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一百二十二號客人。
一聲低鳴拖著長長的尾音從門口傳來，這聲音哀怨，凄涼，光憑聲音分辨不出是什么生物。我聽著這聲音，忍不住起身打開事務(wù)所的大門往外看去，只見一條巨型灰色的座頭鯨懸浮在空中，如在海中沉浮。
座頭鯨看到我，想要靠近大樹，但他的體型實在是太大了，若是翻個身都有可能會把大樹掀翻。
“執(zhí)筆——執(zhí)筆——”鯨魚在呼喚我的名字。
“您是我的客人嗎？”我大聲回應(yīng)它的呼喚。
“隨我來，隨我來?！?p> 鯨魚在空中停下，如同一艘巨大的飛船。我從樹枝向它的魚鰭走去，寬平的魚鰭像是飛船的登倉樓梯。它的皮膚表面粗糙黏滑，附著著一些藤壺和別的寄生物種，但都已經(jīng)干枯了。踩在干枯的藤壺上，就如踩在晚秋的梧桐樹葉上，咔嚓一聲就碎成粉末了。
我攀上鯨魚的后脊背，盤坐在它呼吸口后面三四米處的地方。鯨魚微微起身，飛船起航。
“大人，恕我以這種方式與你相見，我的體型實在巨大，無法進(jìn)入您的事務(wù)所?！?p> “無妨無妨，正好出來透透氣，也挺好的。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羯鯉，我是屬于鯨魚的靈魂?！?p> “沒有想到鯨魚在失去碩大的肉體之后，靈魂也是如此龐大的。”
“身體的尺寸有時要與靈魂的模樣相互搭配，我喜歡鯨魚緩慢的心臟跳動，良好的記憶，和躍出水面時的瀟灑。我的靈魂在我生前的鯨魚體內(nèi)五十年之后，也就形成了這副模樣。這是我喜歡的模樣?！?p> “羯鯉，你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的一生，活了很久。對于鯨魚來說，是長壽的了。在大海中的時候，我最喜歡最的事情就是貼著海底，緩慢游動，俯視著那些抬頭看著我的海底生物們。若是天氣好的話，我的到來總是伴隨著一大片陰影，把淺水區(qū)海底難得陽光遮住了。
螃蟹啊，小魚崽啊，都正在趴著躺著享受日光浴，卻被一大團(tuán)烏云奪去了樂趣。氣的螃蟹舉起鉗子對著我張牙舞爪，哈哈哈，真是有意思。”
“你現(xiàn)在在地獄中游動，就如同在海中游動一樣。無論游動到哪里，都會給地面帶來一片陰影。”
“這里和大海，還是挺像的。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很少會見到其它鯨魚的靈魂。我常常發(fā)出長鳴，想要得到同伴們的回應(yīng)，但至今都沒有遇到其它的鯨魚。
有的時候，這挺孤獨(dú)的。
就好像這一片大海中只剩下自己了，親人，家人，愛人，全都不見了。
不僅是它們，連一個同類都沒有。
挺孤獨(dú)的。”
羯鯉說這些的時候，隨著詞句發(fā)出低低的哀鳴聲。哀鳴聲婉轉(zhuǎn)凄涼，像是撥到了我的某處心弦，一種酸楚的感覺溢滿胸腔。
“你是怎么離開那個世界的？”
“海水污染導(dǎo)致我們的聲納定位系統(tǒng)受到了干擾，我與我的伙伴們在我錯誤的導(dǎo)航下，集體擱淺了?！?p> “那你的伙伴們呢？都沒有來到地獄嗎？”
“我的伙伴們不在這里，我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也許我們在離開大海之后都將去往不同的地方，而我恰好來到了這里?！?p> “你曾是領(lǐng)航鯨？”
“我在那片海域生活了很久很久，本是對一切都很熟悉的。也就是近幾年的事情，海水中出現(xiàn)很多奇怪的氣味，刺鼻，讓我們的眼睛和皮膚都非常不舒服。還有很多亮閃閃的金屬片也被扔進(jìn)海里，沉淀不下去的就順著海水漂浮，生銹，爛掉，毒素流入水中。
來自海水之外的垃圾不斷侵蝕著我的家園，讓我無法再像曾經(jīng)那樣放心地捕食。一不小心就會吃進(jìn)去奇怪的垃圾，看起來和水母一模一樣的透明薄袋子，卻會讓我難受很久很久。
我們聲納系統(tǒng)也因為污染受到了嚴(yán)重的影響，定位不再像曾經(jīng)那樣準(zhǔn)確。
有些鯨魚吃進(jìn)垃圾，聲音和聽力都收到了損傷，更加無法判別方位了。
這些對于我們的生存來說都是很致命，也導(dǎo)致我犯下了讓一整個家族都與我共亡的事件……”
“對此，你是什么樣的感受？”
“我，很自責(zé)。很自責(zé)。
