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七十一號客人。
“執(zhí)筆大人,久仰大名,百聞不如一見。”
客人推門走入房間——準確來說,不是走的——是一種介于人類行走與蛇類爬行之間的奇怪姿態(tài)。這位客人長著眼鏡蛇的腦袋,脖頸有半米多長。與脖頸鏈接著的地方,卻是男性人類的身體。身體魁梧健碩,胸肌飽滿,下半身遮擋了一條白色麻布。他的手腕腳腕上都帶著一個金絲編織的圓環(huán),渾身散發(fā)著某種古老的神圣氣息。
“我原本不說你的語言,若是表達不當,還請見諒?!鄙哳^人雙手在胸前合十,微微欠身。
“不礙事,你的表達很清晰,目前我都能聽懂,請坐吧?!?p> 蛇頭人端正地坐在木椅上,調整了一下姿勢,挺起后背,莊重地讓人想到古埃及的法老神像。
“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我攤開筆紙,按照流程問道。“邁罕,來自古埃及第七王朝,是北歐巨蛇烏羅波羅斯的后代?!?p> 我在紙上寫下這位蛇頭人的姓名:“好的邁罕,請問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何事?”
邁罕看起來十分謹慎,一對蛇眼瞇成細線,黑色的蛇信子一伸一縮,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我并沒有催促,定定地看著他的雙眼,耐心等待著。
“我討厭貓,執(zhí)筆大人。你的身體里有貓。”
“的確是有,如果覺得不舒服的話,可以把椅子搬的離我遠一點再說話?!?p> 邁罕起身搬起椅子,一直搬到對面靠墻根的地方才停下,重新端正地坐下來。這下他離我非常遠了,我已經觀察不到他的表情。
“你為什么討厭貓?”我盡量提高自己的音量。
“貓是蛇的天敵,蛇也是貓的天敵。我們是自然界的冤家?!边~罕也放大了音量,整個事務所都隨著他的聲音共鳴著。
“那你現在打算和我這個冤家說話嗎?”
“自然界是自然界的事情,我們都身為神明,理應克服自然習慣對自己所造成的困擾。”
“你是神明,我不是!我只是個地府官員!”這個距離我要回話基本是要用喊的了,有點費勁,“你要不要考慮克服一下自然習慣對自己所造成的困擾?雖然我們在自然界中可能是冤家,但那是獸性所造成的事情。既然你都是神了,神性應該是可以很好地調教獸性的,不是嗎?”
邁罕沒有說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半晌,他突然開口。
“你說的沒錯,我決定與你共處。”
一陣椅子腿拖在地上的嘶拉聲,邁罕拖著木椅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桌前,再次端正地坐好。
“神對任何事情都保有一定的質疑,對你也是?!?p> “可以理解,動物也是,都是自我保護機制?!?p> “我今天要和你來聊的是,信任。”
“信任?怎么說?”
“我想知道,什么是信任?!?p> 我用羽毛筆的筆尾輕輕抵在太陽穴上,歪著頭看著面前這位嚴肅的蛇神。
“你認為什么是信任呢?”
“我不知道,所以想問問你?!?p> “你一定是知道一點的,只是不認可自己所認知的那‘一點’信任,所以想要聽聽我的想法。在我發(fā)表任何意見之前,你今日是客人,所以你的想法比我的更重要?!?p> 邁罕不吐信子了,他張開嘴哈了一口氣,一股紫色的霧氣冒了出來,苦杏仁兒的氣味,讓人想到某種劇毒的化學藥品。
“信任就是你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有能力,可以幫助你做成某件事情,或是達成某種目的。如果這個人做成了,那么信任也就托付給了正確的人。如果這個人沒有做成,那么也就是錯付了?!?p> “你可以具體舉個例子嗎?”
“埃及第七王朝是個在歷史上不值一提的王朝,僅僅存在不到一百天。而在這不到一百天的時間里,有七十多位王子進行法老的王位爭奪。兵馬往來,毒殺暗刺。
這個王朝在結束的那一天都沒有一位強有力的法老做出決定性的決策。整個王朝就是一場私欲的鬧劇,其中充斥著血和死亡的代價?!?p> “這和信任有什么關系呢?”
