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武德堂。
呂嵩端坐首座,神色肅然。
展昭垂手站立在堂下。用余光看了一眼呂嵩:從眼里的血絲看,呂嵩也是一夜未眠。站在展昭前排的兩個人也是悄無聲息。堂里安靜至極。甚至能聽到幾個人的呼吸。
“昨夜發(fā)生的事想必你們已經(jīng)知曉了?!眳吾蚤_口了:“昨日我將山育家臣只身入京消息稟報了官家。而就在剛剛,官家召我入宮,命皇城司不動聲色,密查此案?!比藙傄R聲稱喏,便聽呂嵩接著道:“蹊蹺的是,官家已經(jīng)提前知曉此人已死。我問過守門當(dāng)值的親從官,昨夜和今晨并無開封府的人入宮覲見。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三人同時詫異的看向呂嵩:親從官,是皇城司拱衛(wèi)大內(nèi)的最核心力量,亦是皇城司人數(shù)最多的部門,由呂嵩親自調(diào)動掌管。親從官均是從禁軍各個軍、營千挑萬選出身家清白,儀表堂堂且武藝出眾的青年弁佐擔(dān)任。三千親從官每日十二個時辰輪流守衛(wèi)在大內(nèi)的最后六個門,即正南三門,東華門、西華門、拱宸門,寸步不離。外臣入宮覲見,無論官秩多高身份多尊貴,必須向當(dāng)值親從官遞交入宮腰牌或出示官家旨意留作存檔,并且每日向呂嵩和案牘司上繳記錄。而就在這一夜,在沒有外官入宮的情形下居然有人向官家稟報了昨夜發(fā)生的一切!
站在展昭前方的一人上前半步,向呂嵩一揖道:“屬下認(rèn)為,此事不足為慮。白凡樓乃東京最豪奢的酒樓,常有達官顯貴在此間飲酒作樂。而屬下亦耳聞宮里有頭面的內(nèi)官也會偷偷出宮前去消遣。想那些內(nèi)官閹寺整日日在宮中,閑來無事就好傳些秘辛詭事,而今出了這么大人命案子,不定就是他們傳到官家的耳朵里。”呂嵩看了看說話的人:三十多歲,身材消瘦,兩頰隱隱發(fā)暗,眼若饑鷹,加上一支鷹鉤鼻,一望而去便不討人喜歡。身著靛青色的皇城司袍掛,頭戴皇城司武官制式烏紗帽,腳蹬嶄新黑履,修飾得一絲不茍。因為在武德堂議事,幾個人都未攜帶兵器。此人名為上官英,探事司指揮使,官秩正五品。在現(xiàn)今的皇城司里,地位僅次于都指揮使和司丞。呂嵩接著聽上官英道:“屬下覺得事已至此,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此人來京未通過鴻臚寺,也未入駐都亭西驛,怕是干些拿不上臺面的勾當(dāng)。屬下于凌晨時分知曉此事,已經(jīng)調(diào)集了最精銳的探子在都亭西驛和白凡樓附近蟄伏。無論有何風(fēng)吹草動,不出半個時辰探事司就會有消息?!苯又?,上官英瞥了一眼側(cè)后方站著的展昭,又回過頭來對呂嵩說:“不過如此重要的人來東京,緝捕司得到消息未跟探事司通氣就單獨行動,展都頭怕是草率了些?!?p> 展昭聽著話頭眉毛不禁一跳,這個上官英是要把責(zé)任一股腦的推到自己頭上。只是自己無論從資歷、經(jīng)驗還是位份均低于上官英,且山育家臣確實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升天,無論如何自己逃脫不了干系。想著,展昭答道:“上官指揮使說的是。只是,”展昭抬頭看了看呂嵩,繼續(xù)回道:“只是此人確實行蹤詭秘,卑職為免走露消息打草驚蛇,才。。。”
上官英見展昭回話吞吐,以為戳到了展昭痛處,內(nèi)心不禁一絲竊喜:本來自己對這個展昭并無惡感,只是展昭進入皇城司不過數(shù)年,但不知何故居然頗得呂嵩信任,升遷速度卻可謂是一年一個臺階。展昭此次掌握機密諜報而沒有跟探事司通氣,明擺是沒有將自己和探事司放在眼里。展昭此次辦砸這么大的差事,不定會有什么處分。上官英正思索著如何搶白展昭,忽聽身邊一個慢吞吞的聲音說道:“屬下認(rèn)為山育家臣之死固然是麻煩事,卻并非急務(wù)?!?p> 此言一出,在場其余三人均看過來,呂嵩款款說道:“歸無行,說下去?!?p> “是?!泵麨闅w無行的男子不顧身旁上官英的目光,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山育家族在黨項部族里舉足輕重,但是此次私下派出家臣來東京,且沒有通過朝廷規(guī)定的通路,即可視為諜匪細作行徑?;食撬炯幢阏娴乃较绿帥Q他,山育家族不會也不敢將此事叼登出來。只是未搜集到于我有用消息實是可惜。至于官家從何渠道得知消息,此事確乎非同尋常?!睔w無行看了看身邊的上官英和展昭,并向呂嵩使了眼色,不再說下去。
呂嵩心領(lǐng)神會,便命上官英展昭二人:“你二人先行回各司辦差,不要離衙?!倍藘?nèi)心說不出的別扭,嘴上卻稱喏離去。
堂上只剩呂、歸二人。呂嵩待二人走遠,呂嵩問道:“何以見得?”