我們鯨魚是感情充沛的生物，因為我的失誤導(dǎo)致了整個家族的滅亡，讓我覺得自己做的很糟糕。”
“環(huán)境變化太大對你們的感官造成影響，不是你的問題。我生前是人類的靈魂，知道我們?nèi)祟愖怨I(yè)革命以來，對海洋所造成的污染和捕撈很大一部分形成了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對于這一點(diǎn)，作為人類，我也深感抱歉?！?p> “大人，您生前也不是海洋學(xué)家吧？也很少與大海打交道。”
“是的，的確不多?！?p> “人類有人類的生存法則，鯨魚有鯨魚的生存法則。人類的生存法則之霸道，威脅到了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安全，我們海洋生物看著自己的家無緣無故被糟蹋成這個樣子，我們海洋生物對此是有怨念的。
除了怨念以外，更多的是不知所措。除了怨恨人類的所作所為以外，我們其實更在意如何與人類更好地相處，或者說共處。
人類不可能在短期內(nèi)從地球上消失掉，我們鯨魚甚至很有可能要比人類滅絕的更早。為了自保，也為了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我們希望能夠與人類共處，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物種的進(jìn)化往往要通過成千上萬年的優(yōu)勝劣汰才能形成較為固定的種類，在短時間內(nèi)，如果光從生物進(jìn)化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話，應(yīng)該很困難吧?！?p> “很困難，很困難。我在生前曾找尋過其它方法，但還是沒想到死亡比方法來的更早了一步。”
“你曾找尋過什么方法？”
“自從我們座頭鯨存在于大海中，我們就依賴聲納定位的方法來探尋周身的環(huán)境。這種方式讓我們平安無事地繁衍了很多世代，直到近代以來，變得越來越不可靠。
我曾思考過，能否通過自身的調(diào)整，挖掘其它去了解或探尋這個世界的方法？
也許是加強(qiáng)觸感，也許是加強(qiáng)視覺？
我曾試著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對水流潮汐的關(guān)注上，用水中細(xì)微的波動去感受一切。這種方法也很容易混淆視聽，相比之下還是聲納更加可靠一些。
我還沒有找到調(diào)整的方法，唉。真希望我的后代們能夠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p> 地獄大地被鯨魚所經(jīng)之地的陰影所籠罩，地面上的眾鬼怪抬起頭來看巨鯨。羯鯉說到此處，情不自禁地悲鳴起來，憂傷穿透大地，又從石縫間反射回來。眾鬼怪在這凄涼長鳴中，也嗚嗚咽咽地悲泣著。
一時間，空中也在哀愁，地面也在抽泣，悲傷穿透著每一個靈魂，沖刷著迷離的心。
“如果有一天，鯨魚從地球上滅亡了，那定是人類的末日。”
“為什么呢？”
“一個龐大種族的滅亡，就是愛的消融。人類不懂得愛其它的種族，也不會懂得如何愛自己。一個不懂得愛自己的種族的結(jié)局，定是掠奪與暴力，資源的枯竭與文明衰退。
我希望人類不要像我們那樣，走到集體盲目擱淺的那一步。
我們也許是不得已的，但人類總是有選擇的?！?p> “人類的選擇是什么呢？”
“去探尋吧，在末日到來之前?！?p> 羯鯉回到大樹旁停下，旅程就此結(jié)束了。
“能與您說說這些，我很高興。能聽到我們語言的人類很少，若經(jīng)常能有這樣的溝通，也許毀滅就不會發(fā)生?！?p> “非常感謝你的信任。”
“我們的信任是天然的，希望你們不要辜負(fù)?！?p> 我張開雙臂，抱住了鯨魚寬大的脊背，感受它涼涼的體溫：“謝謝，謝謝。”
羯鯉伸出長翼，我順著走回樹枝上，回頭去看它。羯鯉的眼睛灰蒙蒙的，依舊悲傷。
“再見了，執(zhí)筆——愿我們都能善待眾生。”
“再見，再見?！?p> 風(fēng)如潮汐拂過，鯨魚巨身架風(fēng)而起。樹葉隨著風(fēng)沙沙作響，在枝葉遮擋中，我目送著羯鯉向地獄遠(yuǎn)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