些難受,看著自己纖細瑩白的指頭,悄悄地數,他殺了幾個人呢?不多,算上這具身體才兩個。
哈,兩個,還不多嗎?現代哪個十來歲的孩子能夠殺死兩個人的?自己十來歲的時候還是在和身邊的女孩子比誰的裙子更漂亮,誰得了老師的夸獎的時候吧!
但是,以武俠世界的標準來說,他殺的人真的不多,小說中,那些從小就被培養(yǎng)起來的殺手,恐怕更早的時候就殺了更多的人,便是現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恐怕也有殺人更多的存在……
但是,那些我沒有看到。
心疼了,原因就是那么簡單——我看到了。
手指微動,想要伸出去摸摸小孩兒的頭,說……說什么呢?
匆匆抱了一下小孩兒,對上他詫異的眼眸,尷尬地起身,手上動作,迅速地從繡袋里取出了畫卷。
“那,這個給你拿著吧!”
重新把畫交給楚辰暉,仿佛也交出了心底那份復雜沉重,難以辨清的情緒,顧菲菲輕輕松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怎么,愿意給我了?”楚辰暉拿著畫的一端,看顧菲菲還不松手,眼中有了惱意,“怎么,還是不愿意給?”
“愿意。我……”怎么不愿意呢?
一道白光從顧菲菲持著的一端流向另外一端,迅若流星,楚辰暉驚訝地看著那道白光過后,畫紙驟變,不再是普通紙張的模樣,背面熏得暗黃的地方也不見了,好像成了一張柔韌有加銀光璀璨光滑似錦的布。
對視一眼,同樣驚訝于這一變化的兩人展開畫卷,楚辰暉還不忘提示:“你小心些,別又進去了?!?p> “放心了,只要你不叫我的名字——”
畫面的白光刺目,顧菲菲抬起手臂,想要遮擋,然而下一刻,視線轉換,她再次身入畫中,“怎么回事,你明明沒有叫我的名字,怎么我又進來了?”
惱怒不足以形容顧菲菲的感受,看著恨恨甩袖的顧菲菲,楚辰暉道:“別著急出來,那身體又丟不了,你去看看里面有什么變化沒有,總覺得很不對勁兒?!?p> 當然不對勁兒了,怎么能夠對勁兒?!
作為這幅畫的物主,顧菲菲才一進來,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認主了!竟然認主了!
這幅畫認主了!也就是說,自己認主了!
果然,自己是器靈!
猜測正確卻沒有任何喜悅,驚訝過后,巨大的懊悔襲來。
我干嘛要說愿意??!我干嘛要主動把畫給他??!
悔恨不足以形容顧菲菲此刻的郁卒,一想到自己從此就跟眼前的小屁孩兒綁定了,顧菲菲的心中就是大痛,哀怨不已地瞥過去一眼,那張面癱臉,真是怎么看都不順眼,好歹給個帥哥啊!指不定還有什么精彩戀情等著自己,可現在……
“哇,你欺負我,你算計好了是吧,就是想讓我感動一下,然后讓我感動得做了昏頭昏腦的事情,我現在后悔了,后悔了行不行?”
在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的一剎那,顧菲菲也知道了另一件事情,楚辰暉提出的找小孩兒附身的可能是存在的,并且,很有可能那是自己完全脫離這幅畫的機會,即便是從小嬰孩兒開始過可能有些不太舒服,但,修煉什么的,都是可以從娃娃開始的啊!
最最重要的是,那是一條通往自由的康莊大路?。?p> 越是想,越是懊悔,真是昏了頭了,干嘛感動啊,干嘛心疼啊,感動心疼難道就可以賠上自己一輩子嗎?什么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這就是!
伏地痛哭的顧菲菲完全不顧忌形象,張著嘴“哇哇”的樣子也沒有半點兒淑女,嚎啕的聲音,即便音色不錯,但怎么聽也不會好聽。
“到底怎么了,你哭什么?”
還不太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的楚辰暉不解地問顧菲菲。
“哭什么,我哭什么你不知道啊,裝什么裝!得了便宜還賣乖!”顧菲菲一怒,不哭了,抹著眼淚,瞪著楚辰暉。
——哎呀,眼睛睜得太大,不想流淚也流了。
“我裝什么了……”楚辰暉正要說什么,一道光點沖入他的眉心,驟然失語,他閉上了眼睛,下一瞬再睜開,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果然是時間太長了,反射弧也延長了嗎?這么慢才反應到腦海中,真是……”顧菲菲嘴中嘟囔著,又不滿地問,“那啥,你都知道了什么,跟我說說。”
作為器靈,顧菲菲本應是最了解這幅畫的人,但是,誰讓她是半道出家的呢?
