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蘇玉妍端著兩盞桂花茶再次來到宋氏屋里,蘇慎與宋氏已經(jīng)安然入座,蘇慎滿面笑容坐在上首;而宋氏也一改往日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孔,正打發(fā)江媽媽著人去安排晚飯,見她進來,便淡淡說道,“這端茶倒水的事,往后就讓丫頭們?nèi)プ觯銊e再親自動手了。”
蘇玉妍溫馴地應(yīng)了聲“是”,便端了一盞捧到宋氏跟前,笑微微地說道,“別人面前,女兒自不會親自端茶倒水,可在爹娘面前,女兒卻是樂此不疲的。”說完,又捧了另一盞奉給蘇慎。
宋氏接了茶,看了看女兒沒有說話,蘇慎卻忍不住笑道,“有女如此,真乃我蘇慎之福也!”
宋氏聞言,不由得白了他一眼,便又催江媽媽去廚房。
按以往的慣例,蘇慎與蘇玉妍同吃,而蘇玉修則與他的生母豐姨娘同吃,宋氏卻是一個人獨吃的,當(dāng)然,偶爾蘇玉妍也會留下來陪她一起吃。
蘇玉妍坐在宋氏身旁,這時便輕輕拽了拽宋氏的衣袖,笑嘻嘻地望著她,“聽春榮說今天做了桂花糕,女兒也想留下來飽飽口福……”
“你若想吃,回頭讓春榮送幾塊過去不就成了?”宋氏轉(zhuǎn)臉看了看她,干脆地拒絕。
“娘……”蘇玉妍便抱著宋氏的胳膊輕輕搖晃,“在娘的屋里吃,味道可是大不同哦……”
耐不住女兒軟磨硬泡,宋氏終是狠不下心來,只得點頭答應(yīng)。
蘇玉妍頓時大喜,朝江媽媽使了個眼色。江媽媽會心一笑,遂打起氈簾出去。
見蘇玉妍順利留下來,蘇慎自然也厚著臉皮沒有挪步。
屋里只剩下他們?nèi)耍瑲夥针y免有些尷尬。不過,蘇玉妍是居心讓夫妻倆人漸漸消除隔閡,當(dāng)然要打起全副精神來應(yīng)付,不免搜腸刮肚尋了許多開心的笑話來引他二人發(fā)笑。蘇慎素來與女兒默契頗深,自然不遺余力地配合,不時發(fā)出哈哈大笑,宋氏雖然沒有露出笑容,卻也被蘇玉妍說得唇角微翹幾乎忍俊不禁。
就在蘇玉妍幾欲詞窮之時,終于盼來了從學(xué)館回來的救星蘇玉修。雖然宋氏對豐姨娘母子視若不見,可蘇玉修對她這個嫡母卻素來恭敬有加,晨昏定省無一日有誤,當(dāng)然,與蘇玉妍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關(guān)系也十分親厚融洽。
蘇玉修今年十歲,頭發(fā)濃密,濃眉大眼,身體尚未發(fā)育,還略微帶點嬰兒肥,長得白白胖胖的很是喜人。他進得門來,抬頭看見父親與姐姐都在嫡母屋內(nèi),不由得吃了一驚,微怔之后就忙給父親和嫡母磕頭問安。
宋氏也不看他,只擺手讓他起來。蘇慎本待要問幾句,想了想便也作罷,只吩咐他吃飯之后認真溫書。
蘇玉修自是不敢違逆,恭聲答應(yīng)之后就退了出去。
這時,江媽媽也領(lǐng)著春草與春榮、春芳幾個大丫頭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進來,擺桌安箸,不一會兒便擺布停當(dāng),笑吟吟地請大家入席。
雖然準備不太充分,晚餐卻還是比以往豐盛許多。
宋氏身體孱弱,素來吃得不多,只略略動了幾筷就擱下了碗箸,春榮急忙奉上才沏好的枸杞茶。
而蘇慎在宋氏沒有出言攆他出門的情況下,心情自然好得無法形容,加上席上佳肴色香味美,不免多吃了兩碗,放下碗筷時,正對上蘇玉妍熠熠生輝的雙眸,便向她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當(dāng)著宋氏的面,很多的話都不好說明,只有等到父女二人獨處,他才好暢所欲言。
看到蘇慎今天成功地留下來一起吃飯,蘇玉妍心里也十分高興。想起宋氏先前說要跟蘇慎商量的事,草草吃罷便尋了借口起身告辭,“天色尚早,我還要去二弟那里坐坐……”
宋氏知她與那個庶弟一向親近,想到蘇玉修將來興許還能成為女兒的臂助,也就沒有攔她。
蘇玉妍走后,蘇慎一下子就覺得緊張起來,當(dāng)下便半欠著身子,尋思著找個什么話題來繼續(xù)好不容易才改善的氣氛,就聽宋氏說道,“老爺先別急著走,妾身還有話要跟老爺說?!?p> 蘇慎的身子一下子繃得筆直,臉上立即堆起笑容,“夫人請講,在下愿聞其詳。”
他這番刻意討好的架式若放在豐姨娘面前,豐姨娘只怕會心花怒放,可宋氏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移過眸光,轉(zhuǎn)向那厚重的氈簾,“今日收到昌寧來信,提及妍兒的婚事,妾身想……”
不待她說完,蘇慎便大聲打斷她的話頭,“你想讓妍兒去昌寧?!”原以為今天氣氛緩和是件喜事,沒想這里頭竟隱藏著這樣的暗涌。
宋氏抬頭,冷冷地看著丈夫,“是?!?p> 蘇慎與妻子對視了半晌,目光終于緩緩?fù)A粼谄拮宇^上那支喜鵲登梅的玉籫上,一向溫和的面容上浮起幾分陰郁之色來,“為什么非得去昌寧?昌寧有什么好?妍兒在信陽過了十幾年,這不都好好的么?難道在信陽,就找不到可以匹配得上她的男子?”
