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的蘇玉妍,正在書房里與庶弟蘇玉修相談甚歡,根本不知道父母雙親正在為自己上京的事發(fā)生了爭執(zhí),而且爭執(zhí)的內(nèi)容還牽涉到十五年前那些不為人知的秘辛往事。
蘇家只有一個書房,卻設(shè)在第三進小院蘇玉修的臥房之側(cè)。原因無它,只因蘇慎太過溺愛蘇玉妍,某天聽她說豐姨娘那里清靜適宜看書,便把書房設(shè)在那里。
蘇玉妍來到大樂之后,有兩件最過快意的事。第一件,便是能恣意暢快地看蘇慎收藏的各類書籍,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不涉獵一二,以此來打發(fā)漫長無聊的時光;第二件,便是有個手足般的兄弟和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親。當然,被她感化的宋氏現(xiàn)在也勉強算得上是個好母親了,前幾天又讓江媽媽督促她繡花來著,看樣子是想把她改造成正經(jīng)的大家閨秀。
父親就不必說了,除了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給她賞玩,幾乎無所不從。而這個便宜兄弟蘇玉修,雖然不是一母所出,卻跟嫡親姐弟并無兩樣,不論生母豐姨娘給他做了什么吃食,他總要分出一半給姐姐;從學(xué)館回來,給父親和嫡母請安之后便徑直到姐姐屋里給她講些外頭發(fā)生的新鮮事情,等等這些無法詳盡道來。
令蘇玉妍深為觸動的是,這個兄弟雖然年紀不大,卻擔當不小,聽說小時候姐弟倆偷偷溜出去游玩,姐姐不小心掉進河里,差點命歸黃泉,蘇慎怒極,要將兩個隨侍丫頭打死,還是蘇玉修主動出來把罪責包攬在自己身上,最后也被蘇慎請了家法,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才能下地走動。聽說自此之后,姐弟倆人的感情就更加深厚了。
由此,不管宋氏與蘇慎如何對待蘇玉修,蘇玉妍也還是盡一個姐姐應(yīng)盡的責任,悉心照料談不上,卻也是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著他。畢竟,一個庶子,不管在家中,還是在族里,地位與嫡子都相去甚遠,尤其還有宋氏這樣的嫡母在上,那就更得處處小心了。
往日里,都是姐姐問兄弟答,可是今天,卻是兄弟問姐姐答。
蘇玉修滿臉崇拜地望著姐姐。
“姐,父親今天怎么也在母親屋里?”
“姐,母親今天又留你吃飯了?”
“姐,你都用了什么法子哄母親開心?”
……
等他問完,蘇玉妍這才舉起手來,作了個“安靜”的手勢,見他慢慢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這才故弄玄虛地笑道,“你都問完了嗎?”
蘇玉修認真地點頭。
“那好,我都告訴你。”蘇玉妍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今天送了一副護膝給母親,之后又送了桂花茶,之后我就賴在母親屋里吃飯,父親正好回來,便也順便留下吃飯了?!闭f到這里,便戛然而止。
等了半晌,仍未聽見姐姐續(xù)說下去,蘇玉修尚未完全坐上椅面的屁股一下子重重地落下去,哭笑不得地望著姐姐,“姐,你說完了?”
“嗯。”蘇玉妍十分鄭重地點頭。“說完了。怎么,你不相信?還是不滿意?”
“何止是不滿意,簡直就是——”蘇玉修沮喪地揮了揮手,把涌到嘴邊的不滿吞了下去,復(fù)又小聲問道,“對了,姐,聽說今天昌寧又來信了?”
蘇玉妍白了他一眼,“昌寧不是每年都有信來的么?你這么神秘干什么?”忽想起什么似的,又問“莫非這昌寧的來信,與你有什么相干?”
蘇玉修朝門外看了兩眼,確定無人時,這才向前傾著身子,神秘兮兮地低聲說道,“與我自是不相干,可是我聽說,姐姐的外祖家要接姐姐去昌寧了!”
“我才從母親房里過來,壓根兒就沒聽她提起此事?!彼问想m然沒有說是她娘家人要接自己進京,可卻明明白白地跟她說了去昌寧的事,不過蘇玉修一早就去了學(xué)館,他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情的?蘇玉妍心里一動,旋即笑道,“你這是從哪里聽來的風言風語?就算道聽途說,也得有個說詞才行?!?p> “這么說,姐姐是當真不知道要去昌寧的事?”蘇玉修似笑非笑地看著姐姐,既不肯定自己所說,卻也不否定,心里卻在暗自琢磨著姐姐到底知不知情,若真不知情,自己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她,就正好讓她有個心理準備;若是她已從嫡母那里知道此事,自己的舉動自然會惹姐姐生疑,別的不說,僅是消息來源,就足以讓嫡母大怒——他一個庶子,如此輕易地知曉嫡母書信的內(nèi)容,就算不他并不曾偷看,姐姐也一定會懷疑他。
蘇玉妍雖然懷疑消息的來源,可她畢竟沒有親眼目睹過書信,也不敢確定宋氏是否是因為看過家信之后才作出送她去昌寧的決定,當下便揮手輕輕捶了他一拳,小聲嗔道,“母親那里尚未透出消息來,你就別亂說了!這話讓我聽見猶可,若讓母親聽到,認真追究起來,那可不是玩的!”蘇家家法甚嚴,除了在自己面前有些無力之外,對別人可都是毫不容情的,若宋氏知道庶子竟敢偷看自己的信箋,蘇玉修這條命就算去掉半條了。
見姐姐似信非信,蘇玉修便繞過紅漆桌案,走到她身邊,十分鄭重地說道,“姐姐,我說的都是真的,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把你接走了。”
“哈哈哈哈——”為掩飾心中的驚訝,蘇玉妍不由得脆聲大笑,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慢慢息聲,突然又板起臉來,伸手指向蘇玉修,纖纖素指差點撣到他的鼻子上,“既然你說你所言都是真的,那你告訴我,這些消息你是從哪里得來的?難道是私自拆看了母親的信箋?!”