眼中的喜色幾乎要溢出來,抿著唇,表情卻是嚴肅的,目光移到顧菲菲身上后,楚辰暉又沉了臉:“你又騙我!”
什么仙女,都是假的,不過是仙器的器靈罷了!
什么不能修煉,也是假的,不過是修煉的方法她都沒有罷了!
什么無所不能,更是假的,不過是知道幾部武功秘籍罷了。
顧菲菲委委屈屈地撇嘴,淚水似乎又要落下來了,“我沒有故意……”
——她是沒有故意,只是有意騙人罷了。
半垂著眼簾,眼珠亂轉,不知道楚辰暉知道了什么,自己騙他的,可是多了去了。
“是,你是沒有故意,只不過,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你想要當仙女想很久了吧,可惜了,現在你怎么想都沒有用了,即便是仙器的器靈,你也是個器靈,需要老老實實地待在里面,之前說的那件事,如果我心情好,倒是可以讓你去試一試,不過,想來也是不成了吧,誰讓你認主了呢?無論是在大人的身體還是小孩兒的身體里,你都要乖乖聽我的話,當然了,我也不是個不好說話的主子,只要你乖一點兒,我是不會亂提要求的?!?p>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楚辰暉今朝翻身做主人,心情大好,言語間也就寬松了些,談不上既往不咎,不過,現在倒是可以暫時放過。
楚辰暉清楚得很,雖然自己現在是主人了,理論上握有掌控權,但是認主認得倉促巧合,自身的實力又不足,便是有了仙器,也不能夠操縱,倒不如任由顧菲菲自己發(fā)揮,好歹是她的棲身之地,斷沒有不會用的可能,這樣一來,反而比自己用更加順手方便。
表面上,自己對顧菲菲是有約束力的,但是主仆實力的不對等,如果她執(zhí)意不聽話,造成反噬,損傷的反而是自己。
有了這樣一層顧慮,他樂得寬松一些,更何況,仙器的反噬,怕是一旦產生就會要了自己的小命吧!
顧菲菲完全不知道自己還有反客為主的可能,聽楚辰暉的意思是既往不咎,苦中作樂地想到,還好吧,這已經算是比較好的情況了,她是不是還可以慶幸一下,以前沒有得罪楚辰暉?
面上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怪我了?”
楚辰暉點頭:“嗯,暫時先原諒你吧!”
顧菲菲很夸張地松口氣,對上楚辰暉戲謔的眼眸,訕訕一笑:“那個,你也說了,我的確很想當仙女嘛!”
幾天沒有進入畫中,顧菲菲借口去看看,趕緊躲開楚辰暉到里面去了,因為楚辰暉自身的實力低下,畫中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也許,地方大了一點兒?
看著有跑馬場那么大的竹籬笆內多出了小小的一汪湖水,顧菲菲略有喜色,以后洗澡,可以不用那么麻煩了。
進去暢游了一圈出來,臨走時猛然想,不知道這湖水是不是靈泉,有沒有易經洗髓的效果。
“楚辰暉,來,這杯水給你喝?!币艘槐f出去,雖然已經認主了,但因為主人實力不足,顧菲菲在畫中的原身依舊不能夠出去。
楚辰暉接過竹杯,清澄的水在碧綠竹杯的映襯下綠意盎然,清香的氣息撲鼻,聞一聞,心神舒暢,“這是什么水?”
“你喝就是了,問那么多做什么,難道我還能害你不成?”
顧菲菲反問一句,看著楚辰暉把水喝了,心中一喜,哈哈,叫你以前潑姐狗血,現在給你喝姐的洗澡水!
“沒什么味道,不過挺好喝的。”
喝完之后遞還了竹杯,楚辰暉抿了抿唇,似乎還在細細品味這水到底有什么不同。
沒有腹痛,也沒有馬上排出黑色的污垢,那么,也就是沒有易經洗髓的效果了?
“這是什么水?”
顧菲菲略顯失望地搖了搖頭,說:“我原以為……沒什么了,你不困啊,還不睡覺!”
惡作劇的目的是達到了,并且成功了,可是心底里,為什么并不高興,反而覺得有些愧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