一連串的質(zhì)問,透過蘇慎極其低柔略顯沙啞的噪音說出來,平添幾分蒼涼與無奈。十五年來,他從不曾拂逆過宋氏,順從幾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但凡宋氏所求,他無所不應(yīng)??墒沁@一次,宋氏竟然想要帶走他的女兒!想到朝夕相處的女兒從他身邊離開,就如同在他心上剜了一刀,那種無法割舍的愛憐與痛苦,讓他這個在妻子面前溫馴了十五年的男子再也無法忍受——昌寧,有太多的糾葛與恩怨!不,絕不能讓女兒回到昌寧,女兒倘若知道了那些塵封的往事,又叫他情何以堪?
“問得好,問得好!”宋氏沉默良久,驀然抬頭,盯著蘇慎冷冷說道,“昌寧好不好暫且不說。但是,妍兒是我的女兒,我不能讓她的后半輩子也跟我一樣如此庸碌平凡!我要讓她過上她想要的日子!”
“德詩,這輩子是我負了你,不能給你想要的生活……可是妍兒她,她是個善良純真的小姑娘。”蘇慎忍不住打斷宋氏的話,“也許,在她看來,這樣平淡安寧的日子,才是最好的?!彼梢钥隙ǎ呐畠?,與他的想法必定相同。
宋氏皺了皺眉,冷聲說道,“她不過是井底之蛙,哪里知道什么才是最好?可是,我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經(jīng)過這三年來的朝夕相處,她又怎么會不知道女兒的個性?女兒的相貌秉承了自己,可性格卻隨了蘇慎,說得好聽是善良淳厚,說得不中聽些,便是天真怯懦。所幸還未及笄,給她一年的時間,已足以讓女兒改頭換面了。
“德詩,你就不能再想想?昌寧不比信陽,魚龍混雜,人心不古……”蘇慎自知無法輕易說服妻子,但還是存著一絲僥幸,畢竟,妻子如今對妍兒的態(tài)度與之前已經(jīng)有天壤之別,若真心疼愛女兒,興許還有商量的余地。
“妾身的話說完了,老爺可以離開了?!彼问蠀s絲毫不為所動,一臉漠然地看著蘇慎,
見妻子說得斬釘截鐵,蘇慎不由得心里一陣焦急,猛地抬起頭來,望著宋氏頭上那支喜鵲登梅玉籫,唇邊掛起一絲冷笑,“德詩,你此次要攜妍兒進京,真的就只是為了妍兒的婚事這么簡單?”
宋氏迎上蘇慎的目光,眼中閃過一絲凌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就知道,十五年來,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蘇慎只覺心里一痛,臉上卻露出嘲弄之色來,“都已經(jīng)過去十五年了,你難道還放不下?”
“是的,十五年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宋氏臉色一沉,豁然站起身來,沖著蘇慎冷冷說道?!?p> “宋德詩!此去昌寧有多兇險,你難道不知道么?妍兒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真忍心讓她卷入到當(dāng)年的恩怨里?!”蘇慎渾身一顫。
“妍兒是我的女兒,就得聽從我的安排,她別無選擇。”宋氏面無表情地說。
蘇慎聞言,只氣得渾身發(fā)抖,伸手指著宋氏,好半晌才緩緩說道,“人說‘虎毒不食子’,畜生尚且知道骨肉親情,難道你連……它也不如么?”他恨極之時沖口而出,“畜生”二字在嘴邊滾了幾滾,卻終是無法對著面前這個愛入骨髓的女子說出口來。
宋氏看著蘇慎瞬間變得灰敗的臉色,只覺心頭一陣暢快,臉上的笑意更濃,“你道我不如它,也不想想你自己,難道有一絲半點強于它處?”
此言一出,蘇慎想起往事,臉色更不好看,恨不得立時逃出屋去,但想到女兒那如花月般燦爛的笑臉,他就不由得強迫自己鎮(zhèn)定,他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對上宋氏滿含譏笑的眼睛,“宋德詩,十五年來我不曾拂逆過你任何心意,可是這一件,我決不會如你所愿!妍兒是我蘇家的女兒,我決不會讓你把她帶走!”
話音未落,就見宋氏雙袖一展,拂落案上的茶盞,茶盞掉在地上,發(fā)出“咣啷”一聲脆響。
清脆的響聲驚動了候在門外的江媽媽。因為老爺留在夫人屋里的緣故,江媽媽情知今日有些不同,便支開了夫人的兩個貼身丫頭春榮與春芳,只有她一人守在門外。門口掛著厚重的氈簾,無法看到屋里的情形,剛才老爺與夫人爭執(zhí)的聲音雖然不大,卻也不小,一字不落全落入她的耳中,只聽她心驚肉跳,此時再聽到茶盞落地,更是駭然,不禁在心中暗誦佛經(jīng)。
屋里有片刻的沉寂。
就在江媽媽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淺灰色的氈簾時,又聽里頭傳來宋氏怒極而笑的聲音,“呵呵,呵呵……你蘇慎通天的本領(lǐng)我十五年前就領(lǐng)教過了,那些齷齪的小伎倆,我宋德詩還不放在眼內(nèi)!今日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休想阻止妍兒去昌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