歸無行,是皇城司司丞兼領(lǐng)案牘司勾當(dāng)。四十歲出頭年紀(jì),臉色鐵青面無表情,如廟里一尊泥像,誰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歸無行是建司以來首個不以武官軍功而以進士出身進入皇城司的人,可謂在一群武夫中鶴立雞群。自呂嵩執(zhí)掌皇城司便立即扶持歸無行建立起案牘司,并使之成為整個皇城司的中樞。而歸無行除了有過目不忘之能,做事還極有章法。待呂嵩掌權(quán),便攜手與其重新制定皇城司人員的招選、行事、刑罰、晉升等規(guī)則,讓整個皇城司脫胎換骨。除了做好皇家耳目,還逐漸成為皇家一柄鋒利無匹的利劍:清除蟄伏境內(nèi)的外族斥候細作,追查叛逆貳臣,緝拿賊寇巨盜等。之后一路屢建奇功,極受先太后和少年官家信賴。而皇城司也自此威名遠播,皇城司所到之處,甚至連普通賊盜聞風(fēng)即退避三舍。由于皇城司忠心耿耿且功勞卓著,先太后一改祖宗成法,破天荒的將都指揮使呂嵩的官秩提升到正二品,正式成為朝廷高階武官。而這一切的推手以及幕后的功臣,就是看似不起眼的歸無行。
這一文一武搭檔已逾十載,彼此極為熟悉。二人均是深沉之人,歸無行思索片刻,緩緩答道:“吾恐季孫之憂,在蕭墻之內(nèi)?!眳吾砸徽?,接著問:“你是說?”“皇城司內(nèi)恐有家賊?!?p> 呂嵩內(nèi)心一震,嘴上卻不肯帶出:“靜翁(歸無行字)過慮了吧。誰人不知我皇城司歷來門栓最牢,家法最嚴(yán)。誰吃了豹子膽,敢以身試法?”
歸無行語氣不變,道:“大人,近日屬下觀各軍、營的蟄伏密探回稟的機密,發(fā)現(xiàn)自太后薨逝官家親政,各軍、營里有一眾青年弁佐有升遷跡象,卻未見登朝廷邸報。屬下通過兵部才知曉,這些人是官家親自簡拔,未經(jīng)屬官和武選司之手。屬下唯恐皇城司內(nèi)也不乏此等情形?!?p> 呂嵩站起身一邊踱步一邊思量,他其實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執(zhí)掌皇城司以來,夙興夜寐,殫精竭慮以致有皇城司如今威勢滔天。皇城司身處天子肘腋之間,最是天子心腹之職,然而自己的發(fā)跡卻并非出自當(dāng)今。他倒不是擔(dān)憂平調(diào)或升遷他往,只皇城司和自己的秘密實在太多。顯見朝廷正值人事改弦更張之際,如若不是親近之人來接手,豈不是白白送把柄與人?歸無行與自己一樣均非官家心腹,也同樣不年輕了。想到此處,呂嵩不禁一陣心憂。但是有些話即便對歸無行也是不能和盤托出的。
想著,呂嵩有了主意:“靜翁,我們上一次內(nèi)察是何時?”歸無行一怔,答:“已有三年。不知大人。。。”“此次的內(nèi)察,你來主理?!眳吾缘馈靶惺乱?,辦法也要變一變。至于山育家臣的案子,也要盡快給官家一個說法。”
展昭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正胡思亂想著:自打進入皇城司,這是第一次辦砸了差事,且是一樁涉及‘地’字級的機密要件?;食撬镜臋C密按‘天、地、玄、黃’劃分為四個等級。其中,‘天’字級機密事涉皇室貴胄以及敵酋首腦,在司內(nèi)只都指揮使和司丞有權(quán)知曉。‘地’字級機密為朝廷高官和邊境要聞機密,通常也只通報到各司指揮使為止,且直至分配差事時才會知曉機密全貌?;食撬緝?nèi)等級森嚴(yán),對機密管束極其苛刻。此次能接觸到‘地’字級機密案件,是呂嵩直截下令給展昭。緝捕司自上一任指揮使丁憂離任,緝捕司便群龍無首,暫由資歷最老的都頭邢義代為執(zhí)掌。