“在這七十多位王子中,我曾經深深地信任其中的九位。作為埃及眾神之一,我與這九位密謀長談,為他們量身定制了共同建立王朝的計劃。如果他們按我說的去做,雖然可能沒有一個中央集權的法老,但九位王子能夠將這片大陸治理的風調雨順,昌盛百年。
只可惜,這些王子在神明的面前說著一套言辭,背后做的又是一套言辭。我信任這九個人,將我的智慧給予他們,謀略分享給他們,得到的卻是為了這九位王子無休無止的暗斗。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治理好這個國家,只是想著怎么爭奪法老的王位。
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塊充滿希望的大陸淪為權力斗爭的戰(zhàn)場,眼睜睜地看著無數詩人與科學家在戰(zhàn)爭中成為無謂的犧牲品。我的信任從第七王朝滅亡的那一天起就不復存在,我不會再信任任何人類了。
從神明的角度來看,我學到了關于人類的這樣一件事情——無論表面看起來多高尚的王權富貴,都只在意眼前的功名利祿。為了不值一提的功名,他們寧愿拋棄創(chuàng)造更好大陸的可能。人類的目光短淺,人類不值得信任?!?p> “所以你對信任的概念主要來自于與人類之間的互動?”
“和人類,還有和神明之間的?!?p> “神明講信用嗎?”
邁罕沒有回答我,他的黑色信子快速在空中上下波動著。
“看來神明也不是很講信用,那是不是說明神明也目光短淺呢?”
邁罕發(fā)出嘶嘶的聲音,看起來有點生氣。
“這么污蔑神明的名聲,是不被允許的?!?p> “你不回答我,我只能自己猜了?!?p> “你不明白神明的苦衷,你不應該這樣擅自揣測神明的動機?!?p> “沒有揣測,我們只是在談論信任這件事情?!?p> “我要闡述的部分已經闡述完畢了,現在該你說了?!边~罕的聲音中有一種不可逆的威嚴。
“我覺得你對信任的認識很片面。”
“為什么這么說?”
“對于我來說,信任是存在于互動模式中的元素,與個人的安全感和習慣都息息相關。目前聽起來,你對信任的理解僅僅來自于和人類的互動。神明和人類之間的互動本身就是不對等的。在本身就不對等的關系中,信任又能有多少呢?”
“就算是對等的關系,信任也不一定是百分百可以依靠的?!?p> “哈,所以你承認了,神明有時也不講信用的?!?p> 邁罕看起來不太愉快,好像在強壓住怒火,他手腕和腳腕上的金絲環(huán)都在摩擦作響:“好,我們神明不講信用,所以呢?”
“我好奇的點是,你為什么想和我聊關于‘信任’這件事情,你希望從我這里得知什么?”
“除了‘信任’,我也有很多別的可以和你說的話題。這個是第一個在我腦子里跳出來的,也許是最重要的,也許是最不重要的,我就這么問了,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p> “信任是一件要練習的事情,不是本身存在就存在了。就像學習怎么愛自己和愛別人一樣,都是需要不斷練習的事情?!?p> “為什么要練習?信任難道不是應該自然的真善嗎?”
“正是因為是屬于真善的一種,所以才需要練習,對于在世間生活的人類來說更是如此。當然訓練的目的不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百分之一百地信任他人,這不是學習‘信任’,這是等著被人騙?!?p> “那要訓練的是什么?”邁罕好像開始感興趣了,身體微微前傾,金絲環(huán)也平穩(wěn)了下來。
“個人觀點來看,訓練的是在受到與信任有關的傷害后,能讓自己恢復,并繼續(xù)相信愛的能力。這個過程與其說是練習如何信任別人,其實更像是在練習要如何信任自己。”
“信任自己,信任自己……”邁罕露出了思考的樣子。
“在你看到埃及第七王朝滅亡之后,你不僅對人類喪失了信任,也對自己所做出的決定喪失了信任,不是嗎?你也許會有很強的自我懷疑的時刻,但怒氣會讓你把全部的原因歸咎到人類違約這件事情上。當然違約本身就是破壞信任的一種,但你為什么不再信任自己了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再信任自己了?”
“如果你對人類的了解止于埃及第七王朝,那么你對自己的懷疑應該是相當嚴重了?!?p> “縱觀歷史,人類總體來說是不值得信任的。他們追求權力金錢大于真理真諦,這是我所不齒的?!?p> “如果人類全都開悟了,成神成佛了,那你豈不是要沒工作了?”
“如果人類真的都開悟了,倒好了。我真是不懂為什么你還在堅持做這份工作,你就那么相信人類嗎?”
“我在練習相信我自己吧。”
“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個宇宙中沒有比愛和希望更美好的存在了,就算因為信任危機的問題受到傷害,比起看種子發(fā)芽成長的過程來說,一切所受到的傷害在時間的長河中都是可以容忍的?!?p> “聽起來很大義?!?p> “你們神明是大義的,我是個人的。我只是喜歡美好的事物并為此而努力,僅是如此?!?p> “我還是對你的言論保持自己的看法,我并不想去信任人類?!?p> “嗯,我尊重你的選擇?!?p> 邁罕站起身,筆直地挺著飽滿的胸脯,對我微微欠身:“并不是很愉快的聊天,不過我得走了,還有公務在身?!?p> “嗯,去忙吧。”
邁罕并沒有多說什么,他轉身,邁著大步離開了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