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一百一十二位客人。
一位身著銅片戰(zhàn)甲的將軍大步走著進入事務所。這位將軍發(fā)髻高束,銅片戰(zhàn)甲下是紫色內襯,披風也是紫色的。他留著八字山羊胡,手持一把三國時期風格的銅柄佩劍。身材高大,眉宇鋒利,渾身散發(fā)著黑紫戾氣。
“大人。”將軍沖我拱手作揖。
“請坐吧?!蔽抑噶酥敢巫?。
“與大人言談,入座不符禮儀,在下還是站而語為宜?!?p> “如果你不累的話,都可以?!?p> 將軍解下腰間佩劍,橫向用力抽出劍刃,劍鋒直指于我。一道冷冽劍氣寒光直逼而來,我額前落下幾屢頭發(fā)。
“大人認為我這佩劍如何?”
“僅此觀之,甚是鋒利?!?p> “我曾效力于曹孟德曹丞相,率三千鐵騎攻下城池小沛。大人認為我為人將才,又如何?”
“我還不知你的姓名。”
“在下許褚,字仲康?!?p> “原來是許將軍!我讀過你的故事。三國曹操手下的猛將,奉主一生,忠心耿耿。潼關之戰(zhàn),嚇退馬超。手持牛尾拖動百斤公牛步行百里,威名遍布淮汝陳梁之地,乃忠將虎將!”
許褚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他將佩劍收入劍鞘中,繼續(xù)站著說話,如一堵厚墻。
“后人記下本將軍的豐功偉績,在下甚是欣喜。茫茫歷史千余載,能被后人一眼認出,也算是一大幸事!為將者,生前求侍奉明主,斬將殺敵,只為了能夠名留青史,在熠熠生輝的眾猛將中留下一則名號。
今聽大人一言,我生前愿了了,死后愿也了了,我許褚這一生啊,值!”
“許將軍今日找我來是為了何事呢?不僅僅只是為了聽后人的評價吧。”
“大人明鑒,許某之事,恐怕有些復雜。”
“請將軍盡管說,我如實記下便可?!?p> 許褚的左手摸了摸他的胡子,右手還緊緊握著他的佩劍。
“我生前忠心侍奉丞相,砍下的人頭足以萬數相計,殺的人更是不計其數。生前仗著一身虎氣,牛鬼蛇神不怕不近身。
然而這生后就不同了。
我在地獄中兜轉千年,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冤家。不是被我砍頭的無名小卒,就是刀下亡魂,一個個索命鬼似的跟著我。刀劍劈也劈不死,趕了又回,回了又擾我清靜。
大人,在下倒不是害怕。說實話,在下就沒怕過什么鬼怪。生前也好,生后也罷,想要我許褚命的人大有人在。過了一輩子戎馬生活,難道還怕這些游魂不成?”
“那你在困擾些什么呢?”
“吵?。∽叩侥睦?,就有幽魂跟到哪里,多吵鬧!在我耳邊尖叫詛咒,詛咒我不得超生,詛咒我在地獄中繼續(xù)逗留千年。這些詛咒我許褚都不怕,地獄也沒什么不好,就是吵,吵得很。吵得我連想休息一會兒的閑時都沒有,頭疼都要發(fā)了。”
“你有沒有和他們交流過,讓他們不要吵了?”
“自然有。我抽劍以劈之!揮袖趕之!誰知陰魂不散,擾人清夢!”
“我的意思是,語言溝通,問問他們?yōu)槭裁匆p著你的原因?他們怎樣才想離開,不再纏你?”
“這原因不是明擺著嗎?我殺了他們,他們恨我,要我還債??晌夷檬裁催€債?在下現在身無財,又無法,唯有這生前丞相賞的佩劍一把,也跟著我來到了地獄。除了這劍,我什么都沒有。我要拿什么還債?”
“也許不需要還債,說開了就好了?!?p> “怎么說?大人,您說要怎么說?”
“當時那個情況你也是沒有辦法的吧,兩兵交鋒本就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他們跟著你也沒用啊,你也不吃他們詛咒恐嚇那一套。這么多年過去了,都在做相似的無用功嗎?與其賴著你不走,何不去自己找個出路?”
“是啊,大人這話您得和他們說,我說了他們不聽?!?p> “不,就得你去說。這是你和他們之間的事情,我不能插手?!?p> “那這要怎么說!”