而在緝捕司四大都頭里,以展昭最為年輕。初接到命令時展昭不免有所欣喜,畢竟是自己首次接觸到‘地’字機要,且直接越過了其他三個捕頭。本是建功之際,不想出師未捷,便遭遇了這等意外。正胡亂想著,便聽身邊有人呼喚自己:“展都頭,都指揮使有請?!?p> 展昭徑直走到武德堂,見呂嵩正在書寫著什么。展昭不敢打擾,靜等著呂嵩寫完。呂嵩未抬頭,指了指堂下的椅子示意展昭入座。少時寫完,將案牘遞給展昭并說道:“雄飛,山育家臣的案子不必自責(zé)。我已發(fā)信給蟄伏在黨項部族的探子,讓他從內(nèi)部探明山育密使來意。相信不出十日應(yīng)該就有回信。如今你的差事有兩條,一是與上官英配合,繼續(xù)追查殺害山育家臣的兇手。二是查找山育密使來東京后接觸的人。就從那個白凡樓入手。”
“是?!闭拐训昧?,正欲離開,卻又被呂嵩叫住:“近日,你留心一下你們第四都的僚屬。有行止可疑的人,可直截報予我知。”
展昭聽完,怔怔看著呂嵩,不明其意。
“司里要開啟內(nèi)查。出入我口,入于人耳,你是第一個。不可再向他人提起?!眳吾哉f道。
內(nèi)查,是皇城司里人人膽寒的事。皇城司本就屬監(jiān)察衙門,又與其他各部不相統(tǒng)屬。其他各部各司均無權(quán)對皇城司行事進行干預(yù),更不可能監(jiān)察。故監(jiān)察皇城司的也只能是自己人。內(nèi)查的時間不定,完全按照都指揮使的心情來定。上一次內(nèi)查時,展昭所在的第四都都頭便因與禁軍軍官私下有錢財往來,連老家都被翻了個底朝天,翻找出受賄證據(jù),直接被緝拿。要不是念在平日對呂嵩忠心,只刺配流放了千里之外的煙瘴之地。其他人則沒有那么幸運,被打入皇城司的司牢受盡折磨。。據(jù)說每次內(nèi)查都會出人命。但即便如此,想擠進皇城司的武官依舊如過江之鯽:皇城司祿高權(quán)重,且靠近天顏,不定何時就能飛黃騰達。
展昭心里不禁一寒。內(nèi)查嚴(yán)酷,極容易啟動僚屬相互揭舉告發(fā)之心,這也是皇城司人皆敵國的原因??磥硎菫樯衔缬P見的事了。展昭揣測著。
“怎么,有何顧慮?”呂嵩一句話打斷了展昭的思緒。
“不敢。屬下只是在想,是否跟官家提前得知消息有關(guān)?!闭拐颜f道。
“你猜的不錯。”呂嵩捻須溫語說道:“只管好自己的差事。雄飛,你冷面熱腸,天性純良。但官場如戰(zhàn)場,首先要先學(xué)會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不可任性俠氣,摻和他人之事。懂么?”
“是。屬下謹(jǐn)記在心?!闭拐掩s緊答道,見呂嵩無甚交代便辭行出來。
展昭滿懷心事回緝捕司:看來又一輪腥風(fēng)血雨在所難免。剛出門便與人撞了滿懷,仔細一看是白玉堂。
“展大哥,剛?cè)ゾ儾端菊夷恪M耪f你不在?!卑子裉糜行┐颐Φ馈?p> 展昭有些茫然:“何事如此著忙?”
白玉堂將展昭拉到門外,見四下無人,低聲說道:“展大哥,仵作的診驗爰書出來了?!?p> “什么診驗爰書?”展昭不解。
“就是那個黨項密使的死因啊”白玉堂道。
“?。?!一時忙碌,倒忘了問?!闭拐衙腿幌肫?,“是何原因?仵作的診驗爰書呢?在哪里?”
“診驗爰書直接送都指揮使和司丞了。我偷偷問了問仵作間的小許,他說黨項密使雖脖頸受刺,然而真正害命的應(yīng)是箭毒?!卑子裉眯÷曊f道。
“箭毒?”展昭大為驚異:“怎么會?這,這是自己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