聽姐姐聲色俱厲地指責自己,蘇玉修不免心生懼意,避開她凌厲的目光,小聲說道,“我,我是聽姨娘說的。”
宋氏免了豐姨娘的晨昏定省,兩人甚少見面,除了逢年過節(jié),豐姨娘鮮少與宋氏走動,又是從哪里知道此事的?蘇玉妍心里一驚,疾步上前掩上房門,繼而小聲問道,“你娘她是怎么說的?”在蘇玉修面前,她從來沒有稱過豐姨娘為姨娘,總是以“你娘”呼之。
就因為這樣的稱呼,才讓蘇玉修深深地體會到生母是被這個嫡姐尊重的,也才會讓他對這個嫡姐親如一母同胞的姐姐。他躊躇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了實話,“……是姐姐屋里的春芽告訴我娘的?!?p> 春芽?春芽一直屋里侍候,她又怎么會知道信里的內(nèi)容?蘇玉妍心里一忖,忽想起宋氏屋里摔碎的桂花露和宋氏所說的“春芽不能用了”的話,只覺腦中閃過什么,不禁眉峰一顰。
蘇玉修看姐姐秀眉緊鎖十分苦惱的樣子,便又說了一句,“早上我去學(xué)館的時候,看見春芽拿了封信往上房去了,也不知拿的是不是昌寧的信。”
這句提醒,頓時讓蘇玉妍紛亂的思緒一下子理順了——春芽與豐姨娘一向走得近,許是春芽偷看了信箋怕自己也會隨了小姐上京,便偷偷求豐姨娘出主意,于是乎便有了春芽跪求宋氏的那一幕,也正是因為那樣,宋氏覺出不對,這才說出春芽不能用了的話。雖然不能肯定事情就是自己猜想的那樣,蘇玉妍還是忍不住問道,“難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聽姐姐這么說,蘇玉修就知道她對自己的半信半疑,當下便繼續(xù)說道,“姐姐,信里還說,朝中要為有功勛的重臣之子擇選妻室,還要給各位成年的皇子世子們選妃,你外祖家讓你這個時候上京,會不會是……”
若說先前春芽泄露了信中秘密的事只是讓蘇玉妍覺得震驚,此時蘇玉修這話卻如同平地驚雷,驚得她心跳如鼓——回想起宋氏之前的話,她愈發(fā)肯定了此事的真實性。嫁人她不怕,年紀大了,終是要嫁人的。嫁給一般世家倒也罷了,若入深宮,豈不是再無重見天日之時?難道宋氏口口聲聲要為女兒謀劃的錦繡前程,竟然是要送女兒入宮為妃?原以為這三年的努力有了回報,卻不想得來的竟會是宋氏這樣的回報!不,這不是她想要的,決不能去昌寧!至少,不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去昌寧,一定要想辦法拖一拖!
蘇玉修見一向鎮(zhèn)定自若的姐姐臉色陡然變得煞白,也知她定是被這個消息嚇到了。他雖然年紀不大,卻因生母豐姨娘是宋氏從昌寧帶來的陪嫁而知曉很多昌寧的風土人情,加上宋家原是大族,豐姨娘此前又是宋氏的貼身丫頭,所以更是連許多皇家秘辛都多多少少有所風聞,此時想到茲事體大,也不由得一陣心驚,急忙上前,扶她在桌邊的錦杌上坐了,這才急切地問道,“姐,你要不要緊?”
“我沒事?!碧K玉妍定了定神,無力地擺擺手,失神的眸光下意識地落在前面那棟房屋上——當初她還慶幸自己穿越到如此簡單的人家,沒想到,看似簡單的表面,內(nèi)里卻藏著如此的錯綜復(fù)雜的暗涌。她想要平平淡淡過一輩子愿望只怕也要成為奢望了!
蘇玉修料不到自己的話竟然會引起姐姐如此大的反應(yīng),心里后悔不迭,同時卻又慶幸自己早一步知道信中內(nèi)容而提前告訴了姐姐,要不然,等到臨行之際,就再無法可想,再無路可退了!
姐弟倆各自想著心事,屋里一時沉寂無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面天色漸漸暗沉下來,蘇玉妍才陡然驚覺,抬眸看見蘇玉修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便強笑道,“我沒事,你別擔心——事情興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p> 一語未了,蘇玉修已站起身來,認真地說道,“若事情沒有回旋的余地,我愿陪姐姐一同去昌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