“首先你要和他們說清楚一點,他們纏著你是無用功。無論他們想從你這邊得到什么,你都無法滿足他們的需求。其次,給他們提供一個出路,就是讓他們放下生前對你的仇恨,重新轉世去體驗新的生活。
靈魂在極度執(zhí)著于仇恨的時候會變得盲目,很難學習和體驗到新的東西。放下對你的仇恨,也就是放過對自己的束縛?!?p> “有些……道理?!?p>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為何還在此處兜轉,沒有投胎轉世呢?”
“許某有些疲倦了,本想著在此處休整一陣子再回人間去。誰知一晃幾千年,精神沒有養(yǎng)好,反倒是不勝其擾。”
“想在地府中休整精力,許將軍也真乃神人也。”
“這也不是許某能選的,眼睛一閉一睜就到這里了。也許就是在下的命吧,畢竟生前造了那么多的業(yè),來到地府中,許某也并不奇怪。
再說,許某汪洋歷史中一小將而已,不足以封神,也不像關二爺有那個仙緣,這不也就到了此處。許某乃常人也!能被你們這些后輩所知,已經心滿意足了?!?p> “許將軍若是送走了那一群冤親債主,接下來打算去做些什么呢?”
“許某雖然生的粗曠,但是個實打實重感情的人。生前發(fā)生了太多事情,我至今都還未思考清楚。若是沒有思考清楚,許某萬萬不敢隨意開始來生?!?p> “這是為何?”
“我做事向來喜歡有周全的準備,雖然戰(zhàn)場無情刀劍無眼,但若是我準備的越充足,心里也就越有底氣。就算有人前來刺殺,遭遇埋伏,也都能自如應對。
許某現在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所以遲遲不敢投胎?!?p> “還沒準備好什么?”
許褚低頭看著自己的佩劍:“許某還未準備好再次面對生死離別?!?p> “將軍生前應該見過不少生死離別了吧?”
“屠殺千百人如同豬狗,然而失去一位親主則如天崩地裂。我不在意那些手下敗將,而我卻舍不得侍奉了四十余載的丞相?!?p> “《三國演義》中記載,曹操死后,你哭到口吐鮮血?!?p> “在下并未口吐鮮血,但也是元氣大傷。我見過多少生死離別,卻少有這么難過的時候。”
“為什么會這么難過呢?”
“曹丞相對我有知遇之恩,仁厚待我。我年輕時犯下很多莽撞的事情,丞相也并未放棄過我。我視丞相如師如父。丞相一死,我心中就如同滅了盞燈,看不見光亮了?!?p> “那的確真的很難過了?!?p> “時過多年,那種悲痛每時想起也都有痛徹心扉之感。許某知道如何殺敵,如何忍受刀傷,卻不知要如何面對這種疼痛。許某無能啊,為此遲遲不敢投胎?!?p> “也許你在人間還能再遇到曹丞相呢?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應該早就在輪回中變成其他人了。但如果你們相見,也許還能認出彼此嗎?”
“只要有相遇,就會有分離。許某是不愿意承擔分離之苦。”
“但沒有分離,也不會有再次的相遇啊。不去開始新的契機,反而把自己長時間沉浸在過去的悲痛中,這樣其實和那些找你要債的冤家們并無二樣。都是沉浸在過去的痛苦中不肯放過自己,也不愿意放過別人?!?p> “分離都是痛苦的嗎?”許褚抬眼問我。
“分離的情感是復雜的,痛苦是其中的一部分?!?p> “那還有什么?”
“每次的體驗都會不一樣,也許你應該自己去探索?!?p> 許褚沉默了,半晌他說:“我不愿意再承受分離之苦,我寧愿在地獄中兜轉。”
“如果你把時間線拉長來看,也許本身就沒有什么分離和重逢。靈魂都在進行著各自的旅行,線路偶爾有重合,偶爾又會分開。重合的時候看似是結伴而行,但其實旅途還是自己在走。”
“我現在已經自己走了很久了?!?p> “那要不要考慮換個旅游路線?這條看起來很辛苦。”
“嗯……也許,也許……”
此時,從事務所周圍傳來各種咒罵和細語的聲音,許褚厭惡地看了一眼門口:“他們跟來了?!?p> “看來當下之急,是要先解決這幫冤家的事情。”
許褚轉頭對我拱手:“多謝大人,在下會好好思考大人的建議的?!?p> “嗯,你去吧。”
許褚又對著我致禮一下,隨后轉身走出大門。在他邁出大門的瞬間,許褚開始狂奔起來。千百個白色亡魂長如龍身,跟在許褚身后,發(fā)出令人心煩的雜音,沖進地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