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地6
他突然想找個人說說話，時間還不算太晚。他翻找手機里的聯(lián)系人，翻了兩遍，沒有找到一個人。他這才發(fā)現(xiàn)，半輩子過去了，他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他沒有一個朋友?；蛘哒f那些所謂的朋友，都不是他所想的朋友。以前，那也是很久以前，他會跟郭曲說自己的心里話，自從畢業(yè)后各奔東西、日漸生疏后，他們打電話次數(shù)與時間慢慢遞減，直到現(xiàn)在，一年不打一次電話，只是偶爾在微信或QQ上見了面說兩句話。但即使這樣的聯(lián)系也少之又少，少得可憐。
有時候，他會跟她說自己從前的很多事。她聽了淚如雨下。他很感動，像這么關(guān)心他的人，打燈籠也找不到了。除了他的父母。然而，自從那件事發(fā)生不久，也許是兩三年后吧，父母相繼去世。
他跟她認識有將近三年了。一個冬天的下午，像此刻那樣，天空飄著雪。他一個人無事可做，電視節(jié)目無聊無趣，天氣又不允許打球，也不找不到一起打牌的人，他就穿上黑色的外套，戴上毛茸茸的帽子，砰地一聲鎖上身后的門，匆匆跑出小區(qū)，到了公交站牌，等了三分鐘，坐上公交車，經(jīng)過十幾站路，在市圖書館下車。
有一個愿望，他從未向別人提起過，像郭曲那樣，他也想成為一個作家。如果說這短短的一生有什么不變的話，那就是對文學(xué)的熱愛，這種熱愛像跟女人的戀愛一樣，令他喜悅、苦惱、恐慌、失落、焦躁、滿足，但這種熱愛勝過跟女人的愛，跟一個女人的愛有開端、有高潮、有低落，甚至有分散，然而對于文學(xué)的熱愛，卻那么持久，不曾改變。
他走到文學(xué)區(qū)。平日那里很多人，但那天卻寥寥無幾。他在書架之間的過道里遇到了她。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而是遇到了很多次，可以說每次到圖書館，他都會見到她。第一次見面時，互相看了一眼，第二次見面時，互相看了一眼，第三次見面時，互相看了一眼，第四次見面時，也是互相看了一眼，第五次見面時，先是互相看了一眼，擦肩而過后，互相扭轉(zhuǎn)頭，互相又看了一眼。等到第六次見面時，他們相視而笑，擦肩而過后，互相又看了一眼，保持了三秒鐘。第七次，他們再次見到后，他跟她到了招呼，隨后他們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在一起，翻閱自己拿到的書。但此刻他們心思不在書上，時不時抬頭看看對方。
一個小時后，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先后站起身子，把書放進書架，走出閱讀室，走出圖書館，走到冰天雪地里。然后他們?nèi)チ艘患铱Х瑞^，一個叫雕刻時光的咖啡館。他常來這里，他對雕刻時光這幾個字很熟悉、很感動。
此刻，他躺在床上，面對著窗外，意識到自己的時光從未雕刻，像一個不成形的雕刻品，沒有完工，粗糙、質(zhì)量低劣。他沒有過好自己的一生。他相信很多人也都沒有過好自己的一生。他也常以很多人為例，為自己失敗的人生尋找借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無論表面上多么天花亂墜，外表下面的混亂與不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三天后，他們再次相見，不是在圖書館，也不是在書店，而是在離家不遠的公園。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太陽露出久違的笑臉，風(fēng)溫和地撫弄公園甬道兩邊的樹葉。他們在公園亭子的長凳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當夕陽西下，世界變得昏暗不清時，他們才站起來，繞著公園走了一圈后，去了一家飯館，點了幾個菜，其中一道菜是紅燒茄子。她也喜歡吃這道菜。兩個互相喜歡的人之間很容易找到共同的愛好，也很容易把這共同的愛好當成他們在一起的證據(jù)，或著說緣分。等他們吃完了飯，再次來到公園，夜晚的公園空空如也，他們沿著白色的羊腸小道走了半個多小時，然后他們面對面停下來，抱在一起。
她一直向他強調(diào)，他才四十歲，不老，一點都不老，他不應(yīng)該抱著超越年齡的心態(tài)。她舉了很多例子，很多人也是在四十歲之后才有所成就。從這些勵志故事中他汲取不到一點動力，他無意以他們?yōu)榘駱?，也不想有什么可與時間賽跑、與日月爭輝的成績。
有一個問題，他始終沒有想明白，她，一個比他小將近半輪的女人，為什么會喜歡一個心態(tài)已經(jīng)步入老年的人。
有一天，他直接向她提出了這個問題。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他想打電話給她。差一刻到子夜。他想了想，就作罷了。
他起身站到窗前，打開窗戶，霎時雪和風(fēng)一塊擁進溫暖的房間。雪花的清香讓他立即清醒。在風(fēng)雪聲里，耳邊音樂響起一個歌熟悉的旋律。他忘記了歌手的名字。也許他沒有記住。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
他就那么站著，喃喃自語，站了一刻鐘。